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夫子罕言利 文 / 弘毅知難
福臨享受美食的時候,還不忘關心一下未成年子女的飲食,原本是很溫情的一刻,卻被玄燁鄭重其事的叩謝弄得不明所以。不僅是皇帝,就連亂哄哄的滿人飯桌那邊也立即安靜下來。
「玄燁,起來用蓮子羹吧,怎麼這麼客套?」福臨只好硬著頭皮發問——這小傢伙又要弄出什麼陣仗?
「回皇阿瑪的話,兒臣這不是客套,而是遵循『大成至聖宣先師』的教誨。」弘毅跪在那裡恭恭敬敬、一本正經、煞有介事、虛張聲勢的回奏。
這一句話讓福臨差點噴出口中之物,幾位鐵桿滿人也是哈哈笑起,但卻讓了無生氣的一班漢臣和圖海、折庫訥等漢化頗深的滿臣為之一振。
「哈哈,喝碗蓮子羹也要遵循孔子教誨嗎?朕怎麼不知道,你說來聽聽?」福臨忍住笑,故意詰問,權當給這頓宵夜增加一個娛樂項目而已。
「庶!兒臣曾聽聞師傅范承謨說,孔子曰:『有盛饌,必變色而作』。皇阿瑪賜羹,豈不是盛饌?趕明兒兒臣和范師傅說起來,他一定會給兒臣作揖,說我知禮呢!」弘毅賣弄一句《論語》,眼睛卻偷偷瞥了一眼四周:
滿臣絕大多數依舊木知覺也,漢臣卻有一個算一個如坐針氈起來!
「有盛饌,必變色而作……好!我大清最重禮法,也推崇孔聖之道。玄燁說的不錯,皇阿瑪我也誇讚你了!你一併和范承謨說一說吧……哈哈!諸位愛卿,三歲乳兒尚且知禮,咱們也『食不語』吧,趕緊用完點心再早些會議,也好讓你們早些回府。」福臨笑呵呵表示認可,帶頭低頭吃飯,不再言語了。
於是。宵夜的進程明顯加快,過了不久,滿蒙大臣酣暢淋漓、漢人臣僚如坐針氈的夜宵,終於在福臨放下手中最後一塊羊排的時候告一段落。
「諸位愛卿,吃飽了我們繼續會議吧!」福臨接過熱手巾擦了擦口、手,開始後半段的御前會議。
不多一會兒,在太監宮女的高效服務下。位育宮正殿恢復了會場應有的秩序。只不過皇帝開恩,令人留下了宮凳,讓滿漢大臣分列兩邊坐著「會議」了。
「適才玄燁想聽聽諸位對同安王率船出海貿易一事的高論,朕也想聽聽。你們誰先說?」福臨給出議題。
「皇上,臣以為不妥!」這次毫無猶豫,禮部漢尚書胡世安果斷起身回奏!
好!有言語交鋒就有思想火花!你放馬過來吧——弘毅十分欣慰得等著被「炮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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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開到現在。其實已經進入了最後階段了,弘毅願意鋪排開的議題,如果福臨不再臨時增加的話,也只剩下鄭芝龍入海和開設海關兩方面、一件事了。
作為今天年齡最長的禮部漢尚書,胡世安不會不知道會議進展到什麼程度。若不是有明確的反對意見,應該不會在這個時候出來節外生枝。而為什麼會選擇這個時候反對,而不是在宵夜之前戴明說長篇大論的時候。弘毅自有自己十拿九穩的判斷——感謝孔老夫子的那兩句圍繞「吃」的話吧!
其實,胡世安原本打算老老實實「聽完」這冗長的會議之後,就趕緊回家睡覺,明天起來一坐堂,就在禮部滿尚書恩格德的指揮下,開始將今天領受的諸如叱問朝鮮使臣罪責、勘定私販軍需之物、擬定戰略物資名錄等等任務一樣一樣鋪排開來,如若朝鮮行使私販禁物之事驗證清楚,後面還少不了鎖拿一些涉事的大小官吏和監事人員。誰去誰留也都要好好思考,所以後面要做的事情還多了去呢!
但會議最後這一件事卻觸動了向來以儒學衛道士自居的前明進士那敏感的神經。如果說身為華夏正統的漢人服侍胡虜滿洲清室也是無奈,滿朝上下武,除了自己也不乏他人,而且何其多哉?皇帝想讓那個被自己頗為詬病的海盜鄭芝龍去重拾舊業,自己管不著——雖說他是海匪出身,降明復叛再歸大清。可自己不也是前明的進士?哥倆一般兒高,誰也別說誰了!
但小皇子說「民人海商、開稅增利」,甚至戴明說口口聲聲鄭芝龍什麼「世故老成、左右逢源、善於與藩邦洋夷打交道」、「以戰養戰、以夷制夷」等等的奇談怪論,有哪一句是聖人之言?歸根結底還都是滿口利益。這就讓老學究胡世安頗為不齒。但人在屋簷下,皇上沒讓群臣評議,咱也權當沒聽見,回家自己噁心去罷了!
但一場「俗共賞」的「宵夜」,實在是讓人倍感煎熬。滿洲大臣的酒肉行色原本早已見怪不怪,可是小皇子明顯有所指的一句「有盛饌,必變色而作」,再加上皇上推波助瀾的那句「大清最重禮法,也推崇孔聖之道」,著實讓人情何以堪!
或許表面上聽起來,人家父子二人是在嘲弄滿臣吃喝起來好不,但其背後的意思,或許就是——我們滿洲皇室都知道明禮尊孔,可你們孔門弟子、漢家兒郎卻任憑我們在這裡大談牟利之事,毫無信守孔孟之道的**與氣概,連個申明「君子不言利」的人都沒有呀!
這種完全合乎邏輯的分析,卻讓最最崇尚禮制、恰恰又身兼禮部漢尚書的胡世安猶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胡世安是什麼人?那可是曾經第一時間發覺福臨要廢後,接著就聯合漢臣集體上書勸解的,最最講求大義的禮法領袖般的人物!恰恰是看好這一點,弘毅才搶抓機遇,拿著孔聖人的高論來刺激他的,現在看效果明顯!
再也看不下去了!胡世安挺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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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靜,何處不妥?」福臨的確還在猶豫是不是依了玄燁和戴明說關於讓鄭芝龍出海貿易、維護大清海上權威的主意,聽到禮部尚書反對,決定再匯總意見綜合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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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剛才說過,我朝推崇孔聖之道。《論語》有載:『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亦有云:『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是故西漢大儒董仲舒尤其主張『君子不言利』。但戴大人適才所言,無非就是要我朝大開貿易之門,而且以官商大行其道,如此一來,民間行船所獲必減,豈不是與民爭利?況且中國富庶,遠夷貧瘠。攫夷人之資產而盡入我中華,豈不是以大欺小之舉?還請皇上三思!」胡世安說的義正言辭,卻十分禮貌的沒有過多攻擊戴明說,對於其幕後元兇小玄燁更是「選擇性」迴避了。
弘毅聞聽胡世安寥寥幾句的論述,心中歎服這位儒士的高義與大才:夫子罕言利,是說我們學著孔聖做君子的。不能看重了利。你若是反駁說「君子愛財取之以道」,那麼人家後幾句的「與民爭利」也好,「以大欺小」也罷,都是指代出海貿易就是獲取「不義之財」,不辨自明瞭。
「皇上,臣以為胡大人所言謬矣!」不等玄燁出言爭辯,早有戴明說搶先反駁。
「所繆何在?」皇帝准許展開辯論。
「回皇上的話:夫子的確『罕言利』。臣通讀《論語》。識得全篇孔聖言及『利』者,不過六處,的確『罕言』。但此『利』到底為何,卻要辨識清楚。」
戴明說此時分明看到:已坐回御階之上的小貝勒爺,滿眼期待望著自己。
「臣以為,子非輕利,而求合理!」說完這一句,戴明說繼續從玄燁那裡得到了莫大的鼓勵。
「論語有載:子曰『放於利而行。多怨。』『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無慾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那些對聖學一知半解的秀才對這三句話往往會說:從中可以明白看出孔子對『利』是輕視鄙夷的。然而臣並不如此認為,因為這些『利』都是相對而言的。孔子是提倡『獲利』的,只不過他所提倡的,乃是三種特定情形之下的『利』。」
戴明說拿「秀才」指代胡世安的學問不如自己。這讓同為進士出身的胡世安身子猛地抖動了一下,最後卻還是生生剋制下去了。
「臣所說的三種情形,可分為:其一,孔子主張『見利思義』。如若在『利』與『義』之間作選擇。必然選擇『義』而捨棄『利』,就如『捨生取義』。」
「其二,孔子提倡『目光長遠』,反對『唯利是圖』。所謂『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臣以為之所以『小人喻於利』,是因為小人唯利是圖、凡事趨利、放利而行。因而,孔子所鄙夷的不是追求利,而是不顧一切、不擇手段來逐利。」
「其三,孔子亦求利,但求利國利民,不傷和氣,所謂『求利有道』。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國家統治有序,必須安民以足食,無利何來足食?子又有云:『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是故,孔子為民謀利而利國。自然,謀利需有道,所謂『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戴明說說出自己理解的三種情況,所有能聽懂的人都在微微點頭,不論政治立場、人品素質如何,人家所說的學術問題毋庸置疑!
「皇上,開放海運貿易,小民無有餘資者,自然不能造船出海。官船有無,本就與他無干。民船下海,貝勒爺所言派官吏隨船而往,非但不傷其貿易,反而以為護持,保其平安。官民船隻繳納買賣官家物資之後,所餘之物又可商賈於市、惠及萬民。故而,大行海運貿易實在和與民爭利毫不相干,反而是皇上珍惜民力、體恤民情之大義,所謂見利思義也!」
「若皇上令同安王出海貿易,看似求利,但假以時日,大清領海屬海之內,自然任由我水師馳騁往來,再也不是夷人逞強之處。中國之威,廣佈海外,萬國來朝不在話下,此誠為萬世基業也!皇上鴻鵠之志,實非臣等燕雀能知!」。
「行海之事多有折損,船隻水手旦夕命喪魚腹也是常有。但同安王鄭芝龍於海上多用倭國、紅毛及黑番鬼等,大清民人自是少有風險。當今宇內尚未平定,西南戰事猶酣,假若貿易倭國而獲厚利,又可充盈府庫軍資,民人自然絕少負擔,豈不是利民之舉?不加賦稅、不征徭役而能國泰民安,豈不是最大的求利有道?」
「胡大人,道默如有錯漏,願聞其詳!」戴明說慷慨激昂中結束了反論,還不忘主動出擊、要求繼續!
這可樂壞了自始至終一言未發的弘毅——戴明說所論及的觀點,自己都是贊同並準備用來對付老夫子那一套「君子不言利」的言論的,但說實話,要是論引經據典、旁徵博引的精彩反駁,現在的自己還真是不如「天啟丁卯(1627)科舉人、崇禎甲戌(1634)科進士」得心應手呢!如此一來,省事多了!
孔子去世後,歷代帝王為彰顯對孔子的尊崇,不斷追封追諡:
魯哀公:尼父
漢平帝:褒成宣尼公
北魏孝帝:聖尼父
北周靜帝:鄒國公
隋帝:先師尼父
唐太宗:先聖、宣父
唐高宗:太師
武則天:隆道公
唐玄宗:宣王
西夏:宣帝(這一封號是歷朝歷代最高級別的)
元朝大德十一年(1307年)元成宗大成至聖宣王
明朝嘉靖九年(1530年)明世宗至聖先師
清朝順治二年(1645年)清世祖大成至聖宣先師
清朝
順治十四年(1657年)清世祖至聖先師
中華民國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國民政府大成至聖先師
戴明說(音yue,通「悅」),河北滄州人,字道默,號巖犖,道號定園,晚年自號鐵帚,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