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1章 阿拉坦倉 文 / 林夕很美
蘇和??賽罕虛弱得躺在營帳內,身上滿是焦黑的血痂,稍一動血痂就崩裂開,黑紅的血混雜著黃色的膿水流淌下來。他身體原本很魁梧,可現在身子看起來像縮小了一整圈,身上的肉都被燒得縮在一起貼在骨頭上,能活下來已經超出預料。原本威嚴勇武的轟烈騎統領,率領數萬草原重騎兵縱橫捭闔的大將竟落得如此田地,這怎能不讓人驚懼。蘇和??賽罕轉醒後第一件事卻是要見新君王蘇日勒和克??赤那思。
必須要把那個夢陽的妖人在幫忽炎??額爾敦刻圖的事告訴大家,好有個準備。那樣的力量實在太過驚悚太過殘虐,武士們的勇敢根本就不堪一擊。那分明是人力所不能抗拒的力量,那甚至就是神在發怒。四年前對夢陽的戰爭中,那個紅衣紅髮的男子幫他們摧毀夢陽用來防護縹緲城城牆的三層機括盾牆,一招『焚城』就將阻隔他們數萬大軍動彈不得得強大機括摧毀。
原以為那神秘紅衣男子他們的神,可現在分明是赤那思的魔鬼。突然間,蘇和模糊得意識到了些什麼,整個人像被冷水澆過一樣驚悚——四年前與夢陽的戰爭中,老君王就感覺到有人在戰爭進行到關鍵時在出手干預。那紅衣男子摧毀盾牆時恐怕就是來自林夕皇帝的命令,林夕皇帝故意摧毀自家防禦,讓赤那思與夜國輕甲步旅正面交戰,相互消耗,相互廝殺……兩方都削弱的得差不多了,赤那思只好返回極北,而夜國實力大損,被夢陽皇族一舉摧毀,包括幾大諸侯王也是如此!
四年前他們對夢陽的戰爭,實際上是在幫夢陽林夕帝趕狼驅虎,磨滅夢陽諸侯王的力量,好讓皇族獨掌大權麼?
這些想法電光石火般出現在腦子裡,很荒誕,卻又像事實般令他沒有反駁的勇氣。他們以為自己是掌權者,以為自己帶著洶洶鐵騎殺向南方是為完成蠻族人的心願,沒想到卻只是為別人徒做嫁衣。蘇和沮喪的想哭。
君王死了,他眼看著忽炎??額爾敦刻圖汗王將刀順著君王脖子裡割進去,割得並不快,像在試試刀鋒利與否。君王那時候卻沒有絲毫閃躲,任憑自己脖頸被隔開,動脈血管噴濺鮮血,接著是肌肉骨骼,最後是氣管……君王沒有半分掙扎,像心甘情願接受這一切般。
最令蘇和震驚的是君王死前的眼神,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裡沒有往日的霸道凌厲,眼神裡也沒往日那草原之主的信心。相反,那時候君王的眼神裡分明是央求,從未有過的央求之色。蘇和看的清清楚楚!君王戎馬一生,以鐵腕掌控草原,他求過誰?為什麼他死前會是那樣央求的神色?
蘇和身子稍微動了一下,瞬間劇痛席捲過全身每一個細節,像千萬把刀子在切割他的身體。他嘶嘶吸著氣,不敢再亂動。
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守護在帳外的武士沉聲說著:「君王——」
蘇和腦袋迅速轉向帳篷簾子入口,不顧脖子上血痂被擰得破綻開來,強烈的痛楚敢讓他眼淚直往下掉。『君王來了……君王來了』,像一下子找到了希望般,蘇和的眼睛中也多了一份神采。
掀開帳篷走進來的是一個無比魁梧年輕的男人,他披著象徵君王身份的黑色大麾,步伐大步流星。帳篷簾子掀開時,他逆著光站在那裡,身體周圍被勾勒出一圈光暈,看不清他的臉,唯有雙眼是明亮清澈得,像最明亮的星光。
「是蘇日勒和克!」蘇和心中暗自歎息道,老君王已經死了,能繼承蠻族君王稱號的只有這最後一個擁有『赤那思』姓氏的年輕人。他不知道蘇日勒的性格能否與深不可測的額爾敦刻圖汗王相抗衡,可現在赤那思能依靠的只有這個性格溫和甚至帶些怯懦的年輕人。
只是,蘇和現在卻清楚的感覺到蘇日勒和克變了。待他走近時,他清楚的看到年輕人眼中的血絲與疲倦,臉上面無表情,卻透著無比強大的氣息。與以往的蘇日勒和克不一樣了,像是被從內向外打破了包圍在他身上像軟玉般的蛋殼,不再溫軟柔和,倒像一頭渾身長滿尖刺的遠古巨龍。就是這樣令人心生畏懼的氣息。
「蘇和,這是赤那思的新君王,是我們今後要奉獻生命的新主人。」蘇日勒和克身後的阿拉坦倉沉聲說道,他沒有看向蘇和身體,那具遍體鱗傷的屍體實在令他心中難受。
「我知道,蘇日勒和克??赤那思,老君王沒能親自看著你成為君王,可能這是他這輩子最遺憾的事情了吧……」蘇和聲音很微弱,因為只要他一開口,臉上的肌肉震顫下傷就有血痂崩裂開。
「父親最遺憾的事情可能是沒能得到南方的沃土吧!他的心,我瞭解!」蘇日勒和克說道,這個年輕人的聲音很沉靜,沉靜得反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幽怨。
蘇和眼神一凜,他感覺到蘇日勒和克的語氣了。很順利得,他彷彿也能瞭解到君王臨死之前的眼神為何會是央求……可是這個年輕人不懂。覺得父親為他丟下一個爛攤子麼?覺得父親讓他承擔的東西太重了?覺得父親只是個冷酷霸道的君王?可是他不能說什麼,這是赤那思家的家事,他沒有資格說什麼。他能做的,就是為赤那思氏的新君王效忠。
「君王,蘇和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向您稟告,至關重要。」蘇和掙扎著繼續說道,他身體很虛弱了,說幾句話就覺得身體疼得要撕裂開一樣,無法抑制的疼痛感。
蘇日勒和克安靜得點了點頭,坐在他床邊——將軍身體變成這樣,他甚至不願再讓他開口,可他必須瞭解戰場上發生了什麼,兩萬轟烈騎全軍覆滅,這樣的損失太過沉重。
蘇和??賽罕靜靜的說著戰場上快到銀馬寨是,被風魔騎衝垮了隊形,與風魔騎廝殺後阿日斯蘭的三萬獅牙騎射加入戰場,忽炎??額爾敦刻圖也親自出戰。轟烈騎採取鶴翼之陣直殺額爾敦刻圖汗王,兩翼掩護中路最精銳的兩千武士,衝鋒一切都很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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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蘇和語速不快,蘇日勒和克與阿拉坦倉有時間想像戰場上發生的一切——遭遇風魔騎,被獅牙騎射圍攻,採取鶴翼之陣直殺忽炎??額爾敦刻圖,蘇和將軍的思路都沒問題。他們甚至都能想像只要那中路兩千名轟烈騎能殺死額爾敦刻圖汗王,勝利就是屬於赤那思的。
「可是最後攔住我們的只有一個人!我們兩千人的中路精銳被一個人攔住了……」蘇和的聲音一下子震顫起來,像回想起最驚悚的事情般,眼睛湧出前所未有的驚恐之色。
「一個人?」蘇日勒和克驚異得看了看蘇和將軍,一個人能擋住兩千人的轟烈騎?這樣的事連笑話都不算,除非騰格裡天神臨世。可是蘇和眼睛裡的恐懼之色卻是無論如何裝不出來的,沒有親身經歷過,怎可能會令草原上赫赫有名的轟烈騎如此失魂落魄?
「阿拉坦倉,你還記得四年前我們跟隨老君王南征夢陽時,有個穿著血紅色衣服,連頭髮都是紅色的人嗎?那個人一招就摧毀了阻擋我們幾萬轟烈騎與隼騎的機括盾牆,你那時候說那是站在我們這邊的神,你那時候是這麼說的,對不對?對不對?」蘇和嘶啞得喊道,拚命扭頭看向阿拉坦倉,彷彿要讓他印證自己的話般。若是沒有阿拉坦倉的確認,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要說的話。
阿拉坦倉怔了一下,愣住了,卻沒有遲疑得點了點頭,說道:「那人的力量不是人力可阻擋,當時若沒有那個神秘男子出手,恐怕我們連夢陽的機括盾牆都破不了。」
「沒錯,沒錯啊!」蘇和失聲叫道,「阻擋住我們的就是那個人,四年前幫我們出手對付夢陽的人現在和忽炎??額爾敦刻圖站在一邊!我們兩千人的轟烈騎,全被那一個人殺死!不,那根本就不是人,說是神也不為過。他能操縱火,嘴裡唱一串咒語就有火球出來,那火球一撞在武士身上,刀,鎧甲,馬鎧,人,戰馬全被燒成灰燼……不管衝過去多少人,都被殺掉,我們甚至連那人身前一丈以內都接近不了。最後實在沒時間了,我們一千多人全部壓上去,被他一口氣殺死,連三個呼吸時間都不到……兩千人的軍隊,就這樣被殺掉了,那人連半點傷都沒有……」蘇和一口氣說完這麼長的話,像耗盡全身力氣。他躺在床上呼哧呼哧穿著氣,胸口劇烈起伏著,看得人心驚膽戰。
蘇日勒和克沉默下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真有這樣的事麼?蘇和不是亂說的,他能看到蘇合眼中的驚恐——偽裝不出來的恐懼。甚至是阿拉坦倉將軍也沒說話,之前阿拉坦倉將軍也見過那個人麼?
「君王,蘇和所說,句句屬實,絕無半點謊言。」蘇和感覺到兩人的沉默,掙扎著說了這樣一句話。
「那人應該是咒術師,和大薩滿身邊那個夢陽南方小孩夜星辰是一類人吧!」阿拉坦倉沉默許久才幽幽說道,「這恐怕就是大薩滿為什麼極力要求讓那個南方小孩留下來,甚至不惜賜予他貴族身份,賜予他奴隸羊群錢財,甚至不惜要將雨蒙??額爾敦刻圖,草原上最美的姑娘嫁給他也要留住他的心!大薩滿早就料到那個紅衣神秘男子現在站在我們的敵人那邊,這才準備了夜星辰為後手……」
蘇日勒和克的頭猛地抬起來,看著阿拉坦倉的眼睛——依舊是隱在眼窩中的陰翳,始終看不清阿拉坦倉的眼睛,看不透這個人的心思。只是此時他耳中轟轟迴響的都是那句『甚至不惜要將雨蒙??額爾敦刻圖,草原上最美的姑娘嫁給他也要留住他的心。』
要把雨蒙嫁給他留住他的心麼?留住他的心?留住他的心?那他自己的心怎麼辦?一瞬間的狂怒從胸膛中升起,像烈焰一樣將他升起,將他整個人都包圍起來。無以加復的狂躁感從心裡升起來,他真想現在就衝出去將夜星辰殺掉……可又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說道:「夜星辰是朋友,是朋友,是朋友……」
兩個極端的聲音在他心裡反覆纏繞回想,像要將他整個人撕成兩半一樣。
「大薩滿肯定是有他的考慮的!大薩滿那時候也說了,南方有那種掌握更高層次力量的人,武士們的勇敢在那種人眼裡就像小孩賭氣一樣可笑,說的就是這種人吧。如果那個人真的和額爾敦刻圖聯手,我們的軍隊根本抵抗不了那種咒術力量,只有同層次力量的人才能與之抗衡。君王,該讓夜星辰出手了!赤那思養了他這麼多年,是時候讓他為赤那思盡一份力了!」阿拉坦倉聲音異常平穩得分析著局勢,冷靜之極,此刻他就像一架平穩運轉的機括一樣,沒有絲毫感情得說著心中所想之事,平靜到殘忍。
「還有,那個人現在是夢陽的輔國大國師,他代表的是夢陽林夕皇帝的意志,阿日斯蘭部是夢陽在背後支持。」蘇和又強忍著開口道,劇痛令他忍不住發出一聲悶哼。
「那就對了,又回到方才對君王說的那件事上。」阿拉坦倉此時思維異常敏銳,「夢陽在支持阿日斯蘭推翻赤那思,梵陽在支持我們統一草原,與別的部族開戰……夢陽與梵陽在下棋,以草原為棋盤,我們就是棋子,再按照夢陽皇帝與梵陽皇帝的思路走著。我們與阿日斯蘭的戰爭明面上兩部落關於草原王權的戰爭,其實也是夢陽與梵陽之間的爭鬥。君王,您還看不出來麼?我們再被利用!梵陽在利用我們,就像夢陽在利用我們赤那思一樣。赤那思與阿日斯蘭的戰爭就像是南方貴族們愛看的鬥獸……他們是人,我們是獸!」
沒有憤怒,沒有激昂,沒有憤慨。阿拉坦倉的語氣平靜的像在練習搭弓射箭般,沒有任何感情波動,如同局外人在看著這令人複雜迷茫的事情。
「君王,蘇和將軍的情報很有用。我們要迅速將夜星辰投入戰場,用他來對抗那個夢陽人,要命令他與夢陽人戰鬥時離開武士的戰場。咒術師之間的戰鬥逃過兇猛,不是我們能參與的。其次,立刻終止與梵陽的盟約,南方人只是想讓我們相互削弱對手的實力,蠻族軍力內部消耗,好讓南方能安定下來。不論他們是什麼心思,南方人總是有所圖謀的,我們不得不防!」阿拉坦
倉說道,他深陷的眼睛此時亮得可怕,迅速制定出對策來,看著身子不停顫抖得蘇日勒和克,目光犀利鋒芒。
「要讓夜星辰參戰麼?夜星辰是大薩滿的人,這要得到大薩滿的許可。而且,夜星辰是我朋友,我不想讓他參與到蠻族之間的戰爭中。」許久,蘇日勒和克才開口說道。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說出這樣的話。
「大薩滿這邊不是問題,我相信大薩滿養著夜星辰就是為這時候將之投入戰爭。至於夜星辰是君王您的朋友,不忍心讓他參與到戰場中,請恕屬下直言,夜星辰算什麼?他只是夢陽落魄貴族而已,就算他父親是夢陽鎮天大將軍,可已經死了。他現在什麼也不是,若不是因為他身上的咒術師血統,我們何苦費這麼大精力保護他,養著他?我們在用赤那思牧民的牛羊肉養他,就是要讓他在適當的時候進入戰爭中赴死。他被夢陽流放到草原,是赤那思收留了他!他的命是赤那思給的,現在是該讓他償還的時候了……」
「不要說了……將軍,不要說了!讓我好好想一想……」蘇日勒和克此時腦中很亂很亂,要讓夜星辰參與到蠻族的戰場中?要讓那個面容像天神一樣的男孩子進入殘酷的戰場?要讓那張精緻俊美的臉染血?要讓那個雍容華貴的男孩也在戰場上變得瘋狂扭曲,面容猙獰可怕?蘇日勒不忍心如此。
可是沒有夜星辰,他們能抵抗阿日斯蘭部那邊的咒術師麼?
「君王,您是草原上的主人,不該有什麼朋友。草原上的一切都是您的,任由你索取。就算是想要夜星辰的命,他也得雙手捧給您。不必仁慈,不必愧疚,您是赤那思的君王,命令一個依靠赤那思庇護才活下來的南方人本就是無可厚非的事情,讓夜星辰進入戰場,是給他立功的機會,是他的榮耀,是賜予他對您以表忠誠的機會。卑微的南方人而已,不必顧忌什麼——」
「阿拉坦倉,閉嘴——」蘇日勒聲音頓然變得冷冽凶戾,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閃著寒光,狠狠看向他,像野獸般凶戾,沒有絲毫人性——從來沒有過的凶狠殘暴。一時間,阿拉坦倉都不敢再說什麼,他甚至不敢看蘇日勒和克的眼睛,只得低下頭去。
「這件事我會考慮,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了!」蘇日勒和克緩緩平靜下來,沒再看阿拉坦倉。轉而對蘇和說道:「將軍,好好休息。赤那思定然會為您報仇!」話罷,他大步流星得離開,沒有遲疑半刻,彷彿迫不及待要離開這裡。心中滿是煩悶的感覺。
阿拉坦倉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帳篷外,簾子拉開的那一瞬,帳外的光線射進來,落在他的臉上,那雙深陷的眼睛終於不那麼陰翳了——眼中的神色分明是無奈的失望感。
「阿拉坦倉,你剛才的話太多了……我們是赤那思家的武士,只要遵從君王的命令就好。話太多,不是好事。」說完,蘇和就閉上了眼睛,像睡著了般。
阿拉坦倉聽出蘇和語氣中那分責備,他無奈的歎息道:「蘇日勒和克??赤那思太年輕,不夠果決。他沒有那份王者的霸道,太過優柔。若老君王還在的話,我一定聽從君王的,不多說半個字。可蘇日勒和克??赤那思,實在是讓人不敢死心塌地去追隨,去相信!赤那思部落有幾十萬人,必須要為他們負責。」
長久的沉默,令人難堪至極。
許久蘇和冷冰冰得說道:「你在懷疑君王麼……阿拉坦倉,你孤傲的性子一點也沒變。可是,不相信現在的君王,這已是不忠了,你要當心啊,赤那思家的人,骨子裡流的都是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