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八章 維蘭番外 Ⅱ(下) 文 / 烏雲卿
「曾經我以為這輩子最愛的人是我的父母,」法米亞說,「但是他們離開我這麼久,三十多年了,我幾乎已經記不清他們的容貌;而他們的失蹤,在我心中原本是一處一動就會痛的傷口,到如今也漸漸麻木了。
我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是否愛過柯嘉,是否愛過斯特朗,我不知道。柯嘉在我眼中始終是初次見面時的那個小男孩,有點傲慢,挨揍了以後才會服軟,變得很黏人……斯特朗在某些方面其實跟他很像。我不記得我是因為喜歡他抑或是被他纏得沒辦法才和他在一起,後來離開他,心中好像也不感到十分痛苦。我猜在那件事中真正令我感到痛苦的人,是雷薩。
我從少女到女人的十幾年都在他身邊渡過,他使我從一個差點被除名的棄子成長為一國的師,連母族也不能小覷我——關於這一點,我是感謝他的;更重要的,沒有他,或許我就不會認識柯嘉,或許也就沒有你,這是我最感謝他的地方。但是雷薩,他並不像我一開始認為的那樣,單純出於偶然的緣分而關心我、培養我;你的出生,更在他的計劃之外。
我很早就發現了他似乎在為什麼人效力,這讓我感到很奇怪。因為雷薩是一個非常強大的燈神,誰有這麼大的本事能驅使他呢?我設法探出他可能受制於某種契約,雷薩自己很不願意談這件事,我想這大概是他的心結,所以我也不問。直到柯嘉向我亮出他的身份,一切細節才終於串起來了。
能讓雷薩簽下契約並得以世世代代驅使他的,除了維斯特米爾國王之外自然別無他人。我不知道雷薩最初是為了什麼才簽下賣身契,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對這個家族厭煩透了。所以他找上我,他知道我是一個不育的龍族女孩,設計讓未來的維斯特米爾國王愛上我,目的是使這個家族的血脈在柯嘉這一代斷絕。
柯嘉可能知道雷薩做過什麼,他不在乎;我卻不能容忍這一輩子竟是被雷薩利用和操縱,尤其是,當我視他為身邊最重要的人……所以我拒絕柯嘉,希望他能娶一個多產的女人,生一堆的孩子,以此給雷薩一個重重的耳光。結果……我有了你。我不再關心安妮有沒有喜訊了,事實上我很高興柯嘉從不踏入她的臥房,畢竟他是我的男人。」
法米亞支起身子,伸出手去輕撫維蘭的臉頰:「我唯一害怕的是,你打亂了雷薩的計劃,他會不會對你做什麼,所以我讓你遠離柯嘉,遠離雷薩,有意鼓勵你從小就多與母族來往,使你能有更多依靠。」
「……現在燈神想要席拉,」維蘭慢慢地說,「你覺得這與雷薩有關嗎?」
「也許,但以雷薩做事的風格,如果沒有充分的理由是不會隨便出手的,」法米亞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真的喜歡上那個女孩了嗎?」
「不知道,我只是……喜歡和她呆在一起。她很有趣。」維蘭想了想,大約憶起什麼,抿了抿嘴角,似乎在憋笑。
法米亞注視了他一會兒,輕聲道:「有時候我希望你能愛上什麼人,有時候我又不希望;我想讓你快樂,又不想讓你痛苦,可是愛之快樂從來都伴隨著痛苦,是不可能只取其一的。」
「……她沒有讓我感覺痛苦過,在我的印象裡,幾乎沒有。」維蘭很肯定地說。
「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她把腦袋埋在兒子暖烘烘的胸口,一時感覺十分滿足。
久別之後的這次長談,似乎讓娘兒倆的距離拉近了許多,至少第二天早晨,頭髮蓬亂的維蘭走進廚房邊的小餐廳時對她道了一句「早安」,法米亞外表平靜地應了一聲,其實心裡無限感慨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聽過他這句話了。
而後一整天,維蘭擺出一副特別好學並且憂國憂民的架勢,進了法米亞的書房坐下就不肯走,詳細詢問人境和靈境的戰局——維斯特米爾和諾森是什麼情況,何時何地進行了何種程度的衝突,主要將領是誰,輿論風向如何,三國在力量制衡上有哪些變化;夜鶯之森和聯軍又有什麼消息傳來……天都擦黑了,又提到「巢」裡的事。
這時從書房敞開的窗外遠遠飛來一群尖尾雨燕,維蘭知道它們是母親的信使,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坐在圍椅裡淡定地喝了半杯水,垂著眼睛翻看最新的國情咨。
法米亞起身走向窗邊,伸出手臂讓指尖探入燕群的環繞,交流片刻後隨手一揮,燕群又啾啾叫著迅速飛走。她靠在窗邊想了幾秒鐘。
「有新聞?」維蘭隨意地問。
「沒什麼重要的,」法米亞高傲地一笑,一邊走回書桌一邊說,「不過確實有點事需要我處理,抱歉不能給你做晚飯了。」
她捧住兒子的腦袋吻了吻額角,維蘭假裝生氣地輕輕推開她,撅起嘴巴扮了個鬼臉。
「什麼時候回來?」兒子問。
「我真是太喜歡聽你這麼問了,」法米亞又親親他的臉頰,「我可以期待你做的夜宵嗎?」說著她已經飄向門口,臨了回眸一笑。
維蘭笑著朝她擺擺手,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很快就感覺不到了。大約二十分鐘後他闔上件擺好,起身走到窗邊望了望,關窗然後步出書房,回自己房間取了外套,下樓進入車庫,發現車子一台也沒少。他沉吟了一下,坐進自己常用的一台跑車啟動,往伊丹大公的府邸駛去。
接近傍晚七點,法米亞款款走出「巢」附近的一座小型劇院。這座多由平民光顧的劇院外表十分老舊,但內裡陳設浮華;大舞台後方的幕布中間斜著一面不記名的小氣旋,就算在開啟的狀態下也極容易與周圍閃光的琉璃紗混淆,所以十分隱蔽。她和柯嘉可能是世上唯二知曉它的人。
上一次她從氣旋里出來,舞台正在上演熱鬧的歌舞劇,她穿過演員的休息區走出劇場,被人誤以為是某位名伶;一個捧著花的男子看到
她經過,眼神頓時直了,花落了一地。
不過這一次出來時什麼人也沒碰上。她隱去身形趕往雨燕們報告的地點,果然看到一小隊全副武裝的軍人,其中有些面孔之前曾在「巢」中見過。她心裡有了底。估摸著杜珊男孩的眼線應該已經把消息傳遞出去了,便先趕到那個女孩的藏身地附近,想看看他們有什麼反應。……
午夜時分她回到德加爾城堡,比預想的晚了些,但維蘭什麼也沒說。他正坐在小餐廳的桌子邊上玩火;桌上擺著一道甜品,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誘人的奶香。
「這真是……」法米亞脫下外套走過去,低頭看了看夜宵,然後舀一勺送進口中,「唔……雖然不想承認但是你的廚藝比我好。」
維蘭笑笑沒有說話,手中懸浮的藍色火焰不斷變著花樣。法米亞一邊慢慢吃著夜宵一邊細細觀察他。餐廳裡一片寂靜。
「為什麼不看會兒電視?」法米亞舉著勺子走到電視邊上打開,維蘭興趣缺缺地坐過來,還在玩火。
法米亞接連換台,把所有的頻道切了一遍又週而復始。
「你到底想看什麼……」維蘭嘟噥,法米亞不理他,仍舊不停地切台。
「啊,開始了。」她忽然輕鬆地說,把遙控器擱在一邊。
屏幕上是個舉著話筒的男人正在滔滔不絕——
觀眾朋友你們好,我是先鋒電視台的錫耶納·卡森,猜猜我在哪兒(示意黑漆漆的背景),好了,我在那個眾所周知的地方——的底下!這裡是諾森大公國的地下城市——「巢」的內部,我從來沒來過這兒……如今冒著生命危險深入此地,不是在拍一檔探險節目,而是要把一樁驚人的秘密展現在世人面前(嚴肅臉)。
您一定很難相信,就在這裡,一個多小時前——現在是晚上11點(看了看表),剛剛發生過一場激烈的對峙。是維斯特米爾與諾森嗎?不!是一隊不肯出示身份的武裝分子,秘密緝拿兩個被指犯有叛國罪的年輕人,然而這兩個年輕人說,他們是三境島慘案的倖存者——以及目擊證人。
鏡頭轉向,一對少男少女直挺挺地站立著,似乎剛在做深呼吸。維蘭睜大眼睛,手中的火焰倏地沒了。法米亞含笑看了他一眼。
少女的視線亂轉,幾秒鐘後終於找到鏡頭,緊張地一笑,用微微發抖的聲音說:「嗨……我叫席拉·塔拉,他叫凱林·杜珊(凱林陰沉地點頭,指了指他自己),我們是三境島學院的學生,親歷了那場慘案。我們兩個人的名字都在公開的遇難者名單上,如果不信的話可以核實。這是我們的身份證和學生證。」
他們把證件舉在下巴底下,示意對照自己的臉,鏡頭推近,幾秒鐘後拉開。
席拉深呼吸一回,語氣比剛才平穩了——
屠殺學生的不是魔人,而是三境島學院的校長施拉姆霍恩先生和諾森大公國的普魯托侯爵。
我知道肯定有人想要禁播這段視頻——反正我們已經被盯上了,所以我們決定不再逃亡,而是通過媒體公開真相,藏身地點也公開,這樣如果我們遭遇不幸,你們至少知道是誰幹的。
三境島慘案是有預謀的,事先學校裡的大貴族們都接到婚禮請柬提前回家了,剩下來的全是小貴族和平民家庭出身的學生,我們都是犧牲品。
我是平民,凱林也出於個人原因沒走成,那天晚上校長拉警報把全島的人都聚集到學院裡,然後他就失蹤了,學院的大廳裡出現了氣旋,我們擔心魔人會從那裡出來,所以齊心協力設下了埋伏,結果魔人真的從那裡出來了,我們炸死了他們。然後校長帶人從公共氣旋過來,發現我們沒死,他們開始屠殺學生和島民,然後偽裝成是魔人幹的。
我們躲在地板下面僥倖逃過一劫。凱林是諾森貴族,他認出其中一個兇手是諾森的普魯托侯爵。(凱林嚴肅地點頭並做發誓的手勢)我們等兇手離開現場之後,趕在氣旋快消失的時候爬進去,發現出口就是這裡——「巢」的內部,我們沿著兇手在水管上面留下的血跡找到出路。此後就躲在「巢」裡,到現在已經有快半年了。
另外,我們在這半年裡,通過調查發現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包括魔人什麼的,我們聽說了一些事但是缺乏呈堂證據,為穩妥起見,決定暫時不亂說。不過,我們為此額外錄了一段視頻,記者先生可以作證(錫耶納·卡森出鏡確認)——暫時不公開,但是如果我們發生了什麼事,會有人把它公之於眾的。
「最後,」她微微皺眉,雙眼直視鏡頭,用極為誠懇的語氣說,「我要對所有遇難者的家人和朋友說一句抱歉。你們有權利知道真相,並且早就應該知道了,但我們忙著逃亡,一直沒有機會、沒有勇氣站出來告訴你們——那些遇難的學生,還有三境島的居民,貴族也好,平民也好,都非常英勇。他們沒有一個人是死在魔人手中,而是共同戰勝了魔人,他們是死在自己深信不疑的人手中,施拉姆霍恩先生,普魯托侯爵,不論這是他們個人的計劃,還是背後另有其人,我們曾經相信他們。
我很幸運能活著站在這裡說出真相,但我仍然擔心未來,我不知道明天會怎樣,也不知道類似三境島慘案這樣的事以後還會不會發生,畢竟諾森和維斯特米爾已經因它進行了戰爭,已經有很多無辜者為此喪命。
過去我以為,我們的社會有法律,有正義,有自由,以為我們的人身安全有保障,以為統治者關心我們的生死存亡。現在,我什麼也不確定。」
她垂下眼睛。
鏡頭轉回錫耶納·卡森,他舉起話筒,面色沉重地說:「我也不確定。以上,錫耶納·卡森,在『巢』底為您發回報道,謝謝收看!」
電視開
始播放別的節目,維蘭還在發愣,片刻後轉向法米亞:「說剛才有武裝分子來抓他們是怎麼回事?」
法米亞已經燃起了一支煙,輕鬆地說:「別擔心,已經被制服了,被那個女孩制服了——用血縛術。」
維蘭警惕地閉上嘴巴。
「她是怎麼會血縛術的?」法米亞嫵媚地瞟了他一眼。
維蘭猶豫了一下,決定不開口。
「不想說也沒關係,」法米亞笑笑,「你們當然可以有自己的秘密,不過,如果需要我的幫助……你知道你是可以信任我的。」
維蘭含糊地「嗯」了一聲,微微皺眉回憶剛才看到的內容。席拉有保留地公開了部分真相,對諾森進行了不點名的威脅,最後還對全體平民和小貴族進行了煽動——一句「不知道類似的事以後還會不會發生」,等於在說,所有被統治階級都可能成為受害者……她明明很怕麻煩的,如今真是給自己惹上大麻煩了。他歎了口氣。
「很好的策略,」法米亞淡定地說,「他們已經被盯上了,逃避也是徒勞,不如置之死地而後生,現在誰也不敢隨便動他們了。」
「如果這段視頻被禁播了呢?」維蘭不放心地說,「深夜播出沒幾個人看。」
「這麼大的事明天肯定會上頭條的,」法米亞笑道,「他們再想壓也壓不下所有的媒體,接下來有好戲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