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證道 文 / 褲衩辟邪
在遭遇變故之前的二十年間,柳安樂一直以為他可以嘲弄天下所有人——乃至於如果他也見過上天的話,這上天也是他嘲弄的對象。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來自己才是那個被上天一直嘲弄的玩偶。
童生撲在他的懷裡……或者說「掛」更貼切一些。
人大抵是見到過上吊自縊是個什麼樣子的。
在各朝刑罰之中,問吊也算較易常見的一種,一般若說「留全屍」,則要麼鴆毒,要麼縊殺。
問吊時,將犯人雙手反綁,站在活門上黑布蒙頭,然後在頸子繫上絞刑繩。當執行刑者拉開活門後,犯人雙腳懸空,作踩水狀,掙扎不了幾許便不再動彈。此時犯人的死後多呈「問天」狀,最顯而易見的,是頭部向天仰望,似不甘,似將滿腹冤屈向天申訴。
而柳安樂卻也聽一些關係不錯的仵作說過,那其實是因為頸椎突遭向下的巨力致反方向折斷罷了,若這力道大小合適,則犯人死的也順暢,萬一這力道大了些,頭部掉落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此時的力道可謂是不大不小,剛剛合適。
童生邊呼喊著「岳父救命」邊撲將過來,待柳安樂從怔愣中回過神來,那懷裡的童生正掛著滿臉的淚痕、鼻涕,作仰頭問天狀,配合著無助的可憐模樣,也將冤屈憤懣學了個形似神似。
「岳父救我啊!」童生絲毫不但心張了嘴會將鼻壑裡似滿將傾的青色長蟲吞入腹中,柳安樂看著那長蟲若蛟龍一般一閃而沒,接著童生喉結一滾,「咕咚」下肚……
童生並不理解柳安樂臉上糾結的眉毛、哆嗦的嘴唇是怎樣的情緒,自他記事以來,眉毛糾結者必胸有鬱結有求於他,嘴唇顫動者定心懷感念報恩於他,或者這命中注定成為自己岳父之人正愁著自己的醜閨女嫁不出去,聞得自己喊他一聲岳父,鬱結之後豁然開朗也不一定!
於是他鍥而不捨,再言一聲——
「岳父救我啊……」
柳安樂心中再起殺念。
一個人,無論自己怎樣糟踐自己都是無妨的,但若受別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糟踐,再怎麼好脾氣的人都會被折磨得失去理智。
以他的經歷來看,短短一天的時間,他受自己喜愛的女人糟踐、受自己尊重的長輩糟踐,受手足一般的朋友糟踐,受不認識的瞎子、未見過面的祖宗和沒正眼搭理過的太監糟踐,現在,他還要受一個山裡出來的、素昧平生就拜成自己女婿的野孩子糟踐!
這一瞬,他只覺得胸中有塊巨石壓得他透不過氣,腦袋中那鍋翻滾的粥冒出的熱氣四處驚躥,撞得他身形左倒右歪。
就在他認為自己就要吐血身亡之際,乍然聽得「長生」二字,他只覺懷中一輕,舒服了許多。
「長生啊……」
循著那歡喜的喊聲覓去,卻見童生已奔回百多尺外,伏在一平躺的老翁身旁,上下其手,似是驚慌。
走得近了,更是見這童生拍拍老翁臉頰,聽聽老翁胸口,吹吹老翁唇間,煞是焦急。而那老翁,眼看著是進氣多出氣少,怕是活不成了。
任柳安樂之前再怎麼有殺了童生的念頭,但見人身死,又聯想到自己親人盡去,不免悲從中來。他有心安慰幾句,但素不相識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合適,只好再走幾步到得童生背後,輕輕拍打幾下。
「長生,你可先別死啊……」
童生似未覺察,抑或是並不懂得柳安樂的好意,口中依舊焦急不減。
「你把老傢伙們的家當藏哪兒啦?咱家的銀票在哪裡掖著呢?你先告訴我一聲再死好不好啊!」
「噗——」
那口一直鬱結在心口的巨石終於滾開了,柳安樂從未如此感到舒服。他感覺時間過得飛快,天似乎是一下子就黑了下來,他感覺天和地都跟立了起來似的,他想自己肯定是躺在了某張巨大的床上,雖然硌得腰疼、雖然沒有枕頭,但能順暢地打幾個滾也是不錯的……
他終於看清,那伏在老翁身旁的童生,拍上拍下並非是手足無措的樣子。
「此處以『扒』替這『拍』字,更為合適……」
意念如此,便告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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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定都城內燈火通明。
這座雄踞於大陸千年不倒的古城,既是當世第一大城,也是大蜀國的政治、經濟中心。
名為「定都」,一取「定國都於此」之意,一取「國邦永定」之意。
當然,這僅僅是人類都有的一種寄望罷了,歷史上也有過一些雄主,自稱「始皇帝」,希望自己死後皇位傳給子孫時,後繼者沿稱二世皇帝、三世皇帝,以至萬世,「傳之無窮」,卻終究也是世人眼中的笑話而已。
定都從來都不安定。
直至今日,它仍沒有「一改秉性」的打算,還想繼續折騰下去、還想看著城中亂象紛生、驚駭四起——尤其是在這靜謐的夜裡。
蜀國皇帝宋元燮十五歲繼承大統,算來又是十五年過去了。
他已不是當時那個血氣方剛、叛逆孤行的少年,不再
會為了一時快意跑到深山裡去學臣子們才會學的慎言之道。
他已變得成熟、穩重,甚至在臣子們心裡,他們的這位主子正開始變得越來越不受儒生們控制,越來越與儒生們分道揚鑣。
惟獨在一人看來,他看著長大的皇帝陛下正變得更加獨立,更加雄心勃勃,更加壯志凌雲。
然而這人卻高興不起來。
這人是當朝丞相莊伯陽,是在儒生們眼中「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莊伯陽。
是愁先生的弟子莊伯陽。
莊伯陽五十三歲出山,追隨蜀帝十五載,明面上他與蜀帝是忠臣明君,私下裡卻是忘年之交、刎頸之交——他們之間,還有著那麼幾許同門之誼。
然而這些卻依舊讓他高興不起來。
他高興不起來的原因,此刻正擺在皇帝身前的案几上。
那是薄薄的一張便箋,上面也只寫了寥寥數字。
果然是天命難違啊!
暗歎一聲,莊伯陽躬身跪下。
「陛下,如今上上之計,乃是速召田宮回朝護駕,圍攻熙州一事可急可緩啊!」
偌大的宮殿之中並無第三人,莊伯陽的這話久久迴盪在大殿之中,等待著對面之人回應。
但那人只是微怔,依舊盯著那張紙看,對莊伯陽的話竟似不搭理般。
「陛……」
「你說,這該不會是你那死對頭的師弟故意整你的吧?」
莊伯陽第二字未吐出,蜀帝忽然強笑著一手揮著那頁紙,問道。
聽得這句話,莊伯陽心裡更難受了。有時候命運就是這樣殘酷,除了面向它、看著它步步緊逼,選擇一個體面的見面方式,逃避、懼怕都是無用的。
「師弟與我雖然在論道上互有分歧,但此事斷斷不會兒戲……」
言下之意,陛下您就死了這份妄想的心吧。
「呵……呵呵!」宋元燮也覺得自己肯定是怕糊塗了,竟然會有那麼幼稚的想法。他乾笑兩聲,喚起莊伯陽道:「你這上上之計,在朕看來也只怕落入了下下之流了。」
不聽莊伯陽解釋,他揮手說道:「你我心知肚明,他皇甫戾不是因為我大蜀想破他一個熙州才要來刺朕的。他的想法,我大概還是知道一些的。」
站起身,他先盯著身後那塗著「熙州」二字的地圖少許,又循著案幾踱了幾步,繼續道:「對於他這樣的絕世劍客,死在劍下遠比死在榻上要榮耀得多,更何況他劍下要取的還是朕的腦袋!」
「陛下既知如此,為何……」
「你常言天道昭然不可忤逆,何時也變得如你師弟般定要爭出個『事在人為』了?」調笑了老頭兩句,他復又坐下。
「天要亡朕,朕等著便是!唯一放心不下的,還是這個……」
那張紙又回到了他的手裡,莊伯陽抬抬頭,循著蜀帝的手指一字一頓地讀了出來:
立地成佛,與有榮哉。
「立」「地」是諧音,一指皇甫戾,一指蜀帝宋元燮;「成佛」是佛家的正果,這二人一人是莊伯陽的師伯,一人是他半個同門,無論怎樣來說都只能證道,證道之人要「成佛」,那便真是死定了。
後半句有兩層意思在裡面。一是做師弟的問師兄:親眼見證這世上最有權勢的兩人搏殺,是不是很榮幸啊?另一層意思則相對來說比較晦澀了,這是愁先生通過自己的學生向蜀帝問話呢:你死了之後,還有人能像你這樣榮耀加身嗎?
——你有子嗣嗎?
這正是宋元燮放心不下的原因。
蜀帝至今無子——不是能力問題,他生下的女兒比本朝以往任何一位皇帝都多,但獨獨生不出兒子!
實際上,不止他這一代,近兩百年來,蜀國皇室很少因為奪權政變自相殘殺、同室操戈。為何?因為近兩百年來,這皇室一脈均是代代單傳!
即使是尋常百姓家,這也是關乎家族存亡的大事,更何況是在帝王家——帝王家中無小事。
若是一國沒有能繼承大統的人了,這個國家也就要亡了,這個天下也就要亂了。
宋元燮本來覺得自己還年壯,有的是時間,況且單傳了兩百年了,也沒道理就在自己這一代絕種絕嗣。
然而,沒有時間了。
若是別人殺他,他定要笑那人瘋了。但皇甫戾要殺他,他躲無可躲、避無可避。
「你來給朕想想主意。」宋元燮眉毛一挑,問莊伯陽。
同處近二十年的君臣,莊伯陽對蜀帝的每一個動作後的意思都瞭解得清清楚楚。眉毛挑起,看似輕浮,實則已是成竹在胸,等著臣子應和了。
「臣不敢臆測……」該有的態度已經融進了他的骨子裡,這句只是自然的反應罷了,就像是人做了壞事,被問到的時候總會急不可耐的先否認一樣。
「若讓臣猜猜看的話,臣以為蘭陵王宋長恭、廣陵王宋季胥實在難分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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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嘁……」
一聲短歎,宋元燮饒有趣味地看著與自己朝夕相處的老臣子,莊伯陽心中一虛,低下頭來。
「你莫當我被嚇糊塗了,朕還不知道如今老宋家宮外頭就剩了蘭陵王、廣陵王兩脈了?淨說屁話!」
雖然是罵,但語氣中全無責怪之意。
「你說的也對,確實不好取捨……往大了說,長恭在北,季胥在南,瞻州兵悍,均州民富,實力差不多的,讓給誰另一方都不樂意;往小了說,長恭素有勇名,和軍中的關係倒也融洽,季胥德昭一地,在民間也是很有威望。況且這二人均已有子嗣……」
「陛下聖察……」莊伯陽也知道自己是在踢皮球,但天命就是天命,即使是知道蜀帝會怎樣選擇、知道未來蜀國會朝著強盛還是衰敗走下去,他也不能說。
「天機不可洩露是吧?」蜀帝失望地歎息一聲,「也罷,人生在世,正是因為有無數個未知才變得有趣,若是曉得什麼都被安排好了,未免乏味。」
「臣謝陛下體諒……」復長跪。
「擬旨吧!」再不看那寥寥數字,宋元燮轉向背後那幅臂長的地圖。「著蘭陵王宋長恭、廣陵王宋季胥即刻拔師熙州,以三月為期,三月內先克熙州者順延大統,擁兵自重者天下共擊之!欽此。」
「萬歲萬歲萬萬歲!」
莊伯陽領了差,慢慢向殿前退去。
「莊卿家……不會身死吧?」末了,蜀帝幽幽地問道。
「陛下恕罪……」莊伯陽停下身來,深深一揖。「就在方纔,師弟已證得大道先行離去,想來先生乍遇此故定情難自禁,以後身邊也少不得使喚的人……此間事了,臣就回延州去了。」
「喔……如此甚好,甚好!」
應得幾句,半晌後莊伯陽見無回應,告罪一聲,急急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