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三章 營地 文 / 烏雲卿
睡過頭了?迷迷糊糊發現窗口已經透白,我正手腳並用牢牢地巴在維蘭身上——這屋子透風,夜裡很冷,所以完全可以理解;這時他也剛好醒來,對於睡覺姿勢這件事我們都很有默契地隻字不提。我摸出懷表一看,指針顯示剛過4點,這麼說,「5個星座時」加起來也才一個半小時左右,一個星座時約等於不到20分鐘?
天是亮了,但氣溫幾乎沒有上升,我瑟縮著爬起來,搓了搓冰涼的腳丫把它們塞進靴子,然後趴在窗邊朝外面張望。這間屋子位於營地最邊上,窗外與荒原只隔著一道破敗的籬笆,這時我才發現,籬笆看似破敗,卻掛滿了類似符咒、護身符之類的東西,它的防護能力或許並沒有初看上去那麼象徵性。
天是灰濛濛的,厚重的雲層遮蔽了太陽,連一絲帶著色彩的光線都漏不下來。荒原看上去乏味而令人絕望,既沒有綠樹,也沒有開花的植物,放眼望去,到處要麼是裸露的地表,時時揚起塵土;要麼是枯草,捲成小團朝著風吹的方向翻滾。視野中唯一有活力的景物是河,應該就是我們昨晚沿著行走的地下河,只不過現在它是一條渾濁而湍急的地上河,來自遠方棕紅色的高丘,極目遠眺,似乎可以看出下方有很多地穴。如果鑽進去,會不會重新回到吉陵伽山的地下迷宮?
我正琢磨著,冷不防一個人頭從很近的地方冒出來:「在欣賞風景?」定睛一看原來是長弓手安比奴,他站在窗外,目光追隨著我的視線,帶著一臉幸福的表情說:「怎麼樣,很美吧?多麼安詳!」
「是很安詳,」我笑笑,「你昨晚休息了嗎?」
他咧嘴一笑:「只是輪個崗而已,不算什麼,你適應得很好嘛!一般靈境的人剛過來,都不太適應這裡的晝夜變化。」
「這裡有很多來自靈境的人嗎?在哪裡?」
他似乎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後悔的表情一閃而逝,含混道:「也不是很多,他們不在我們這裡……對了,快來吃早餐吧!這可是一天裡最重要的一餐!」然後他飛也似的逃走了。
我回過頭,見維蘭大大咧咧地躺靠在草荐上,半瞇著眼睛抽煙,彷彿很愜意似的;煙霧飄過來,我厭惡地揮揮手,拉開門走了出去。
營地在天光下展現出全貌——七八間簡陋的屋子,幾處露天的棚子,從一頭走到另一頭只需要兩分鐘。費勒姆沒有騙我們,他們的住處不比分給維蘭的那一間好,而且看樣子還有兩三人共享一個屋頂的情形;一路看下來,昨晚原本要提供給我的那一間,竟可算是這裡的「豪宅」了。這會兒人們都聚在營地中心的一處露天場所,圍成一圈,不斷有人捧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食物從人堆中出來,坐到旁邊的長桌上享用,看來這就是「一天裡最重要的」早餐了。
安比奴看見了我,興奮地叫著我的名字招呼我過去,說已經給我拿好了碗勺,又當著眾人的面,主動幫我從人堆中的一隻木桶裡盛了滿滿一碗那種灰色的粥狀物,我不得不道謝並珍惜地接過,在他旁邊的凳子上坐下。對於這種明顯的友善或者說慇勤,倒沒有其他人提出異議。長桌邊除我之外一共坐著十個人,全是男性,有鬚髮皆白者,也有安比奴這樣看上去十幾歲的毛頭小子。他們大多顯然已經聽說過有我這個客人,在低頭舀粥的時候會偷偷瞥過來一眼,只有少數幾個三四十歲模樣的人,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我,偶爾遞給安比奴一個輕蔑的目光。費勒姆和巴柴就坐在對面,前者朝我點頭示意,後者只顧埋頭喝粥,灰黑色的鬍子都搭在桌面上。
這碗粥,看上去像地瓜,吃起來也像地瓜。安比奴解釋說,植物是很難得的食物,攝取不足人會變得虛弱,所以由執事集中管理,早晨分配給每人一份。正當他快樂地描述地瓜多麼多麼好的時候,旁邊一個青年嘲諷地說:「你會鬧笑話的,安比奴,她來自靈境,一定吃過不止一種地瓜。」
「我在幫席拉熟悉環境,」安比奴反駁道,「讓客人感覺賓至如歸,這是禮貌。」
「嘿,我們都願意做個友善的主人,」青年說,「但你現在的做法是想獨佔這位新人嗎?我們不說而已,眼睛可沒瞎。」
「你說什麼?!」安比奴面紅耳赤起來,想要爭辯。其他人誰也沒開口,看樣子都想看熱鬧,或許是在等我的反應。
「說到熟悉環境,確實有個問題,」我左看看右看看,「這裡的計時方式我不太習慣……」
不止安比奴,周圍的人臉上都是恍然大悟狀,七嘴八舌地說:「差點忘了,都會這樣的。」
原來,這裡晝夜時間長度不一,太陽的位置缺乏規律可循,只有天邊一處星座永恆不變,故而發展出了一套「星座時」。每一次黑夜結束,白日初升,營地的「曆法師」巴柴都要根據星盤預測新的一天將會持續多久,然後在黃昏時分預測下一次黎明何時到來。據說,今天的夜幕將會在15個星座時之後降臨。我在心中默默一算,也就是說還有不到5個小時天就黑了。從在座人們臉上的表情來看,這不會是他們經歷過的最短的一天。
安比奴把那處神聖星座的方向指給我看,只是現在雲翳遮蔽,什麼也看不清。我從未經歷過這麼奇異的日子,不由得認真思索,會產生這一天象,只能說明這個空間所在的天體系統——如果它確實存在的話——應該有不止一個太陽。受到不規則的恆星力量拉扯,不斷改變我們腳下這個星球的運行軌跡,才會使白天與黑夜的交替如此「隨機」。若果真如此,這片土地上的異常荒蕪以及隨之而來的食物緊缺似乎也可以解釋了。
巴柴作為「曆法師」,在營地無疑受到相當程度的尊敬,他被認為是一個博學的人,不僅肩負著預測晝夜時長的重任,而且會在醫療、生活等各個方面為居民們提供意見或幫助。但營地的實際領導者是費勒姆,安比奴認為他是個堅強而固執的人,營地的防禦、對外交涉等事宜都由他一手安排。此外這裡還有專職的鍛造師和工匠,兩名戰士,四個年紀最輕的人分別作為標槍手和弓箭手,承擔輪崗守夜的職責。管理早餐的執事則由大家輪流擔任。
早餐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維蘭才出現,這時盛地瓜粥的木桶已經被刮得乾乾淨淨,也沒有人對他像對我一樣慇勤,事實上,不僅如此,還有人對他投去明顯帶有敵意的眼神。這些居民——包裡那位說他們是燈神混血——看上去就像是普通人類,而眼前的維蘭雖然衣衫單薄而邋遢,往營地裡一戳,仍然妥妥兒的透出一股鶴立雞群的味道。而且他現在不渴不餓且睡過一覺,臉上又帶出了慣常的傲慢,這樣子肯定不會招人喜歡。
我趁他還沒露出習慣性的厭惡表情,迎上去低聲告訴他早餐已經沒了,如果餓,包裹裡還有一些壓縮食品。他搖搖頭,只是在我旁邊坐下等早餐結束,然後示意我詢問出路。
當著所有人的面詢問,最大的好處是更容易看出對方是否說了謊或在某些問題上有所保留。費勒姆聲稱他們無力幫助我們離開此地,維蘭直截了當地問「那誰有這個能力?」費勒姆瞪了他一會兒,眼珠一轉,忽然微笑起來:「一位長老可能有辦法,但是很可惜,他被叛軍團捉走了,除非把他救回來,否則我們真的無能為力。」
「叛軍團?」
他說叛軍團的成員原本是營地多年來陸續救下的各境居民,出於「逐漸膨脹的野心」和「逐漸喪失的良心」,恩將仇報站在了營地的對立面上,前不久甚至俘虜了德高望重的申長老,以此來示威。
「這位申長老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他是最後一位真正的『夢行者』。」
「夢行者?」
「最初的民族。」費勒姆說,夢行者是這片土地上最古老的原住民,與燈神攜手創造了整個世界,包括人境和魔境的文明起源。只可惜各境逐漸受到邪惡勢力的污染而分崩離析,如今「故鄉」是「最後的淨土」。
他看著我和維蘭明顯質疑的神情,淡然說:「我知道你們很難相信,但真相確是如此,不論人境還是魔境,邪神的力量正在日益增強,甚至靈境,在燈神式微之後,遠古文明最寶貴的部分也已經佚失,三境的情況都會越來越壞。而『故鄉』的神聖使命就在於此——永遠留存著最初的純淨與希望,就有辦法讓各境煥發生機。因為這裡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夢行者是怎樣和燈神一起創造世界的?」
「夢行者是發現的眼睛,燈神是行動的腳,操作的手。」
「為什麼你如此相信這一切?」我不得不發問,因為我看出眼前這人似乎是真的相信這一套宗教式的說辭。
「當你真正見到一個夢行者,就會明白了。」
「那麼,我們都是從被污染的地方來的嗎?我們也被污染了嗎?」
「沒錯,」費勒姆點點頭,「包括我們,也都不是純淨的,我們的內心受到外來邪魔的侵染,但我們要努力抵抗,努力維持『故鄉』的純淨不被改變,把夢行者一族的文明傳遞下去,這是我們堅守在這個地方的意義。」
他笑笑說:「其實,叛軍團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們俘虜了申長老,但也不會傷害他的性命。因為每個居住在『故鄉』的人,都是『故鄉』的子民,都肩負著神聖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