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淵鴻隕 文 / 林夕很美
夜淵鴻的馬術在夢陽王朝年輕人中絕對算得上翹楚,他像一陣風掠過戰場,無法觸及他的身形,轟烈騎兵的斬馬刀揮下的瞬間,只看見一道虛影在璀璨的刀光下閃過。他面容冷峻的像三九天的寒冬,星空一樣深邃的目光凝視著挺身而立的赤那思君王。君王站在那裡,像亙古不移的山嶽,只為等夜淵鴻縱馬踏來。他隻身一人,卻像千軍萬馬嘶吼咆哮般氣勢非凡,斑白的頭髮逆風飛舞,嘴角的淺笑淡若花逝,熊一樣強壯的君王的笑容竟有佛家靜看滄海變桑田的瞭然。
幾名與君王相隔不遠的轟烈騎兵發現了他的意圖,遽然驅動高雲馬向夜淵鴻奔來,急衝十數步,猛地勒緊馬韁繩,高達神駿的高雲馬長嘶一聲,以後蹄支撐起身子,前蹄高高舉起,幾個碗大的馬蹄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夜淵鴻在自己的馬上加了一鞭子,衝鋒的速度更快了,彷彿沒有看到那些釘著堅硬蹄鐵的馬蹄。這一往無前的氣勢甚至令幾名轟烈騎兵都動容起來。若再草原上,這樣神勇的武士必然會受到所有人的尊敬,只是這是戰場,他們是敵人,不可心存半分疏忽和仁慈。
幾名轟烈騎武士看到敵人那張還有點孩子氣的臉上決然的神色,竟有些不忍心看到馬蹄將他的頭顱踩碎。甚至有人都把頭側過去,不願意再看。只是他們還是小看了夜淵鴻的果決,他不但沒有躲避,甚至連用胳膊護住腦袋這個最本能的動作也沒有。反而身子在馬背上挺得直直得,握刀的胳膊努力張開,倏然間揮下,雪亮的刀光裹挾著凌厲的氣流從馬腿處閃過,幾匹駿馬慘烈的長嘶一聲,沉重的馬身重重的倒下去,連帶著幾名重鎧武裝的轟烈騎兵也被壓下去。
夜淵鴻沒有顧得上看幾名阻攔他的騎兵,他知道自己的武士正在被殺戮,為速度捨棄幾乎全部防禦性武裝的輕騎兵不論是戰力還是意志力都不如轟烈騎。三千輕騎兵像是淹沒在滾滾的鐵流中,又像是被鐵犁犁過的土地,翻捲起猩紅的血肉和慘白的骨茬。他沒有時間再猶豫,君王身邊沒有護衛,只有那道山嶽一樣的身影矗立在那裡。不足五十丈了,只要幾個呼吸的時間,只要幾個呼吸——。夜淵鴻緊張地甚至連自己的呼吸都屏了起來。
他突然想到,要是父親看到自己這麼勇敢的衝向敵人的最高統領,是不是會認同他呢?他沒有逃,沒有想過閃避,心中只有滿滿的果決,只想把鋒銳的刀刃斬進那個君王的身體裡——這樣他就贏了,甚至可能會促使赤那思族全軍撤退,這是多大的功績?只是他的父親看不到,他看不到自己正在做怎樣的事。
堅毅的面容又柔軟了起來——也許,父親會說魯莽吧。有時候他那麼嚴格的要求自己,拚命鍛煉身體,提高戰鬥力,做到同齡人最強,若能換到父親一句稱讚的話,就覺得一切都很值。甚至就是想這麼嚴苛的要求自己好讓父親心疼,讓自己覺得父親不是只關心夜星辰。
可父親不在這裡,他看不到自己的兒子正在面對什麼!夜淵鴻活下去的渴望強烈起來,他必須要擒住君王,他還想再跟隨著父親,守護夜星辰——-活下去的渴望從來沒有這麼強烈過,彷彿身體每一個細節都顫抖著,掙扎著要活著,不容許他死在這裡!
馬刀高高舉起,月亮的光輝激射在刀身上,又照在他年輕的臉上。只有一個馬身的距離了,他甚至能看到君王臉上的皺紋,能看到他紛飛的斑駁髮絲,但也看到了君王臉上那自信又略帶悲憫的眼神——君王平靜得令他都慌張起來。
君王動了,一直靜峙如山嶽的君王不退反進,刀斜斜的斬下,快得找不出軌跡,他肌肉虯扎的身子柔軟得像一條蛇,竟將腰身後彎成弓形,刀就那樣從他的面前擦過,險之又險,甚至斬下君王的一縷髮絲。但斬下的這縷頭髮是君王給他的唯一機會了,夜淵鴻的能力之能觸及君王的一縷髮絲,他不禁苦笑一聲:「能成為狼一樣剽悍的赤那思君王,怎麼可能輕易殺死?」
君王直起身子,右手張開,大喝一聲,厚實的手掌重重地拍在馬身上,一瞬間,排山倒海的力量將夜淵鴻連帶戰馬的衝擊力淹沒。馬身玉山轟倒般萎然倒下,夜淵鴻借力從馬身上高高躍起,雙手握刀,像一隻鷹隼俯衝而下,以力劈華山的氣勢將刀揮斬下來。
君王大喝一聲:「好——」他眼睛爆射出興奮的光芒,好像又回到當初年輕時馳騁沙場的熱血感來。他挫身而下,緩緩的伸出手,像是在摘草原上最嬌嫩的花般,就在那毫釐之間,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將夜淵鴻氣勢如虹的刀制住。慢,快,這怎麼可能?夜淵鴻彷彿走進一場最荒誕的夢魘,他無法描述這是什麼感覺,就像看到冷的火,硬的水般——君王緩慢地伸出手,看起來毫無力道,可就這樣接下他雷霆萬鈞的一刀。他自認為自己的刀夠快,力量也夠強,卻沒想到在赤那思的君王面前,他什麼也不是——
君王沒有再給他時間,制住刀的同時,他骨節粗大的左手就握成了拳頭,狠狠的衝他胸口砸過來。像是被一截粗短的破城錘撞在胸口,夜淵鴻的身子向後飛跌出去,嘴裡噴出一串猩紅的血花,在清冷的月光中照應成黑色,像在水中暈開的墨般迷離夢幻:「我就要死了?」他眩暈中朦朧地想道,接著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護衛的轟烈騎兵終於終於衝了過來,在夜淵鴻衝出戰場直逼君王時,夢陽的輕騎兵就已經知道他要幹什麼,所以用盡渾身解數盡可能多地拖延住轟烈騎兵,為夜淵鴻擒拿君王騰出時間,待重騎兵們擺脫幽靈一樣緊纏他們的輕騎兵們時,君王已經以其傲人的戰力解決了膽敢冒犯君王之威的敵人。夢陽的騎兵頓時失去最後的意志力,舉刀的手也軟弱了許多——統領被擒,他們已經失去最後的機會了,敗局已定。
不等夜淵鴻從地上爬起來,數柄斬馬刀已搭在他脖頸出。君王站在不遠處依舊是淺淺的笑著,既是嘲諷,又含悲憫,琥珀色的眼睛泛著狼一樣不容侵犯的威儀。赤那思的主人再一次用霸決的武力捍衛了自己天神賜予的尊嚴,這個頭髮斑白的男人胸膛中不是血肉,而是熊熊燃燒跳動著的火焰,足以將整個南方燒
灼成不長寸草的焦土。與之相比,夜淵鴻還是太年輕,太年輕。自始至終,君王都是淡淡的笑容,不怒自威,這種淡泊的姿態下,夜淵鴻覺得自己就像個小丑,用火柴棍一樣的刀去挑釁巨人,結果被一巴掌拍飛好遠,可笑又可憐。
君王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讓年輕的武士起來,他有膽量亂軍中之向我殺來,已經為他贏得了活下去的資格,就讓他看著自己的戰友被我轟烈騎兵碾碎吧,讓他知道什麼才是戰場上的皇帝。」接著他轉身走向雙手扶著白狼旗的蘇日勒和克,說:「孩子,你只有擺脫心中的恐懼,向父親那樣勇敢的面對敵人,殺伐果決,將來才能統御草原啊!」
蘇日勒和克沒有看他英武的父親,只是盯著那名被轟烈騎兵制住的年輕夢陽武士——看起來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卻敢與父親正面對抗,他自認為自己做不到。可心裡又難過起來,父親會殺死他嗎?不由得,眼中閃過一絲黯淡。
君王看著兒子如此,面容不由得憔悴幾分:「這個將來要統御整個草原的孩子,心裡還是不夠果決啊!竟然對敵人心存同情——王者之大忌!」眼看自己一年一年的老去,這個唯一的兒子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蘇日勒和克又將目光轉向戰場,此時三千夢陽騎兵已經死傷殆盡了。轟烈騎兵們下手極穩,手起刀落間,滾滾人頭混雜著飛濺的血花四散而起。他從沒有見過這麼殘烈的場景,兩方的騎兵高速的撞在一起,濺起一串妖冶的血花又分開,彷彿那不是血肉,而是脆弱的泥偶。生命在戰場上連卑賤的草都不如,殘肢,頭顱,還有戰馬的哀鳴,這就是戰爭嗎?他不由得感到噁心起來,伸手摀住嘴巴,大口得吸氣著,可空氣裡的血腥味又湧進胸膛中,終於忍不住吐了出來。
君王臉色鐵青的看著兒子,沒有說話。他的眼神冷酷又失望,不再溫和地笑著看著兒子,他用最冷酷的聲音說道:「感到噁心了?」森然的聲音像是碾碎骨頭的磨盤般駭人,「蘇日勒和克。勃日帖。赤那思,我很失望。你是我的兒子,你繼承了我赤那思族的血肉,卻沒有繼承赤那思的勇氣,你不配做我的兒子!」
蘇日勒和克伸手擦去下巴上的穢污,看向父親,從沒有見過父親這麼嚴厲的看著自己。父親剛才叫他全名了,只有敵人間才會稱呼對方全名,父親鐵青的面容。冷漠的語氣,竟是如此陌生。也許自己真的讓父親失望了,亂世中的帝王不容許有同情心,他們就是行走在雲端的神,怎麼可能為凡人心存同情?
君王叫道:「把他帶過來!」
幾名轟烈騎兵押著夜淵鴻走來,他硬挺著不跪下去。一名騎兵重重的踢在他腿彎出,迫使他跪下。
君王居高臨下的看著夜淵鴻,聲音低沉沙啞的問道:「告訴我你的名字,年齡。」不容反抗的聲音帶著重重的壓迫感。
「夜淵鴻,十八歲。」他挺直了身子,像獸一樣桀驁的看向君王,大聲說道。
蘇和。賽罕淳樸的臉上寫滿驚詫,說道:「年輕的夢陽武士,你再次贏得了我的尊重!」說著,統御六萬轟烈騎的將領,竟脫下盔帽像他鞠躬行禮。
君王淡淡的說:「勇敢的敵人只能尊敬,不能同情。你的父親,鎮天大將軍能有你這樣的孩子,他值得驕傲了!」
蘇日勒和克看向夜淵鴻那染血又桀驁不屈的面容,原來他和自己一樣大啊!他不由得感歎出來,自己真的不如他。一樣是十八歲,這個叫夜淵鴻的人比自己強太多。
君王不再說什麼,他從一名轟烈騎兵腰間抽出斬馬刀,遞到蘇日勒和克面前,冷漠的說:「殺了他!如果不想再讓我失望,就殺了他,斬下他的頭顱!」
蘇日勒呆呆的接過刀,驚慌的看著父親,有看看夜淵鴻,動也不敢動——他從沒有殺過人!雖然他殺過牛羊,可真的要殺死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做不到。
「拿著刀會顫抖,看到敵人將死會同情,看到鮮血會恐懼,你是我赤那思族的嫡系子孫嗎?、」君王冷冰冰的聲音將這一方天地凍結成冰窖般,「你是我的兒子,我奮武一生要捍衛屬於我草原的榮光,我的兒子卻為夢陽人心存同情?你遲早要接過我的帳篷和牛羊,還有我們草原上無數窮苦牧民的膜拜,你能保護的了他們嗎?懦夫——」君王最後兩個字是咆哮而出的,周圍的轟烈騎兵們紛紛震顫的一下——這就是君王的威嚴。
「父王,不要再說了——」蘇日勒和克猛地將刀揮起,斜斜斬過,沉重的刀鋒劈斷了脖頸骨,夜淵鴻的頭顱高高飛起,睜得大大的眼睛迎著他再也看不到的星空,哽在已斷的喉嚨裡的聲音再也發不出了。若是可以,淵鴻一定要把自己心中的聲音吶喊出來:「——星辰——」知道最後一刻,夜淵鴻心裡還是掛記著自己深愛的弟弟,只是他再也回不去了。
蘇日勒和克無力的鬆開手,沉重的刀掉落在地上,發出一陣嗡鳴聲。他無力的跪下去,雙插在頭髮中,緊閉的眼睛滲出一串串淚花。恍惚間,他聽到君王重新變得柔和的聲音:「孩子,你要強迫自己習慣著種感覺,記住,這是你第一次殺人,但絕不是最後一次!」
拂曉的天空明朗起來,微涼的秋風捲起微甜的血腥氣漸漸暈開去。蘇日勒和克只覺得自己再也不要重複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