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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七四話 梅弄有心人 文 / 蘭朱公子

    大雪連綿飛揚下了幾日,全不因年關將至而有所收手。

    小白龍在襄州刺史府邸留的這幾日,皆是朔風凜凜,大雪紛紛。她記得最近的上一次看雪時日,還是半年前同蕭慕理大婚的那七日。

    她依稀記得,那七日間,不僅有六月大雪如蝶飛,天地銀裝素裹,還有那滿城十里桃花開,雖是淡粉紅色,卻讓這銀色天地多了一抹顏色。

    可她也記得,天地有無顏色,那都是眼中的風景。

    她只感覺到風雪之音,只聞到桃花香味,聽著別人對天地萬物的描述。

    不過,別人這般描繪出來,似乎這六月桃花與大雪春冬之際的無甚不同。只是,人人皆知,命中注定與雪花相遇的花,唯有寒冬季節方才盛開的梅花。可托那人洪福,她和建康城的百姓第一次知道世上有這麼一樣景色,名為桃花飛雪。

    可如今,這個冬天,在襄州,她無緣見得那般景色。不僅如此,竟連往日踏雪尋梅的景致都看不見了。

    令她驚異的是,這短短的日子裡,那傾國傾城的女人竟從未召喚過任何一個面首,同她夜夜笙簫。只是,這侯夫人每日差人在炭火旺盛的房中煮好香茶,差人來喚這宇將軍請回來的「蕭先生」。

    她想起給自己取的「蕭白龍」這名字,真是當時一時興起取的,就將就這「小白龍」化名蕭白龍,至於這「蕭」姓,就當既嫁從夫,隨了蕭慕理之姓了。

    獨坐梅花林間,小白龍依舊裹著埋沒脖頸的黑袍厚衣,未敢懈怠,生怕上蒼賜予自己的這女兒身,尤其是那下巴下面平坦的喉嚨,被人一不小心給發現了。

    興許這東西是男人和女人之間,至少是表面上最大的區別。是以,她天不怕地不怕,更別提寒冷。可此時,卻唯獨怕這造化的恩賜,出賣了自己。

    雙腿上擺放著瑤琴,十指在琴弦上來回撥弄,奏出繞樑餘音,雪花一片片地落,落在她如墨黑髮上,落在琴弦之間,落在含苞已放的各色梅花中。

    她看不見所有,可懷裡抱著這把古琴,腦海中卻是浮現了昔日在尋仙谷中自己撫琴唱歌,青陽舞焰在仙谷棗林間翩然起舞的情景,似是一切全在昨昔。

    「借問仙將畫,詎有此佳人?

    傾城且傾國,如雨復如神。

    漢後憐名燕,周王重姓申。

    挾瑟曾游趙,吹簫屢入秦。

    玉階偏望樹,長廊每逐春。

    約黃出意巧,纏弦用法新。

    迎風時引袖,避日暫披巾。

    疏花映鬟插,細佩繞衫身。

    誰知日欲暮?含羞不自陳。」

    這是昔日,在洛陽尋仙谷中她唱給青陽舞焰的,送別已久,竟也不知那人如何了。

    「誰知日欲暮?含羞不自陳。」小白龍繁複呢喃,甚至連琴弦都忘記撥弄。半晌後,放下琴來,仰起頭,唇角勾起一絲淺笑:「好花好雪好風景,躲著無趣,不若出來一同觀賞。」

    「蕭先生的厲害,小女子還真是漸次明白了。」褚少娘披著一身寬大的紫色披肩,卻擋不住婀娜風姿,更添美艷。

    今日她取下了面紗,對這瞎兒來說,她戴上面紗,好似讓瞎子點燈一般無趣。

    她每日都能聽到很多人的奉承,多數也出自真心,然而她早已聽膩了。可此時,見這人獨坐林間彈琴,雙眼卻瞎,心下竟有那麼一刻很想讓這蕭白龍看到天地萬物的衝動。讓這口口聲聲說對自己毫無邪念的男人見到自己模樣,那定是有趣極了。

    「不知夫人說的是哪些厲害?」小白龍淡淡一笑。不厲害點,怎地讓你這戲弄盡天下男兒的女子重開情竇?

    「先生哪裡都厲害勒。」褚少娘對他說話語氣尖酸,卻偏生是出自真心,這一點讓她自己都難以明白,偏偏又必須接受。

    「本夫人好歹是西魏御夢侯之妻,且還有著天下第一美人的名號,每日在溫室中煮酒待先生來,先生卻是推辭不往。這很厲害啊。不過……」

    褚少娘將身子朝蕭白龍靠近了點,朝她耳根子後吹了一口氣,笑道:「先生不去,可是怕把持不住?這與先生之前那柳下惠般的高傲自持可是大相逕庭啊。難不成先生也是說一套做一套的,與那些臭男人無甚不同?」

    「侯夫人所言甚是,也所言為錯。」

    「呃?該當何解釋?」

    「夫人雖與天下女子無異,可終究乃女子。吾雖眼瞎,可為男兒之身,男女六十不同居。正因擔心做不到柳下惠那般,是以更不能相見,尤其是夫人這等女子。」

    褚少娘從前聽過不少男人女人背後或是當面罵子水性楊花,可她正是故意這般做,讓御夢侯後悔難看,所以從不在意。可此時聽得蕭白龍最後一句話,尤其是,這是第二次提及自己是「這等女子」了。

    不知為何,以為早已對別人言談不甚在意的自己,竟怒火中燒。對著這瞎子,她絲毫不隱藏自己的憤怒:「蕭白龍,你口口聲聲說本夫人『這等女人』『那等女人』,你憑甚麼?」

    「只憑蕭某人一心只要個安守本分、一心為我的溫婉女子,只憑夫人三番五次對蕭某人不具好心。蕭某人自當出此言回絕,讓夫人作罷。」

    褚少娘冷笑道:「西涼村夫,可笑至極!沒這天下之時,你們男人三妻四妾;需得天下之時,對女子加以利用。將她們當做利用的工具!臭男人心大

    得很,裝天下,裝皇權,裝江山,恨不得所有東西都握在一人之手,可最後還須得裝女人!」

    「可女人卻不一樣,她們有的只是一顆能容納承載愛人的心!即使是我,有著所有人側目的容顏,可到頭來需要的也只如此簡單。」

    仗著瞎子看不見自己的狼狽,褚少娘從不流露眼淚的雙眼早已模糊,可她性子倔強,決計不會讓這一絲淺淡的悲傷流露在言語腔調之中。

    「你們這些臭男人隨心所欲,除了將我們壓在身下,將我們送給別人,覬覦著我們身上值得利用的所有!你們的心全是骯髒污穢。到頭來,你卻跟我說甚麼你們想要安守本分、溫婉賢淑的女子?哈哈哈,真是可笑!」

    見蕭白龍緘默不言,褚少娘冷眼相向:「蕭白龍,本夫人問你,你能保證,此生只愛一個人?對她毫無利用之心?無關她容顏或是財富名利,只是純粹地想與她相守?」

    方纔那一句話本只是應付這褚少娘、想讓她難堪的話,可沒想到這名傳天下的蕩女竟連著回復了這麼多。更可怕的是,她因為自己對她的這一句評價,已然是剖肝瀝膽,向自己控訴著所有。

    而比這可怕還要可怕的是,她說的所有話,竟無一句不是自己曾經對那人說的!

    小白龍腦海中浮現舊日的畫面:當初他將朱傘兒送給河東王蕭譽,將雲秋蕎許配給薛典,而自己亦是他用盡了近十年來收復的一個工具。她深知,這一切,全是她藏在內心深處幾度想要吐露的話,這也全是她心中對那人遲遲解不開的枷鎖。

    她幾度告之自己,要將師傅教授的那些「四大皆空」的道理銘記心間,學會理解釋放,可最後,她發現自己天生不屬於出世之人,難以做到兩手空空,對那人坦然相對。

    每次試著解脫一回,終究是將所有想了起來,在腦海中,在心頭裡,都是揮之不去的。而褚少娘,今次竟這麼有膽子地全部說出來!

    小白龍似乎能感知到身邊這天下第一美人內心所有的憤怒與難以言語的寂寞失落。而之前那甚麼「蕩女」的名頭,竟覺得全是虛假。

    也有那麼一刻,她竟對這女人心生一絲佩服,因為這是自己一直不敢說出的。但這都只是自己所想,此時,她絕不可能這時候心軟投降。

    「若世間有這樣的人,若無牽絆,蕭某人自願棄天下與此人離去,往塞外漠北,牧牛馬度日,一生一世,許諾白頭,絕不負她。」

    蕭白龍朗朗一笑,毫無之前的癲狂任性。褚少娘看著他,似是看慣了天下虛假的男人,她心頭已然能斷定蕭白龍吐露此話的實誠真摯。

    這是屬於女人的敏銳感覺,是女人對男子的判定。

    褚少娘沉吟良久,道:「不知誰能有幸成為與先生塞上牛羊的女子?」

    小白龍心思遊走,想起自己此時是蕭白龍,差些感時傷懷去了,回過神:「緣之所鍾,吾心之愛。」

    此時雖是寒風凜冽,大雪飄飛,褚少娘卻絲毫未覺寒冷,只覺熱氣抖騰,目光落在蕭白龍那一雙清澈如水的雙眸,她明知他看不見自己,可卻覺得自己是能望盡這蕭白龍深處似的。

    「蕭先生……」褚少娘目光中有著這歷經風雨的女人對愛情的渴望。

    開始上鉤了麼?小白龍聽得她言語中的熾熱,淡淡一笑:「侯夫人美貌第一,舞蹈自是美妙絕倫。蕭某人閒來無事,願撫琴唱歌一曲,夫人可願舞蹈一支?」

    褚少娘不由一愣,半晌沉默不語。

    小白龍察覺到她的猶豫,故意拍拍自己腦袋,抱琴坐下:「哦,蕭某人甚是糊塗了。從來只有男人服侍侯夫人的,竟讓夫人跳舞,呵……」

    她撫摸著琴,憑著感覺調著弦,「夫人切莫見怪,蕭某人無心讓夫人取悅於自己,只是興致來了。夫人若是不願,大可去了,省的叫陋技玷污夫人耳朵。」

    「我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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