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試探 文 / 墨子痕
四名三品得了賜座文椅的殊榮,驚了滿殿妃嬪,就連容德、和淑二位夫人面上也顯露出不解之色。
皇后對眾妃嬪的神色視若無睹,緩緩地飲著茶水,待武茗暄等人端正了儀態,才捏著絹帕輕拭了唇角,沉穩地開口:「如今,宮中妃嬪日漸增多,從即日起,凡四品以上妃嬪,每日請安均賜座文椅。望你等恪守宮中禮規,時刻謹記尊卑,為諸多宮嬪做好表率。」話鋒一頓,威嚴的眼神掃過武茗暄等,「可都記下了?」
武茗暄四人趕緊起身,屈膝,齊聲道:「妾等謹遵皇后娘娘教誨!」
皇后點點頭,喚了起。
這廂事了,和淑夫人微微欠身,柔聲問:「皇后娘娘,還有十來日便是您的生辰,娘娘可有什麼特別的囑咐?」
皇后是太后胞兄,也就是當朝太尉慕霆鈞之女,比皇上年長一歲,及笄後的第二月就被太后接入宮中常住。待皇上滿了十五,太后就請皇上將她這位嫡親的侄女冊封為後,行了冊封大典並昭告天下。這本是宮中人盡皆知的事,只是皇后似乎不喜人提及,故而宮中之人都警惕著言行,就怕在此事上犯了皇后忌諱。所以每逢皇后生辰前後,宮中氣氛總比平日壓抑。
武茗暄也清楚此事,此時聽和淑夫人提起,便拿眼偷瞧殿內眾妃嬪,只見她們均是一副洗耳恭聽之態,可那多變的眼神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恐怕各自心中已經打起了小算盤。她忍著暗笑,悄然一眼瞄過端坐上首寶座的皇后,又學著眾妃嬪的模樣,垂首靜聽。
早在出事之前,她就與皇后有過一面之緣。那時的她,活得灑脫、恣意,對言行拘謹的皇后並無好感。如今自己也身處後宮,心境自然與當年旁觀時大相逕庭。經過近日所見所聞,平心而論,她覺得太后和皇上沒有選錯人,看遍宮中所有妃嬪,的確就眼前這位最適合做皇后。只是不知,皇后整日緊繃的面容下,是否有顆疲憊的心?
雖說得以賜座文椅的妃嬪便有參與後宮議事的權利,可她們畢竟是才入宮幾日的新人,不宜多嘴,武茗暄也就樂得清閒。耳聽皇后與和淑、容德商議著操辦生辰之事,她已開始走神。
因著特殊的身份,她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後宮是個是非之地,宮中妃嬪要想活得好,就要盡可能地爭取到皇上的寵愛。為此,各宮各殿是無所不用其極,後宮險惡也就由此衍生。她自幼受父王呵護,及笄前都生活得無憂無慮,自然不想陷入日夜費心勞神的境地,所以立志雲遊天下,不願入宮。
想起前事,武茗暄不禁在心中苦笑,世事難料,當年的自己,何曾想到會有自願投身宮闈的一日!入宮還未及十日,她已經遇了不少事,深覺累身又累心。不是沒有想過,當時如果不設計讓睿揚哥哥認出自己,就安心地在桑府做個丫鬟,是否也算一種清靜的歸屬?可是,沒有選擇那條路,誰又知曉路的前方是福還是禍?
武茗暄抬眸,飛快地環視殿內眾妃嬪一眼,再次低下頭來。如今的她和這滿殿的妃嬪一般無異,願意也好不願也罷,正如桑清所說,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是福還是禍,端看自己怎麼想,怎麼做。
主意打定,武茗暄微微側目打量身旁的珍妃一眼,當年之事,菱宛究竟知曉多少?自她入宮,菱宛就主動親近,這是試探,還是真的只是因為心念「洛憐蘇」?
此時,恰見珍妃唇角揚起一抹乖巧笑容,武茗暄心中一動,既然宮中都以為她與珍妃親近,那她不如順勢與之交好,尋機探查當年之事。
待與二位夫人商議好生辰的操辦事宜,皇后讓眾妃嬪各自散去,帶著和淑夫人與珍妃去永璋宮看望身體不適的太后。
一些出身不算太好的新晉妃嬪不知內情,見此還有些納悶;武茗暄心底卻很清楚,珍妃的娘是太后之妹,雖是同父異母,卻自幼親近,如此本在情理之中,不足為奇。
武茗暄與桑清一同出了幸月迴廊,剛上步輦,便見文婕妤從廊內行出。
見武茗暄似乎有些不快,桑清狐疑地打量了文婕妤一眼,等步輦進入御花園,才低聲問:「怎麼,你宮裡這位不省心?」
武茗暄稍作思索,吩咐抬輦內監將步輦往桑清靠近些,壓低聲音道:「她與顏才人同得皇上特許,不奉詔便可入養心殿,想必姐姐是知曉的呵?」
桑清點點頭,挑眉示意她說下去。
「宮裡人都傳,文婕妤深居簡出、處世淡然。」一句說完,武茗暄蹙了眉,「她曾在言語間挑釁與我,行事卻不顯山不露水。我隱隱有些擔心,恐怕她不像表面這般簡單啊!」
「呵,身在這後宮,有幾個是簡單的?」桑清嗤笑一句,面色一正,「不過……你可是鳴箏宮主位,又不曾與她有何瓜葛,她為何要出言挑釁?」
武茗暄緩緩搖頭,沉默不語。未免桑清衝動,她並不打算將那幅字的事情說出。
「什麼都藏在暗處,反而讓人提心吊膽。」桑清沉吟一瞬,「不如,你以皇后娘娘獻生辰禮之事找她商議商議,借此探探究竟?」
武茗暄眸光一亮,點點頭,展顏笑開。
桑清知道武茗暄試探文婕妤,自己不便在場,就自行回了華音宮,只叮囑她謹慎些。
武茗暄帶著青淺回到鳴箏宮正殿,在正廳坐下,仔細斟酌了一番,便讓錦禾去西殿請文婕妤。很快,文婕妤領著宮女雲煙跟著錦禾入了正殿,施禮後坐下。
待小宮女上了茶,武茗暄屏退其他宮人,只留青淺一人伺候在身側,也不與文婕妤說話,自顧緩緩飲茶。文婕妤沒有絲毫不安,靜靜地坐在下首,端起茶盞時,眼神劃過端坐上首寶座的武茗暄,唇角微微上翹。
「妾聽雲煙說,昨日送來賀禮時,娘娘已經歇下了。」許久後,文婕妤先開了口,「本該早些送來,可皇上著急要妾謄寫聖祖十八戒。一時不得空,這才晚了,娘娘不會見怪吧?」
這話讓靜立一旁的青淺都蹙了眉,慍怒地瞪她一眼。
武茗暄本不打算提昨夜賀禮之事,可聽她這麼說,也只得努力微笑著說:「不妨,皇上的事才是正事。」
文婕妤目含笑意,凝目看向武茗暄:「妾拙筆,不知娘娘可還喜歡?」
武茗暄心頭竄起怒火,卻還是盡量柔和地道:「文婕妤太過謙了。好詩、好字,特別是那閒章……本宮瞧著心喜得緊。」
「妾聽聞,娘娘在外多年,卻不想竟也飽讀詩書!」文婕妤諱莫如深地說了一句,輕笑一聲,垂眸低語,「就連妾閒章上的小篆也能鑒別,委實不愧是名門閨秀啊!」
微笑霎時僵在唇角,武茗暄下意識地凜然一眼睇去,但見文婕妤淺笑對視,又垂下了眼簾,心裡陣陣發寒。試想,她若真是自幼流落在外,生活淒苦,又怎可能讀得懂這詩,還識得小篆雕章?於是,聖選答皇后問,她說識字,卻不曾讀過任何書籍。為了不惹人生疑,她甚至連寫字、進食都換了左手,就怕被人認出字跡。可恨文婕妤以新晉賀禮試探她,而她,竟一時不慎露出了馬腳!
武茗暄正想開口補救,卻見文婕妤起身施禮。
「娘娘,妾能與娘娘同居鳴箏宮也是緣份。」文婕妤唇畔含笑,溫溫柔柔地道,「娘娘是鳴箏宮主位,妾的心自然是向著娘娘的。妾知曉什麼話當說,什麼話不可說,還請娘娘放心。」
經過之前多番看似低調,實則張狂的挑釁後,武茗暄本就覺得這文婕妤行事詭秘,如今見她又做出一副真心投誠之態,更是不懂她究竟意欲如何。
武茗暄根本不信文婕妤這番話,更擔心她會將自己會詩書之事說出去,或是以後用此事來要挾。
武茗暄低垂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狠色,淺笑開口:「正因本宮流落在外多年,故而回府後,家母才更加費心教導,就恐本宮入宮後被人看輕。」身子微微前傾,深看文婕妤一眼,「能與文婕妤這樣的妙人同居一宮,本宮也很是欣喜啊!」
文婕妤抬眸看武茗暄一眼,目中笑意分明是在笑她說得虛偽,可嘴上卻說:「妾自知今日這話說得唐突,娘娘必是難以相信。不過,妾的心究竟是不是向著娘娘,日久自有分辨。」又一欠身,「妾還有事要做,娘娘,容妾先行告退。」
武茗暄心中煩亂,也沒心思再說其他,垂眸沉思間隨意揮手,讓她自行離去。
待文婕妤轉身出廳,武茗暄抬起頭來,看著那一幅絲繡杜鵑宮裙轉出百荷影壁,清澈雙眸微瞇,眉宇間攏起憂色。此人給她的感覺是飄渺、虛浮的,極不真實。前倨後恭的態度,更讓她疑惑。可她在入宮前,從未與之見過,為何文婕妤的言辭間似是意有暗指,甚至對她很熟悉?這……是她多心了,還是另有隱情?
武茗暄在正廳坐了一日,捧著青淺不時換新的熱茶,靜靜地思索。待簡芯前來問膳時,她對怎樣在後宮生存,如何查探之前被害之事,又怎樣對待宮中眾人,心下已有計較。
興許是近日事情太多,思慮過甚,武茗暄也沒什麼胃口,只用了一碗百合蓮子羹,便撤了膳。在山客軒小坐片刻,聽簡芯來報,皇上召了嫣德媛同游御花園。武茗暄心知,若無意外,今夜就是這白氏侍寢。隨後,她命簡芯備好熱湯沐浴更衣,早早便入了寢殿休息。
翌日,武茗暄於迷迷糊糊中,被青淺喚醒。
「娘娘……娘娘,再不起就趕不及請安了!」
睜眼便見青淺焦急的面容,武茗暄心中一驚,霍地坐起:「什麼時辰了?」
「再一炷香便是卯時了!」青淺看武茗暄面色微白,連忙又問,「娘娘,您可是身子不適?」
「娘娘,您別急,讓抬輦內監們行快些,興許能趕上!」傷勢已漸好的翠袖取了衣架上的宮裙過來,手腳麻利地為武茗暄穿戴。
錦禾領著兩名小宮女捧著梳洗的鎏金銅盆和漱盅入內,伺候武茗暄梳洗。
武茗暄心中焦急,胡亂抹了臉、漱了口,疾聲吩咐:「青淺,綰髮,快些!」
待梳妝好,武茗暄帶著青淺快步出了正殿,上了步輦,一路上不住催促內監快行,可等她到長樂宮宮門,還是晚了。
武茗暄站在正殿門外,豎耳聽了一下,裡邊竟出奇地安靜。她深吸一口氣,在太監尖細的唱名聲中,低垂著頭邁步入殿。
滿殿妃嬪的視線都投到她的身上,訝異、嘲諷、興奮……那一雙雙美目中包含了各種情緒,桑清、珍妃的眼神中卻隱含緊張和關切。
武茗暄往前一看,更驚。白氏昨夜侍寢,怎麼今日卻跪在殿中?
未敢多想,她款步上前,屈膝欠身:「妾鳴箏宮妍貴嬪給皇后娘娘請安,娘娘福潤金安,長樂未央!」
皇后面色如常,淡淡地看她一眼,不喚起,也不責。
武茗暄候了許久,不聞動靜,悄悄抬眸往上偷瞄一眼,頓覺像是回到了聖選那一日,又見到皇后令人心顫的眼神,只是今日,那漆黑深淵的中央不是王氏,而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