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論點極吻合 文 / 弘毅知難
戴明說一番關於「見利思義」、「布威四海」、「求利有道」的論斷,逐條批駁了胡世安所謂「見利忘義」、「以大欺小」和「與民爭利」三個論據,從三個方面肯定了官民出海貿易、廣開利益的舉措,可謂針鋒相對、寸步不讓。最後還要主動「挑釁」一番,十分自信的讓胡世安給自己挑錯,可謂得理不饒人了。
最講究「大義」的胡世安無語了。
弘毅清楚,單憑當年福臨廢後之時胡世安帶頭上書進諫,就足以說明他是重義之人。重義之人最怕什麼?他們最怕的就是高義無存!廣開貿易說白了就是要賺錢,如果從「君子不言利」的角度去分析,的確不能佔據道德制高點,也就是沒有高深大義。
但戴明說的論點,根本不和胡世安這類的高義之士去糾纏什麼作為個體的「君子」所秉持的「義利觀」,而是將貿易之「利」上升到了後世所謂的「國家利益」的高度,出人意料的指出:無論是大行貿易還是縱橫海上,無論是充盈國家府庫還是減輕民人負擔,無論是逡巡大清領海還是遏制紅毛西人,都是佔據了最大的義理,而且巧妙地與小皇子玄燁在會議前半場、宵夜之前所論述的「存天理、興國法、順民情」完美結合起來,而且結合的天衣無縫——
「見利思義」,對應「存天理」。義理所尊,不外乎「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國家有錢了,西南戰事早些結束。也好讓百姓休養生息,這豈不是最大的「高義」?
「布威四海」,對應「興國法」。順治其時,尚沒有國內法與國際法的概念與區別,而且貴為中國,國內的王法就是天下的家法,管你是滿漢還是蒙藏,不論你是紅毛或是黑番,大清的王法就是基本法,是人就得遵守!大清商船在大清領海屬海遨遊。就是揚我國威、行我國法!
「求利有道」。對應「順民情」。天子需代天牧民,朝廷是天子的臂膀,故而,任何朝廷都是需要銀子來辦事情的。不能做無米之炊。也就是說。作為國家無論何時都要求利存義並存。並且以求利為生存基礎,否則設立戶部又有何用?但如果從海上就能弄回白花花的銀子,豈不是和天上掉餡餅一樣?用不著去地裡刨食、靠天吃飯。朝廷就可以少從百姓手裡拿取一些血汗民脂,何愁民情不順!
經過如此一分析,弘毅完全明白了戴明說的才情頗高!不僅僅是言之有物,而且能夠暗地裡和自己的論點巧妙結合,實在是難能可貴。或許剛才宵夜的時候,自己只顧得觀察眾人吃相了,人家戴尚書卻是在絞盡腦汁、組織思路了吧!
此時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暫時從志在必得的戴明說身上轉移到了胡世安那裡——戶部漢尚書叫陣了,看你這位禮部漢尚書如何應對!
「戴大人所言有理,見利思義、求利有道也不失為君子之言,布威四海更是我大清開萬世基業的必由之路。不過,皇上乃是一代聖君,這求利之事,還是要慎之又慎呀!皇上,孔聖早已有言:『君子唯義而已矣,何必曰利?』『義利之論』古已有之,無數先賢早已闡釋『義重而利輕』的道理。誠然國家社稷求利之舉不可廢,但民人士子趨利之心不可起呀!皇上!老臣直言不諱,海上求利之策可暫行於九服之外,而九州之內,還是要教化萬民『重義輕利』的呀!皇——上——!」
沉思良久的胡世安終於慷慨陳詞了,而且不失時機躬下身子、顫著鬍鬚,儒生老臣的肺腑之言說得情真意切!
上面的弘毅暗自叫好!老義士胡世安這是要試圖退而求其次,避開國家層面的「求利」不談,而是抓住民人的「義利觀」教育問題做章!看形勢現在還不用自己親自出馬,有戴明說前頭頂著呢。一旦戴尚書敗下陣來,自己再及時出手,畢竟當日在松竹齋,當著眾人那一番大談「義利觀」說辭的老底子還在,不怕說服不了你!
果然,戴明說胸有成竹的站在一旁,不言不語,就等著被「進諫」的皇帝提問了。說也奇怪,胡世安一說完,戴明月又一次頗有深意得看了小玄燁一眼!
「處靜,你的良苦用心,朕記下了。」果然,被寄予厚望的皇帝趕緊豪言安慰老同志,認真表態。
「戴……道默,你對處靜的說法可是認同?」福臨第一次在主持會議時打了個一絆兒,把「戴明說」稱作了「戴道默」。如此一來,從皇帝對漢臣的稱呼上分析,對戴明說雖然不比直呼表字的胡世安、李際期親暱,卻比直呼大名的劉昌、衛周祚二人有了一些親近。看來,剛才的那番言論,福臨還是受用的。
「皇上,請恕微臣直言。胡大人所言,臣依然不敢全盤苟同。」戴明說脖子一梗,居然說出了令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弘毅在內都大感意外的言辭!——
「義利之論,古已有之,可千百年來卻莫衷一是,實非什麼義重而利輕的定論。依臣看來,應為義利並重、和衷共濟!」
此時的位育宮,可謂輿論大嘩!漢臣自不必說,就連滿臣也是瞠目結舌!因為他們早就習慣了一班漢臣君前「道貌岸然、羞於言利」的做作,人後「蠅營狗苟、見錢眼開」的猥瑣!
「戴明說,你恬不知恥!連孔聖的話都敢悖逆,枉為孔門弟子!」被譏諷為「秀才」的胡世安急忙挺身而出,誓死要做孔儒道學的堅挺衛道士!
「胡大人勿惱,請容晚生說個究竟出來,然後任憑諸位學究發落可好?」語不驚人死不求的戴明說。十分享受此時的氛圍,反而更加器宇軒昂、淡定自若。
「你還要狂悖到何時?難道還要在這殿堂之上玷污聖聽不成?皇上……」劉昌也聽不下去了,趨前討要嚴懲戴明說的聖旨。
「諸位!朕歷來不因言獲罪,各位稍安勿躁。」福臨果斷制止了有些混亂的場面。
「但,朕更不是閉目塞聰、香臭不辨的昏君!戴明說
,下面你若是巧舌如簧、言之無物,朕可有的是法子拿辦與你!」皇帝突然嚴肅起來,而且將表字改成了姓名。
「臣謹記皇上訓誡!」戴明說立即換作惶恐之色,跪地叩拜。再起身之時,卻依舊是器宇軒昂的做派!
這老兄意欲何為?不會是腦子短路了吧?!弘毅也是十分疑惑。但還是決定耐心聽聽戴明說的「高談闊論」。至少也是個「奇談怪論」——
「義利之論,其實孔門儒家多有論及,各位達人切不可以偏概全,還要統籌才好!」戴明說又一次看了一眼對面的弘毅。可小爺此時卻有些愣神——這句開場白為何如此熟悉?
「儒學乃是入世大學。其中精妙之處數不勝數。義、利之察辯更是其中一個大論。何謂義?何謂利?義者,事之所宜也,關乎倫理、道德。是我等儒生士子心中至高無上之道義。利者,人之用曰利,本指常人所需之物,後隨民力之足、民生之優而演化為盈餘之『利』,上古之時諸利皆為公,絕無私利。然禮崩樂壞之後,私利大行其道,逐利之心四起,以至於大道不行、大義不倡,故而孔子才多有論及這義利之事。」——弘毅依然聽著耳熟能詳的樣子!
「故而,臣竊以為,儒家並非不講利,而是認為利之存在必定合理,這在諸賢論著之中皆有揭示。譬如:孔子認為追求富貴是人之本性,『富與貴,人之所欲也』,認為君主在持國之時更要『因民之利而利之』。子貢問政時,他回答:『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可見孔子看重民人生計。推崇『民為貴』的孟子,也強調民人之生計利益,其曰:『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蓄妻子,樂歲終身飽,凶歲免於死亡』,指出君主治國應以民利為重。荀子也肯定了利的客觀存在性,指出『義與利者,人之所兩有也。雖堯舜不能去民之利,雖桀紂不能去民之好義』。就連適才胡大人提及的西漢大儒董仲舒,也肯定了義與利相互依存的關係。其曰:『天之生人也,使人生義與利。利以養其體,義也養其心。心不得義不能樂,體不得利不能安』。故而,縱論儒家義利之觀,求利與否並不重要,義、利兩者孰輕孰重,才是核心所在。」——弘毅聽完這熟悉的一段,徹底冒汗了!
「儒家之義利觀,不是不求利,而只是利從於義,義佔據著舉重若輕的地位,對利的追求與獲取,不僅要受義的制約,必要的時候,因義而棄利,這才是重義輕利之精要——以義求利。在求利的同時,以義為底線與衡量,不可折損他人之利,更不可輕了家國之根本,是為士子、庶民皆應信守之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臣以為,義利之辯,應化為兩處緊要所在:一者,在君臣父子、上下尊卑之間,三綱為本,家國大義至高無上,必應限制自我之一己私慾。一者,要做到『居仁由義』,求利之時,不能背義,要受義的制約,尤其在面對大義與重利之時,何去何從?孟子所說『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正是此意。」
「何為微義輕利?何為大義重利?」戴明說設問之時,弘毅已經徹底明白了……
「臣以為,人人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此為微義;士子業精於勤、農人勤奮勞作、工匠精益求精、商賈誠信經營,四民日積月累、蒸蒸日上,此為輕利。」
「忠君愛國、引領天下於大道,是為大義。富國惠民、供養強軍定寰宇為重利!微義人人得之,則匯聚為大義,必然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輕利人人取之,則漸進為大利,必然富國惠民,天下萬民衣食無憂,國中軍士利器在手,何愁天下不安、四海不平?當其時,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大成至聖宣先師之夙願可成矣!」
說完最後一句,戴明說倒頭便拜!
而御階之上的小貝勒爺,終於明白——自己在松竹齋的大談義利觀之舉,被戴明說知道了個一清二楚,引申得不偏不移!怪不得他前面論及之處和自己多有吻合!
九服,願意為王畿以外的九等地區,後泛指全國各地區.《周禮.夏官.職方氏》:「乃辨九服之邦國:方千里曰王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衛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蠻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鎮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藩服。」可見,九服由裡至外、由近及遠分別是:侯服、甸服、男服、采服、衛服、蠻服、夷服、鎮服、藩服。這種格局是典型的中國人的「天下」觀,也就是從中心到邊緣明等級逐漸降低,例如九服中的「蠻」、「夷」、「鎮」、「藩」,就有越來越瞧不起的意思了。蠻夷就不必說了,後面的「鎮」是「壓服」、「威服」的意思,「藩」就是扎的藩籬,引申為「屏障」,意思就是邊界要扎籬笆,因為外面的就不是人住的世界了。(……)
ps:利用中午午休倉促寫就一篇,多有謬誤,看官勿怪!晚上熬夜寫下一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