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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九章 真相 文 / 烏雲卿

    夜晚結束的時候,我和豌豆花並肩坐在一駕羊車裡返回胖普屯,都不說話。車裡還擠著四個暈乎乎的半身人少女,她們無不紅光滿面,不時發出意猶未盡的輕笑聲。

    在這之前,聽完她的故事之後,我問她:「你是想永遠離開胖普屯,還是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有些困惑地說不知道,只是打定了主意,不能像現在這樣逆來順受,假裝心中無所怨恨;她想出去走走,也許會回來,也許不會,但她不願再被街坊鄰居的閒言碎語所束縛。

    「先去哪兒,你有目的地嗎?」

    「……沒有,哪兒都行。」

    「那麼你不必急於今晚。如果你一定要走,回去跟毛姆爺爺告個別,跟你的朋友告個別,然後堂堂正正地走,難道你怕他們會阻攔你嗎?」

    我猜,她之所以強烈要求我今晚就走,其實是因為臨時被皮克西放了鴿子,氣不過,一時衝動才會來纏我,大抵是為了證明「本姑娘想走就能走」的瀟灑。和我交談了許久,她的氣息漸漸平復下來,理性也回來了。只要她自己不理虧,又意志堅決,那麼胖普屯人會有什麼反應都毋須在意;讓他們知道她去意已決,總比偷偷摸摸地消失來得光明正大些。

    最後她採納了我的建議,先回家再做準備。但她畢竟還是計劃泡湯,十分不爽;有人在場,嘴上不能說什麼,於是她藉著黑暗的掩護偷偷掐我的大腿,並在我看過去時投來一個無辜的眼神。我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她要麼習慣了任性,要麼是糊塗了,因為我打扮得像個男孩,就真把我當成男孩來對待。

    真正的半身人男孩們情願不坐羊車,一方面他們要留下來收拾慶典的殘局,一方面,他們中有不少人現在都還醉倒在哪裡不省人事呢,據說,他們多半要過個一兩天才會回到屯子裡。

    事實上,我對豌豆花的故事仍持保留態度。

    它與我之前聽過的版本是如此不同,特別有一個細節,很容易暴露問題:胖普屯人說,豌豆花是由毛姆和她的外祖父母輪流撫養長大的;但在豌豆花的故事中,她的外祖父母早就不在了。孰真孰假,一查便知。

    還有一個不能迴避的問題:關於豌豆花父母的故事,是誰告訴她的呢?不論是誰,顯然對胖普屯沒什麼好感。

    但今晚不是求證的好時機;再說,其實我也不是非常關心這件事。我只是個路人。

    回到胖普屯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玫瑰色的晨曦揭穿了夜色下虛浮的繁華,每個人看上去都極為疲憊。豌豆花面無表情地拉開門,從外袍底下扯出一串包裹丟進地洞,然後機械地爬進去準備沐浴用的熱水。我怕被洞口的蜜蜂盯上,也趕緊跟了上去。

    入睡前,包裡那位問我如何發現是豌豆花偷了長老南瓜。我小聲回答:「有好幾個細節引起了我的懷疑——南瓜地周圍有夜蛛絲,作案的人肯定熟悉地形,甚至還瞭解大家的作息,而且不會是綠精,因為他們可以瞬移,不至於會引得看守磨坊的小伙子追過去,再說綠精的外型也太好認了。」

    「所以,要麼是胖普屯自己的人,要麼就在胖普屯裡有內線。」

    「沒錯。」

    「你怎麼發現是她?」

    「只是猜的,不論是小偷還是小偷的內線,一定不希望胖普屯勝出。」

    「她在這裡確實有點格格不入。」

    「她的洞口很狹窄,還種著蛇苞谷,還有蜂巢!顯然不喜歡被人騷擾。」

    「如果她在這裡既沒有情人,也沒有朋友……」

    「就是這樣,」我打了個哈欠,「昨晚又見到那一幕,就更能確定了。」

    「呵,那個不靠譜的綠精,他的朋友果然也不靠譜,」他頓了頓說,「本來我還擔心你被她幾句話就忽悠了,現在看來,你還不算很笨。」

    「謝了。」

    「看來,我要想忽悠你,得多花些功夫才行。」

    「你還想怎麼忽悠我?嫌我做得不夠嗎?真是貪心啊。」

    他沒再回應,而我漸漸進入了黑甜鄉。

    第二天傍晚,羊車都趕回屯子之後,豌豆花迫不及待地向她的祖父提出自己要遠行。她並沒有當著許多人的面,當時在場的只有毛姆、豌豆花和我,三個人。

    毛姆呆了半晌,臉上露出複雜的表情,他又看看我,很快意識到我早已得知他孫女的計劃。他沉吟了一下說:「麥隆屯要你在入冬前嫁過去,這是他們今年對我們的要求。」

    豌豆花一愣,臉上忽地浮出一層紅暈,道:「是誰?」

    「朗格,好像是。」

    豌豆花臉上的紅暈消失了,又恢復了冷冰冰的表情,哼了一聲:「我是不會嫁的。」

    「由不得你,」毛姆皺著眉說,「獲勝屯的要求,我們不得拒絕。」

    豌豆花盯著他:「就算我嫁了過去,也會馬上逃走的。」

    「然後給我們屯抹黑嗎?!」毛姆生氣地揮揮手,「要走你今晚就走,我就當沒看見你,正好灰蹄回來了,我讓他幫席拉小姐駕車去良辰鎮,你跟著就是了。」

    豌豆花驚訝地睜大眼睛,喃喃地說:「爺爺……」

    毛姆兩眼發紅看著她:「你從小就脾氣死強,與其等著看你逃婚,還不如放你趁早走,不過,有句話你千萬記住,綠精不可信。」

    豌豆花脫口而出:「爺爺!」

    毛姆堅定地說:「我知道你聽不進去,不過你還是要記住!別犯和你爸媽一樣的錯誤!」

    豌豆花的臉色沉了下來:「我不知道我爸媽犯過什麼錯,他們是被胖普屯害死的。」

    「胡說!」毛姆氣得臉膛發紫,「以前我從沒跟你說過,沒想到你聽來這種怪話!聽我說,你爸媽,是因為聽信了綠精的謊言,吃一種有害的藥上了癮,才會發瘋而死的!」

    豌豆花不能接受這一說辭,她搖著頭:「我不信……綠精為什麼要騙他們?」

    「為了錢!」毛姆怒道,「綠精是天底下最貪財的傢伙!」

    據他說,當年綠精從遠方帶來了一種草本植物,熬製後煉成藥膏,人們吃了以後就神志不清,飄飄欲仙;一個與小沃特金夫婦走得很近的綠精,引誘他們對這東西上了癮,不光花掉了很多家產,還賠上了性命——小沃特金**後不小心打翻了燭台,引起火災,把前去救他的翡翠也燒死了。當時有不少半身人都染上了毒癮,小沃特金夫婦的慘事終於使他們醒悟;經過了痛苦的戒毒過程,胖普屯從此與綠精和那種藥膏絕緣。大家以那段歷史為恥,從此不再提及。

    豌豆花愣愣地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毛姆悲憤而慈愛地看著她:「孩子,我是不想讓你嫁到麥隆屯去的,那兒的人都被綠精迷惑了;所以你要走,我不攔你,唯一的希望是你好好照顧自己,別吃虧。灰蹄那孩子不錯,你要是願意,就把他留在身邊,他應該會聽你的。」

    ……

    不到一個鐘頭以後,我坐上了灰蹄駕的羊車。他慇勤地扶著豌豆花爬上去坐在我身邊,一點兒也沒對我們連夜一同上路產生懷疑。

    毛姆為我們準備了不少盤纏,當然大部分是給豌豆花的;她從祖父手中接過沉甸甸的包袱,一聲沒吭,滿面困惑,腦袋顯然還沒轉過彎兒來。

    毛姆看看她又看看我,說了不少客套話,大意是拜託我對他的寶貝孫女多加照顧,然後朝灰蹄揮揮手,看著羊車緩緩啟動;他獨自站在屯口顯得形單影隻,越來越小,終於看不清了。

    沉默了很久,胖普屯已經遠遠甩在身後,豌豆花忽然低聲說出她在這幾個小時中的第一句話:「你覺得……是怎麼回事?」

    我知道她問的是什麼,但無法回答,只能反問:「之前你說的那些,是誰告訴你的?」

    她抿了抿嘴,沒有說話。

    羊車平穩地行了大半夜,忽然一個急剎,我和豌豆花差點從座椅上摔下來,忙掀開車簾往外望,只見前方刷白的夜路上站著一個人。灰蹄拎起身旁的風燈往前一照,火光在那人臉上搖曳——綠色的小圓帽,綠色的套裝……是綠精皮克西。

    他摘下帽子彎腰行了個禮,目光直直朝向灰蹄身後的車駕:「豆花和旁邊這位不知名的小姐,不知我是否有此榮幸與你們同行?」

    灰蹄生氣地嚷嚷起來:「你驚了我的羊!」

    皮克西笑嘻嘻地說:「真抱歉……不過,你的駕車技術沒問題嗎?如果是我,一定不會驚擾到兩位可愛的小姐。」

    灰蹄結結巴巴地怒道:「你……你說什麼!」

    豌豆花打斷了他,道:「你來幹什麼?」

    皮克西特別真誠地望著她:「來完成我之前說過的話,帶你走。」

    「呸!」豌豆花啐了一口,「你以為現在我還會相信你?」

    他露出像小動物似的可愛表情:「我不是來了嗎?為了你,我可是連家都沒回呢。」

    豌豆花的態度和軟下來,輕輕哼了一聲。

    皮克西麻溜地跳上車,坐在我們面前;灰蹄「哎?哎?」地叫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想把這個綠精拖下去,被豌豆花一揚手制止了。

    皮克西笑著朝灰蹄說:「小哥,先麻煩你駕會兒車,等我跟豆花說完話,就去替換你。」

    就在灰蹄嘟囔的工夫,皮克西已經看見了我,他「咦」了一聲,滿臉驚訝:「你……是……是……那個誰……」

    他忘記了我的名字。我點點頭,道:「對,就是那個誰。」

    他注意到豌豆花陰沉的視線,忙道:「只有一面之緣,真的,真的,對啦,我的銀飛馬好像還在你那裡!」

    我看了豌豆花一眼,含混地說:「嗯……你是說,在你把我丟給狼群,自己跑掉之前嗎?」

    他尷尬地一笑:「咳,還提那幹什麼,你現在不是活得好好兒的嗎?我就知道,你這麼有本事,不會那麼容易死掉的。」

    「哦?是嗎?」我忍不住有點來氣,提高了聲音道,「那真是謝你吉言了!」

    豌豆花聽說皮克西曾如此行徑,不禁露出一些鄙夷來,大約又想起了她自己的事,道:「你實話告訴我,我父母到底是怎麼回事?爺爺說,他們是因為吃了你們綠精做的什麼毒藥!」

    皮克西一臉迷糊:「啊?你說啥?」

    豌豆花急了:「不是你告訴我,他們是被胖普屯的人害的,因為他們說我媽是女巫?」

    皮克西眼珠轉了轉:「別人是這麼說的。」

    豌豆花不答話,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皮克西歎了口氣,道:「那麼多年前的事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哪兒搞得清楚呢?」

    豌豆花覺得自己被騙了,顯得怒不可遏,追問他到底是從哪兒聽來的,原話是什麼。皮克西支支吾吾了半天,我們才算聽出了個大概。據他說,當年翡翠的母親離家出走,回來時正值胖普屯鬧傳染病,都是真的;人們為「驅魔」(治病),嘗試了很多方法,綠精從外地尋來草藥,也正是為此;只是後來人們對這種藥物上癮,事情才開始失去控制。

    皮克西指天發誓說他親耳聽族人說過,當時種植這種草藥獲利的遠不止綠精,那幾年正是胖普屯風頭最盛的時期,許多居民正是靠著這種草藥熬製的藥膏,從其他屯民手中聚斂了財富,並倚靠這些財富頻頻在酒神慶典中獲勝,佔據了湖區,在湖區與綠精共同建立起了藥膏的集散市場。

    後來,胖普屯人在通過買賣獲利的同時,漸漸因服食藥膏而導致身體上的虧損,才開始下決心封禁。一些因重病而無法戒除藥癮的人,包括翡翠的父親老阿雷,攜著這種草藥自我放逐去了南方;翡翠的母親則帶著女兒留在屯裡。

    接下來的故事跟我們之前聽過的其實相差無幾。最關鍵的問題在於,因為幾乎全屯每個家族都曾因這種草藥而迷失自己,甚至害過人,那麼作為一段集體的黑歷史,他們所有人都默契地選擇了否認、自我脫罪,並把一切歸罪於帶來這種草藥的綠精,連帶著怨恨最早學會熬製藥膏的人們,比如翡翠的母親。這也是為什麼現在的年輕人很少聽到真相的原因——老一輩的居民其實都心知肚明,只是不願承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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