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9章 變形記 文 / 烏雲卿
醒來的時候渾身劇痛,幾乎動彈不得。*睜開雙眼看到的世界也有點不對勁,像用水洗過似的,色彩灰濛濛的,遠處影影幢幢什麼也看不清;近處,空中一個黑點從右向左緩緩劃過,定睛一看,竟是一隻大跳蚤。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它跟散步似地慢悠悠躍過,微微側過頭來又是一驚——一隻體格跟我差不多大小的黑鳥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看。我與它對視了一會兒,它磨了磨腳爪,張開翅膀扇動幾下,以極慢的速度飛走了。幾秒鐘後,我聽到了嘶啞的「啊啊」兩聲,是烏鴉。
我心裡有些準備了,低頭看了看自己——我已不是我。
我明白了。
如果不是做夢的話,我死了。托龍婚的福,靈魂跑到了新的軀殼上。但我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怎麼死的。只記得在與克拉門蘇的對峙中,被他的威壓震得全身麻辣鬆脆。難道,我是被他活活震死的麼?他或許不是故意的吧?他會有一點點內疚麼?
不管怎麼說,看樣子,我是離開水精靈的巢穴了,但我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何方,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周圍都是垃圾——腐爛的水果皮,吃空的海螺殼,乾燥發白的雞骨魚骨,破碎的玻璃酒瓶……一隻看起來很大的幼鼠窸窸窣窣地爬了過來,黑亮的眼珠停在我身上,似乎有點害怕,但只是一會兒,它就無視我,繼續大搖大擺地在垃圾堆裡逡巡了。
我應該是一隻貓。確切地說。一隻半死不活的貓,很可能,是一隻死而復生的貓。
因為這具軀體已經完全僵了,感覺不到一絲熱氣,也感覺不到維蘭。人境歷史上曾有一種酷刑,把人裝進大小正契合身體的棺材裡,並且棺材內部充滿尖銳的倒刺——我現在就是這種感覺:無法擺脫的痛苦。
連哭喊的力量都沒有。忽然想起:我還能說人話嗎?我艱難地動了動舌頭,彷彿用盡全身的力量。嗓子裡發出微弱的一聲「啊——」。看樣子不能。
維蘭……嗚嗚。
我呆呆地看著所能看到的一切,傾聽所能聽到的一切,除此之外,只有等待。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也許這具軀殼會死掉,我會跑進別的軀殼裡;但我還是不敢閉上眼睛,周圍有烏鴉,有老鼠,還有許許多多等著分享我的「屍身」的其他生物。
時值夜晚。但在我眼中就如白晝一般;至少兩面都是高牆,還有一面被垃圾擋住了,剩下的一面有風灌進來。但距離最近的景物也還是太遠。看不清到底是什麼。
我聽到了一些人聲,像是城鎮。聲音一直持續到天亮,我漸漸陷入半睡眠的混沌狀態,冷不防尾巴被什麼東西狠狠壓住,痛得無以復加,頓時慘叫起來。四肢抻直伸向空中。
踩著我的那人嚇了一跳,慢慢挪開鞋底。我聽到上空一個男孩的聲音在說:「貓!還沒死……」
然後一個中老年男人的聲音說:「快死了。」
他們說的是通用語,帶著一點口音。
我顫抖著縮回四肢和尾巴,發覺身體僵硬的程度比先前有所好轉。現在是白晝,我的視野並不比夜裡更明亮些。但可以看清這兩個巨人,都穿著髒兮兮的灰布短衫。毛茸茸的腳上套著木屐,手推著一輛破破爛爛的垃圾車。
老男人正在傾倒垃圾,男孩朝我彎下腰,眼中流露出同情之色。他看了看老男人,解下腰上掛的一個錫皮水瓶,用瓶蓋接了點水,慢慢地倒在我嘴邊。我連忙伸出舌頭去舔。
「它還能喝水呢!」男孩叫道。
「活不了的,」老男人說,「活不到明天。」
但男孩仍繼續餵了我兩瓶蓋的水,又拎著一隻帶血的死老鼠丟在我腦袋邊,我一陣噁心,努力把臉轉到反方向。
「不愛吃,嗯?」男孩笑著說,「這是一隻家貓。」
「走吧。」老男人說。他已經把垃圾車清空了。男孩看了看我,慢慢地轉身走了。
刺眼的陽光照在我身上。
城鎮的喧囂比夜晚更大聲些,這個角落仍是少有人來的。這應該是件好事。一撥又一撥的鳥兒來此覓食,很少靠近我。我對這具軀體的控制力有所上升,能慢慢地挪動了,腦袋也能朝各個方向轉動,然後很快明白了為什麼那個老男人說我命不久矣。
我的貓肚子上有好幾道深深的傷口,像是被什麼猛禽猛獸用利爪劃開,幾乎成了鏤空的,隱約可以看見裡面腥紅的內臟;肚子下面的毛被血浸染過,糾結在一起;身子底下是一灘乾涸發黑的血跡。
傷口很痛,但我週身的疼痛卻不止於此。事實上,除了受傷的肚子,我這具軀體的每一個角落,包括耳朵,鼻尖,腳掌上的肉球,全都火辣辣地痛。
早晨男孩餵給我的那幾瓶蓋水,讓我的狀態明顯變好了一些;我想,再補充點能量或許會更好,於是強迫自己舔了舔腦袋邊那只死老鼠,它剛死不久,還沒有腐爛。
我不知道正常情況下貓是怎麼吃老鼠的,但眼前這一隻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吸引力。我完全是逼著自己,先把它身上的血舔得差不多了,感覺無論從精神還是味覺上都已經自暴自棄,便將它咬成兩半,用力吞下去。
剛吞完一半,另一隻貓出現在我的視野,是一隻沒有傷痕的、毛色燦爛的黃花貓。它優地一步步走近,紡錘形的眼瞳謹慎地看著我,張口喵喵叫了幾聲。
我聽不懂。悲哀地發現,寄在貓身上並不能讓我成為一個動物通。
為了避免把錯誤的信息傳遞給這位貓朋友,我決定不作聲;但為了表達我的善意,我把另外半
塊老鼠向它推了推。
它沒有理會,停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慢慢地走了。
於是我把剩下的半塊也吞了下去。
夜幕再次降臨之時,我感覺狀態更好了一些,甚至肚子上的傷也有開始癒合的傾向。這不大可能是老鼠的奇效,應該是因為我,或者維蘭。我或他的生命力在支撐著這具軀體,讓它起死回生。
深夜,我再次碰見了昨晚那隻大膽的幼鼠。它肆無忌憚地在我鼻子跟前走來走去,顯然當我是死貓。於是我主動捉了它吃掉。
這只幼鼠有著新鮮飽滿的血液和*。清晨時,我已經可以慢慢走動了,身上的疼痛似乎也有所緩解。
三天後,肚子上的傷情明顯好轉,至少不太看得到內臟了。這三天來我不敢劇烈運動,一直在垃圾堆附近徘徊。每天送來的垃圾裡有大量的海貝殼和魚骨,由此我判斷這裡不是海濱就是島嶼,很可能仍在「瑪耳庫司」附近。
捉老鼠不太容易,倒是經常能撿到啃得不怎麼乾淨的魚;雖然能填飽肚子,可是遍佈全身的疼痛又莫名其妙地復發了。我想起吃完老鼠之後疼痛會緩解,於是懷著試試看的心態努力捉老鼠吃,結果真的能止痛!我百思不得其解,不過還是老老實實地捉老鼠。
這些天我見過好幾隻貓,還有狗,但無一例外聽不懂它們的語言,所以我始終與它們保持距離,獨來獨往。對了,我是一隻灰白相間的花貓,體型不大,性別不明。
我也見過一些居民,其中有些是靈族混血;此地氣候溫暖,他們大多穿得很單薄。這讓我越發擔心,不知時間是否過去很久。
我看準了附近一戶人家後門旁邊的露天盥洗池,打算今晚就試著與維蘭聯繫。之前跟雷薩在放逐之海上,為隱藏行跡而不能主動聯繫他,如今這已經是次要的問題。
深夜,這戶人家已經熄燈。我順著石砌的檯子跳上盥洗池,關上排水口,推開龍頭放了半池水,然後咬破肉球,在盥洗池邊緣畫上符,心裡對能不能成功根本沒底。等待的每一秒鐘都顯得無比漫長,我心臟怦怦直跳,終於看見水面銀光一滾,維蘭慘白的臉一閃而過,又消失了。
沒有成功。
我控制不住地發出一聲嗚咽,聽起來仍是喵。
貓的動態視力讓我得以看清那一霎那,他消瘦了一些,看上去有點木,我不確定他有沒有看見我。我等了一會兒,重新畫了一回符,這次完全沒等,幾乎在畫完的瞬間水鏡就有了反應,可見他一直守在對面,可惜還是不行,畫面又是閃爍一下就歸於沉寂。
這次他看上去生動了些,睜圓了眼睛,張著嘴巴似乎想說什麼。我心裡略有安慰,他應該看見我了。
肉球好痛。
我心疼地看了看腳掌,正在猶豫要不要再畫一次,忽然感覺周圍有點不對勁。肅然望去,只見附近的院牆上、房簷上,稀稀落落地蹲著一些貓,總有五六隻,無聲地盯著我。
我沒法與它們溝通。我所做的這件事,不知它們是怎麼看的。這時一隻虎斑大貓,體型比其他貓都大不少,傲然從包圍圈外走了過來。
它抽搐著口鼻,露出尖銳的牙齒;一邊行走一邊在石板上磨著爪子,發出嚓嚓的聲音。我看到它眼中明顯不能稱得上友好的光芒。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