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228章 文 / 秋李子
鄭三叔的淚都落到鬍子上,他原先那一把黑亮的鬍子,這些日子也不打理,已經是亂糟糟一片。那鬍鬚之中,夾著不少白鬍子,都是這些日子生出來的。
哄人玩的?可是,誰要這樣費盡周折哄人玩?鄭三叔把手艱難地抬到眼前,打開那紙條,方才沒有看見,在八個字的最下方,有個極小的鄭字。這個字,不會錯的,就是兒子寫的。還記得那時兒子只有三歲,自己把著兒子的手,在那一筆一劃教他寫名字。
鄭,我們家姓鄭,雖有主人,卻也有自己的姓。鄭三叔眼裡的淚落的越發急了,推開掌櫃的就喊起來:「兒啊,你在哪裡?你什麼時候回來?你出來啊,出來見我一面啊!」
鄭三叔一聲接一聲的喊著,聲音嘶啞神色恍惚,街上經過的人都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著鄭三叔。掌櫃的也不覺心酸,這幾個月見鄭三叔尋兒子,那是生生看著鄭三叔從白白胖胖什麼事都難不倒似的,變成現在又黑又瘦神色恍惚的。
到底這鄭二哥是去了何方?若說被關鎖起來,怎麼又傳出這樣一張紙條,還要不要再尋。若說平安,可又怎麼不見人?這件事,實在是蹊蹺。
掌櫃的歎了一聲,讓夥計跟上去,別尋不到鄭二哥,這鄭三叔又出了事,那才叫一個難辦。
夥計跟在鄭三叔後面,看著鄭三叔在大街小巷轉悠,直到走出城外。夥計這才上前拉他回去:「三叔,回去吧,這會兒,天都晚了。若出城,就進不了城了。」
鄭三叔雖然神色恍惚,可心裡還是有些清醒,聽到夥計的話就停下腳步,轉頭瞧著他。夥計被鄭三叔瞧的心裡發冷,鄭三叔這才聲音乾澀地開口:「我曉得,我曉得我該怎麼做,可是,我這心裡,是疼的啊!」
養到那麼大一個兒子,也沒好好疼過他,好容易一家要團圓了,可兒子又失蹤了。此刻鄭三叔完全可以肯定,兒子不是什麼逃走,而是被人帶走的。
那八個字,鄭三叔已經讀的很多次,此刻卻覺得像八把刀一樣,一刀刀戳在自己心上。兒子不回來,一定有什麼難以出口的事。可是一家子,還有什麼事是難以出口的?一家子,有什麼話不能說?
鄭三叔胸中氣血翻滾,噗地一聲一口凝滯已久的血吐了出來。夥計急忙扶住他,見鄭三叔雙眼緊閉面色灰白。夥計更是唬了一跳,忙央求旁邊路過的人相幫,把鄭三叔扶回住處,又請來醫生。
醫生診過脈,不過說了幾句鬱結在心已久,這口血吐了,倒是好事,給開了個方子。
夥計把方子交給鄭三叔帶來的小廝讓他們趕緊去抓藥,這時掌櫃的聽說鄭三叔吐血昏倒,也來探望。見到夥計問了幾句,掌櫃的就歎氣:「哎,這件事還真是讓人難說。」
「說不定啊,真是有人見鄭二哥生的俊,捉回去做女婿了。總要等生了兒子,才敢抱回來和公婆見面!」夥計順口說句笑話,掌櫃的臉一沉:「胡說,哪有這樣的事,這要看見鄭二哥生的俊,好好地尋個媒人上門,倒貼些妝奩,只怕鄭二哥也會答應。這把人悄悄地帶走,算是怎麼一回事?」
兩人還在那裡說著,就聽到裡屋傳來咳嗽聲,掌櫃的急忙進去,見鄭三叔已經坐起身,瞧著神色竟比方纔還精神些,急忙開口:「三叔,您先躺著,要些什麼和我們說就是!」
鄭三叔那一口血噴出去,心裡倒清爽許多,醒來時已經想出要做什麼。聽到掌櫃的這話就欠身:「多謝了,這半年,勞煩你們了。」
「說什麼勞煩,先不說三叔你原先也在曾家,我們也算一家子,就說從容家那頭算起,兩家也是有來往的,不過幫了點小忙,算的什麼?」掌櫃的見鄭三叔客氣,忙擺手示意不必如此。
鄭三叔嗯了聲就道:「我方才也想過了,這件事,透著蹊蹺。只怕沒有個三五年,得不到他的消息。既然他紙條上說,人還是平安的,我也只有先回揚州。等有什麼消息,還要你們速速給我送個信。」
說著鄭三叔就要起身給掌櫃的磕頭,掌櫃的唬的臉色都變了,急忙把鄭三叔牢牢扶住:「三叔,這使不得,使不得。這些話,不用您交代我們也會做到!」
鄭三叔殷切地瞧著掌櫃:「若有個萬一,銀錢什麼的,先挪借了。」掌櫃的連連點頭,一定一定。
小廝已經熬好藥,端進來遞給鄭三叔,鄭三叔接過藥一口口喝下去,既然兒子還活著,那為了某一日能得團圓,自己也要好好活下去。揚州那邊,還有妻子兒子,也要照顧著了。
鄭三叔眼裡重又添上神采,又和掌櫃的說了會兒話,掌櫃的告辭,鄭三叔就躺在床上,開始計劃著怎麼回揚州。等想到妻子要問起怎麼沒尋到兒子時,鄭三叔心裡又酸痛起來,把被子塞進嘴裡,小聲地哭起來。
等第二日早,小廝進來服侍,見鄭三叔已經穿著好了,見小廝進來就吩咐他打熱水:「我要把鬍子刮了,這些日子,都沒打理這鬍子,亂蓬蓬的,像個什麼樣子。」
小廝應著就要去打熱水,鄭三叔又叫住他:「你讓人去碼頭瞧瞧,可有人要回揚州,我們一起搭伴走。這回去的行李多,總要包大一些的船。」
「老爺這是要買些東西回去送人?」小廝端來熱水,伺候鄭三叔刮鬍子,口裡就笑著問。
「把你二哥的東西搬回去,尋不到人,帶些東西回去也成。」鄭三叔順口答著,小廝把熱熱的手巾往鄭三叔鬍子上覆去:「還要換車,多麻煩?」
「我們這回回去,走海路,等船到了寧波,再換車。寧波離揚州,已經不遠了。」
坐海船?小廝的眉就皺起,聽說海上風浪大,坐海船可是會暈船的。鄭三叔見小廝把眉皺起,不由呵呵一笑,既然要好好活下去,又難得來一次廣州,就要走不一樣的路回去,順便還可以瞧瞧有些什麼生意可以做。雖說女兒能幹,可娘家好了,她臉上也更有光彩。
鄭二哥屋裡的那些書籍用品,都被捆紮起來。鄭三叔細心,讓人用油布包了一層又一層,確保有個萬一這箱子落水,裡面的書都沾不到水才放心。除了書,鄭二哥別的東西並不多,鄭三叔就收在自己身邊,兒子用過的硯台,還沒用完的半塊墨,還有寫禿了的筆,都被鄭三叔當做寶貝一樣收起來。
收拾好了東西,結算好了房錢,鄭三叔瞧著房東把兒子的房間關鎖起來,不由心生感慨。可只歎了一聲,鄭三叔就讓人把東西都搬上車,要活的精精神神的,等兒子回來,等一家團聚。鄭三叔十分肯定,兒子一定還活著,只是不知道團聚的那一日,到底有多久?
回程走的海路,除了常走海路的幾個人,別的人都被顛的吐的一塌糊塗,小廝連黃膽水都吐出來了,白著臉躺在床上,別說服侍鄭三叔,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鄭三叔開頭吐了一回,後面也就很精神,見小廝起不來身也就不讓他來服侍,船上閒著無事的時候,就把順手放在自己包袱裡兒子的一本書拿出來翻翻看看。
這本書也是用那曲裡拐彎的外洋字寫的,鄭三叔只所以把這本書放在手邊是因為上面有兒子的筆跡。
鄭二哥的字寫的很清秀,在書上面寫的也多是些點評,從點評來看,這本書像是外洋人記錄的一些名人軼聞。雖然看不懂那些古怪字,鄭三叔覺得看看兒子的點評也是很有意思的。
在其中一則下面,鄭二哥連寫三個可笑。接著寫道,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少男少女心性未定,若因偶然一面,就托終身,若對方為不可托之人,豈不誤了終身?此所謂朱麗葉者,傾心仇人已屬不該,又背父母成親,落後又自殺。心中全無父母家人之念,此等兒女,生來何用?這等故事,竟被稱讚,實為可笑。
鄭三叔點一點頭,果真是自己兒子該說的話,看來兒子沒有辜負自己的教導,實在讓人欣慰。
鄭三叔看完這個點評,又翻到下一頁,鄭二哥卻是說做女兒的不該不孝父親,怎能任由父親流落鄉野?不知著者寫這故事做什麼?天理循環一點都沒有。
最後一頁也寫滿了點評,戲劇該起教化之功,而非腐蝕人心。觀此書中四個故事,惡人不得報應,善人多有曲折,實在不該不該。鄭三叔以為兒子感慨完了,卻又瞧見兒子寫了一句,愛麗絲小姐雖聰明,可畢竟紅毛人是沒受過教化,果真不同。愛麗絲小姐?鄭三叔瞧著這個名字,把整本書又翻了翻,書的第一頁上,有個洋字,原先鄭三叔以為這是印上去的,這時仔細一瞅,才發現是寫上去的,不過是因墨不一樣,顏色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