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河水中的南瓜 文 / 烏雲卿
我不確定這片草原是我曾經踏足的那一片。草木不斷生長,幾乎瞬息萬變,時隔至少一個季節,變化就更大了。這一路,既沒有看見明顯的圓形草地,也沒有掉進什麼土坑。倒是有在灌木叢中發現了一個貓頭鷹的巢穴,幾隻灰黑色的?被雨水或夜露打濕了羽毛,瑟縮著聚在一起,在我走過時發出微弱的咕咕聲,巨大的臉盤轉來轉去。
我沒有傷害它們。背包裡還有蛇肉;我打定主意只在必要的時候殺生。再說靈境的動物並不好惹,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反覆實踐。
有水,時不時能碰上可以吃的動植物,我走得並不快;有時看見較為合適的地點,還會稍事休息。我隱隱地擔心著這三個多月的時間差,不知遠在人境的爸媽是否身心平安,不知本尼母子倆怎麼樣了;可是擔心也沒有用,只得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當下,在深深淺淺的草原上一步一步地跋涉。
長褲已經全濕了,沉悶地貼在腿上,好在丹寧布很厚實,保護我的雙腿不至於直接接觸各種荊棘、銳利的枝條和草葉邊緣、會引起過敏的毒漆樹;長褲腳一開始就被我塞在襪子裡,防止奇怪的東西溜進去;運動鞋髒得一塌糊塗,連同襪子,看上去就像在泥塘裡打過滾的河馬的後蹄。
包裡那位很少主動說話,不知是情緒不好還是在想他自己的事;不過,有時我看見自以為奇特的東西,向他詢問,他倒也總是知無不言。
整個白天都還算晴朗,空中堆積著小山似的雲,日光忽明忽暗,卻沒有下雨。差不多正午的時候,我有些肚子痛,懷疑是因為早晨生吃了蛇肉的關係;後來痛得受不了,眼一閉,心一橫,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找個草窠解決內急……包裡那位半天沒理我。
我不敢再生吃蛇肉,撫著空蕩蕩的肚皮走到黃昏時分,忽然看見了一片長滿玫瑰的灌木林,玫瑰林對面水光灩瀲,是一條河。
我小心地穿過這片滿是尖刺的灌木,同時採了很多青色的嫩枝——未開花的玫瑰嫩枝剝掉皮後是可以吃的,有淡淡的甜味,雖然補充不了多少能量,至少可以哄一哄我那被生蛇肉荼毒的胃。
河面足有二三十米寬,河水奔流向南,算不上湍急,卻相當渾濁;兩岸也沒有露出河灘地,倒是淺水處有綠草探出水面,被沖刷得十分狼狽,並不是蘆葦,而是本應生長在泥土裡的普通植物。可見平時水位並沒有這麼高,我猜上游可能下過雨。
我不敢貿然涉水,折了些陳年的玫瑰枝條伸進水中試探,中途只受到了一點點阻力,竟把一米多長的整根枝條都插了進去。算算這裡還是岸邊,水不可能有那麼深,只能認為下面是鬆軟的淤泥。這讓我連蹲在水裡隨便洗洗的念頭都沒了,徵求了包裡那位的意見,沿著河往上遊方向走去。
他不認識這條河。在他看來,這多半是雨季形成的洩洪道,最終匯流到靈境西南邊陲一座人跡罕至的大湖裡去。洩洪道的上游應該有些小溪,在那附近有村落的可能性會比較大。
我走了一夜。因為無法生火,在黑暗潮濕的河邊過夜並不安全,我也沒有疲勞到倒頭就能睡著的地步,懷抱著即將找到人煙的希望和心願,寧願趕路;再說,有著明月和星斗的夜空比想像中更明亮,河水偶爾也反射幾分月光,當然大部分時候都是黑沉沉的。
暗藍色的蒼穹像神的珠寶盒,綴滿了密密麻麻的各種寶石,月亮是最難得的一件珍寶;它比昨晚更圓滿些。因為沒有來自地面的光源,天空顯得格外璀璨,毫無保留、毫不避忌地展示著夜之光華。
夜?的咕咕聲,草蟲的嚶嚶聲,河水的潺潺聲,在明亮的夜色中此起彼伏。我沿著矮灌木與河流之間的狹窄沙土地,一邊緩步前行,一邊低聲給包裡那位講著週遭的一切,還有頭頂上那些星座的故事。他聽得很耐心,有時還點評幾句。我聊天,是因為走夜路有點害怕;他回應,是因為什麼呢?
星座流轉,夜色變幻,明月再度西沉的時候,草原上的景色已經不太一樣了。
地勢逐漸走高,不知不覺中,我已經走在彷彿另一片草原上。恣意生長的連片灌木漸漸稀少,草叢低矮下去,偶爾出現樹木;河道也收窄了些。紅日初升,晨光中的河水清淺,能看出河床已經是石子而不是淤泥,岸邊也時不時露出沙礫堆積的河灘地。
太陽完全升起之後,我在河邊梳洗一番,又在空地上生起了走出苔原以後的第一堆火。烤熟的蛇肉填進肚皮,只覺得全身都暖和起來了。
這時,河中的一抹亮橙色吸引了我的注意——定睛一看,竟是一顆南瓜!有我腦袋那麼大的一顆南瓜,大約是從上游衝下來的,卡在石頭縫裡微微晃動。
我脫下鞋襪,涉水過去把南瓜撿在手裡,發現它的瓜蒂還很新鮮,看來剛離開瓜籐不久——前方是否就快有半身人的村莊了?
我精神為之一振,收拾好東西,一手抱著南瓜繼續沿河上行。走了不到半天,又在河中發現一顆南瓜。兩顆南瓜並列看著,大小居然完全一致,這也太巧了,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河道在前方一片有些泛黃的闊葉林旁拐了個彎,繞過去一看,我差點沒叫起來——風車!
一座足有六米高的風車,乾乾淨淨地架在河道邊上,聯結著一間小小的磨坊。
但是四周並沒有人。風車的四個槳板緩緩轉動著,磨坊裡也沒人,只有一台磨盤,地上散落著一些穀物麥秸之類。
河對岸是大片的南瓜地,一畦一畦的綠籐中間露出黃澄澄的南瓜,煞是喜人;再往遠處,是綿延起伏的丘陵,有犁成一行行的作物,形形色色開著花的籬笆,低矮的結滿了果實的樹。但是,人都在哪兒呢?
涼爽的風送來一陣熟悉的香氣,混合了熱乎乎的麵包、烤玉米、煮過的新鮮牛奶和濃濃的番茄湯的味道,還有一種特殊的香味我分辨不出,是酒,還是某種糖漿?
這股香氣讓我渾身上下毛孔張開,舒坦地抖了一抖,感覺上像在黑暗裡行走的人終於見到了光明,我一再強忍才沒有蹦?著過河上岸。
準備穿越南瓜地的時候,忽然感覺腳上好像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低頭看看,又好像沒有;我以為是錯覺,想往前走,腳踝處明顯有一股牽扯的力量。
我低下頭,剛想仔細觀察,卻被什麼東西彭地砸中了胸口,是個幼兒拳頭大小的土豆。有人在喊:「抓住他——」然後越來越多的叫喊加入進來:「別讓他跑了!」「終於逮到了!」「來看看這個可惡的傢伙是什麼模樣啊——」「好像是個女的!」
同時,各種各樣的小東西紛紛向我飛來,砸到身上的還好,有些砸到腦門,不免眼冒金星。我下意識地護住腦殼和受傷的左肩,一邊抽空瞄了一眼,只見許許多多的半身人——不知瞬間從哪裡冒出來的——呼啦啦地湧向我,一邊叫喊,一邊朝我投擲各種水果蔬菜泥巴塊什麼的;遠處還有更多的半身人,正綿綿不斷地從不知名的角落裡跑出來——
「住手!你們認錯人了!」我一邊躲一邊喊,可是沒人理我。
我想跑開,可是腳下被什麼東西纏住了,差點摔跤;仔細一看,是一種透明的細絲,牢牢勒在腳踝上,掙了幾下都掙不斷,看來相當結實。這時一個人從背後撲過來,扭著我的左臂想把我撂倒,這個動作牽動了左肩的傷,我倒抽一口冷氣,不禁大怒:這些人是怎麼回事?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動手?他們個個還沒有皮克西高,火氣卻實在不小。既然如此,我也不是任人搓圓捏扁的料——不就是比橫嗎!
我手中各有一顆南瓜,此刻揚起右手,啪地把南瓜拍在那人臉上,南瓜掉了出去;用力扭住他的手臂把他甩了出去;那人剛好摔在南瓜上,一蹬腿又重重踹上一腳。南瓜原本已經有了裂痕,在這一擊之下,「啪啦」,碎成了幾塊。
這個場景似乎帶給一眾半身人很大的衝擊——
「啊!『長老南瓜』!」「她把『長老南瓜』弄壞了……」「太過分了……」「這個可惡的傢伙——!!!」
看著他們一臉悲憤想要衝過來,我舉起左手的南瓜,高聲道:「誰再過來,我把這個也砸了!」
這樣的威脅居然是有效的。離我最近的幾個半身人立馬緊張地盯住我的左手,不敢妄動了;半身人們越聚越多,裡三層外三層地把我圍在中間,都一臉控訴地看著我。
其中一個年輕的半身人,心疼地瞅了瞅地上破碎的「長老南瓜」,憤憤地衝我齜牙:「你……你真可惡!」
我心中十分詫異。按說他們都恨我恨到想群毆我了,在罵人的語言上竟然如此貧乏,難道區區一句「可惡」就能表達他們的強烈情緒了嗎?真是「禮儀之村莊」啊……還好是「你真可惡」,要是「你真壞」,我估計會當場岔氣。
「你們才可惡!」我看上去比他們還激動,「我在河裡撿到這兩個南瓜,沿著河找到這裡來,生平第一次靠近這裡就被你們打,我倒是要問問,是不是每個陌生人路過這裡,都得無緣無故被你們打?」
「等——等——」一個喊聲由遠及近,眾人紛紛讓出路來,只見又是一個年輕的半身人,似乎是從河那邊過來的,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一個年老的半身人驚奇地說:「喬匹,今天不是輪到你看守磨坊嗎?怎麼也跑來了?放心吧,這兒有我們,偷長老南瓜的壞傢伙已經抓到了,看,就是她!」
「我、我要說的,就是這件事,」喬匹喘息著說,「抓錯人了,偷長老南瓜的,不是她。」
眾人議論紛紛,在老半身人的示意下,喬匹繼續說:「事情是這樣的——為了今天輪到我看守磨坊,昨天晚上我早早就睡下了,於是今天早上,醒得就早了點兒,籬笆上的紫色牽牛花還沒開呢,我就想,反正已經醒了,不如直接去磨坊吧……」
老半身人點點頭,似乎對喬匹的勤快表示讚許。
「那時候天還沒大亮,離吃正式早飯的時間還遠,我打算先吃些點心墊墊肚子,忽然看見一個人影溜進了靠近磨坊那邊的南瓜地,不一會兒,抱著兩個長老南瓜出來,趟水過了河。」
眾人七嘴八舌:「這麼早!真陰險!難怪老也抓不到!」「你看見他長什麼樣了嗎?」「可是,南瓜地周圍都布下了夜蛛絲……」
喬匹搖搖頭說:「沒看到臉,而且那個人好像知道夜蛛絲布在哪裡,一次也沒有踩到。我跟著他進了柞樹林,他老是兜圈子,我就跟丟了……剛才我回來,本來想匯報這件事,可是好餓,而且又到了午飯的時間,我連正式的早飯都還沒吃,就、就先在磨坊後頭的小廚房裡開伙……」
眾人都十分諒解地點頭。
「我在吃飯的時候,看見這個,對不起,是這位,」喬匹指了指我,「陌生的女士,從河的下遊走來,一手捧著一個長老南瓜,她一路東張西望的,還自言自語,我聽見她說『人呢』,那時候,正是神聖的午飯時間哪,當然不會有人在外面。後來,她就脫鞋過河,又穿鞋……我還在吃飯……再後來,我就聽見大家說抓住偷長老南瓜的壞傢伙了,我急忙吃完,然後趕過來,果然是抓錯人了……偷長老南瓜的傢伙,可沒這位女士這麼高大。」
眾人沉默不語。喬匹又補上一句:「我沒浪費食物。」
老半身人鼓勵地拍拍他,說:「你做得很好。」
聽完這席話,看著眾人理所當然的模樣,我不知該如何評價。也許這些半身人是把一日三餐當成宗教儀式來對待的。
「看來,是我們錯怪你了,」老半身人面帶歉意對我說,「年輕人,胖普屯,請讓我們用溫暖的床鋪和豐盛的午……嗯,下午茶,來彌補我們剛才的魯莽行為。」
人們一下子變得熱情起來,連剛才被我打翻在地的那個半身人都笑嘻嘻地拍了拍我的右肩膀,說:「真是抱歉哪!不過,你力氣真大!」
這轉變也太快了,我一時不太適應,有些手足無措。包裡那位在我腦袋裡說:「你可以接受。半身人就是這樣的。」
好吧……我訕訕地道謝,把手裡的南瓜遞給老半身人,他自我介紹是胖普屯最年長的居民,毛姆·沃特金。眾人七手八腳地過來幫我解開夜蛛絲的束縛,一邊介紹說這種夜蛛是屯子這一帶的特產,養在柞樹林裡,吐出的絲既長又韌而且完全透明不易被發現,怎麼樣質量不錯吧哈哈哈,我抽著嘴角說確實不錯呵呵呵。
毛姆的孫女豌豆花·沃特金主動提出負責招待我,我感激地對這個看上去十來歲、穿著淺綠色蕾絲套裙的姑娘連聲道謝,跟著她走了,一時就沒聽見身後有人低聲對毛姆說「是人類……」,而毛姆對那人使了個眼色,示意「那件事先不急」。包裡那位聽到了,他提醒我注意,順便還說了些關於長老南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