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26章 一夜春花盡又愁白頭長(1) 文 / 翠翹金雀玉搔頭
不知不覺,已經是晌午。
庭城拉住沈渙梔的手,掌心纖纖細指柔軟。
「回去了。」語氣雖然溫和,卻不容置疑。沈渙梔慢慢起身,與庭城肩並肩行走。
「這次的大災,你怎麼看?」沈渙梔想了想,然後說:「其實災難倒是次要的。人心,才是最大的造就。」「說說看。」庭城勾唇。「如果地方官員真的能夠救災及時,萬萬不會有這麼多流離失所的災民,可見,朝廷下達的命令並未得到完全的服從。或者是,朝廷賑災的力,還不夠。」
一針見血。
要麼朝廷少分發了錢糧,要麼官員私吞了錢糧。
「你說的,卻是表面。那些災民看似*難耐,實則生龍活虎。」一把握住沈渙梔纖細的雪臂:「喏,力道可一點兒都不小。不像幾天沒吃過正經飯的人。」沈渙梔心頭一顫:「王的意思是……」
「這件事,官府有錯毋庸置疑,但也難說,是否有小人摻雜在災民之中,故意起事。」沈渙梔眉頭緊鎖:「那……目的何在?」庭城輕輕一笑,瞭如指掌:「自然是希望,把事情鬧大,比如,聖駕親臨。」
沈渙梔的指尖猛然一縮,卻反被庭城握得更緊:「那王豈不是遂了他們的願?王既早知道,為什麼還要冒這個險?」庭城淡然道:「不到最後一步,誰也不知道結果究竟如何。黎民姓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孤不能坐視不理。」
「那王覺得,這些人究竟想要做什麼?」「左不過,是想要孤的一條命罷了。」庭城聲音輕鬆,沈渙梔卻心頭緊得發疼。
這個男人明知有詐,卻偏向虎山行,為的只是他的江山民;可臥於他腳下的芸芸眾生中,又有多少不問他的恩惠,只讀他的涼薄?
默然輕歎,事事哀。
「你在擔心孤?」庭城好笑。沈渙梔承認:「是。臣妾擔心王的安全。」庭城自嘲地勾起嘴角:「與其擔心孤的安全,不如照拂好自己。孤不想再有後顧之憂。」沈渙梔知道他所指,輕輕撩起衣袖,粉紅的印記也已褪下了。
「也已經沒事了。」沈渙梔小聲說。庭城冷然回頭看她:「若什麼都要等到無法收拾的地步才叫有事,天下都要大亂了。」沈渙梔情不自禁地嬌笑,一雙水眸狡黠:「王也在擔心臣妾。」
庭城不置可否。沈渙梔眉間漫過一線失望。
還是對他有所期待的。
即使,清妃曾說過,不要信錯了帝王。
她心中竟然也有這麼不合規矩更不合人情的想法。
遠處,一絲白茫茫的水煙不斷向高處延伸著,沈渙梔笑笑:「那應該是姑姑家在施粥了。」庭城拉著她:「我們走近看看,有多少人。」
領粥的人大失了早晨堵住客棧大門時的囂張氣焰,反倒是面帶感激之笑,排著隊拿著碗,雖然很多災民,卻沒有清晨時那樣爭先恐後、虎視眈眈,柔和、安詳許多。
人數上,減少了一部分。
分粥的女應該是沈府的侍女了,烏黑的頭髮隨意盤成了一個髻,身上穿的雖是粗布,卻也足夠厚重,想必能避寒。
門口立著的一位笑意吟吟的貴婦沈渙梔再熟悉不過,脫口而出:「姑姑!」便拉著庭城走了過去。
貴婦看到沈渙梔身邊的庭城後又驚又喜,剛要彎身行禮卻被庭城開口攔住。
「夫人好。」貴婦臉上的笑意僵硬了,問沈渙梔:「他不是王?」沈渙梔被庭城晃了個雲裡霧裡,用詢問的眼光掃了庭城一眼,卻見他輕輕搖頭,帶著笑意。
「不,他不是。」貴婦皺眉,一把拉過沈渙梔被庭城握住的那隻手:「你怎麼出來了?你現在是王的女人,事事都要小心。怎麼能跟別的男人拉拉扯扯的?」沈渙梔咬了咬唇,隨機應變道:「王恩准女眷回家探望,又沒有聲張,所以姑姑您也別說出去。」
姑姑沈絮立刻心領神會:「是是是,這個自然。」片刻後,冷冷掃了一眼庭城,拉著沈渙梔:「既然到家了,就回屋去歇歇。」沈渙梔剛要開口,卻聽見庭城沉穩的嗓音在身後清涼:「我在客棧等你。」
一把被沈絮拉進了院。
沈家江南的宅沈渙梔是一次也沒有去過的。隨著沈渙梔進宮,為了照拂沈家江南一帶的生意,又因為姑姑沈絮生而喜靜,所以沈絮與女兒搬到江南居住。
「除了這檔事兒,姑姑還覺得江南好嗎?」「這一來,確實是想回帝都了。」
江南不同於帝都,一來閒雜少些,二來風水也更養人,若不是今年的水災,沈絮母女甚至會想在這兒安置一生,誰又能料到,第一年就出了水災。
沈絮牽著沈渙梔繞過繁花似錦的長廊,走進大堂上座後,又吩咐下人上了香茶。
「江南本就雨水豐盈,故此才年年得以好收成,再說秋來多雨也是正常,我就並未放在心上,誰知道這一遭竟引起了洪澇!江南內外過不去船隻,逃到無處逃。只好慌亂中安撫自家,又新收了一批災民入府為奴,正是錢財緊澀中不說,還要開倉放糧,現在,也只能是維持了。」沈絮愁容滿面,強擠出一絲笑。
聽完沈絮的坦述,沈渙梔倒吸一口氣,沈家不再富得流油倒是真的,可若說沈家不再寬裕就言過其實,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那姑姑,照您算來,身價還能撐多久?」沈渙梔小聲問。沈絮猶豫後,道:「半年還是能挺過去。不過若是長久下去……」
半年……想
想必是足夠的。災難一鬧,庭城那邊又支撐著,半年,有過之而無不及。
沈渙梔打斷了她的話,直截了當地問:「朝廷可有撥款嗎?」
沈絮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柄一樣,氣不打一處來:「撥款?就是撥款,也絕不會撥給我們這富貴人家!」
「他們只看到我沈絮的官家框,怎麼知道我內裡已經要被他們吃空了!說起來,若不是你爺爺當年征戰沙場,拚死拚活了幾十年才拼來沈氏得以入皇族,,若不是你爺爺差點兒把命都搭進去,我……」
沈絮聲音一變,帶著哭腔,眼看著淚水就要掉下來。
沈渙梔不是不記得剛到沈絮家時的場景。
她盡量不哭也不鬧,她知道姑姑姑父也傷心,她一哭就會惹得別人也跟著哭,她住在別人家,不能煩他們的心。所以,只是在角落裡,默默地掉眼淚,一旦有人經過又立即擦乾,強裝笑顏。
如今想起,最難過的不是家人死去,而是那段沒人陪著一起熬過的歲月。滄桑之中,彷彿已有年。姑姑沈絮覺得彈指一揮間,只有沈渙梔自己才清楚,是多麼漫長的一段時光。
沈渙梔沒有說話,看著沈絮的淚水向下掉。
還是姑父的主意,說是渙梔進宮了你就去江南散散心吧,那邊風景不錯,總歸比繁瑣的帝都要簡單舒服。沒有想到,這次,沈絮居然一口答應,不成想。
也許她這些年也累了,想要遊山玩水了
沈絮辛勞一輩,到年過半了,才恍然覺得累了。那麼,會不會有一天,沈渙梔也累了呢?
會吧,可能會吧。
出身名門,有時彷彿也是一把枷鎖。鎖上你所有的開懷與情,讓你逐漸變得喪失了人的天賦。不再會無城府地笑,不再有什麼都不想的時候。
「你與剛才的那個男人不清不楚的,他究竟是誰?」沈絮拭了淚,忙忙然追問。沈渙梔遮掩強笑:「是……我的貼身侍衛,不過走得近了些,算不得什麼。」
「算不得什麼?隨便有些風言風語,就能害了你的命!」沈渙梔沒有理由將她的話放在心上,錯就錯在她忘了庭城是微服私訪,而他行事又一向縝密,不該貿然行事,惹出一番風波來。
「你既然已經是王的妻,就該事事以你夫君為重。」「姑姑,我只是容華。」沈渙梔無奈。
「容華又怎麼樣?只消你有這份心,白氏又不再是皇后,不怕無能,就怕無心。」
沈渙梔一笑了之。
該想清楚明白的她入宮之前早已下定決心,沈絮這是怕她動搖了?當年那場大火中死去的是她的至親,最想報仇雪恨的也是她。
「姐姐呢,怎的不見姐姐?」沈渙梔淡笑問。沈絮突然神情大變,目光不斷躲閃,欲說還休。「怎麼?」沈渙梔一把按住沈絮輕微顫抖的手,才發現,已是冰涼。
「你姐姐,她有了身孕了!」
果不其然,沈渙梔閃過一絲驚愕,瞬而平息,冷靜的問:「姑姑可知孩是誰的?」沈絮冷笑一聲:「我若知到,定要活活打死那狂徒!」
「姐姐呢,她在哪裡?」沈渙梔驀地皺眉。
沈絮心煩意亂,拉著沈渙梔走出去。
院裡,閨閣小屋映著還未來得及凋謝的花瓣,顯得格外精緻。
「你進去吧。」沈絮別過頭去,帶著心灰意冷。
深吸了一口氣,沈渙梔看了沈絮一眼,走了進去。
屋裡並未熏香,孕中的女用不得這些。
「姐姐……」沈渙梔聲音有點顫抖。一個女坐在梳妝台前,拿起一把梨花木打的梳,緩緩篦頭。她慢慢打理著如瀑青絲,雖然離得遠,沈渙梔也能聞到她身上輕輕淺淺的香味。
女回頭,先是訝異,然後笑了。
「你怎麼來了?」女起身,慢慢走到沈渙梔身邊。
她的姐姐,沉希,已經是孩的母親了。而且,沉希不願意透露孩的父親是誰。
沉希臉上施了厚重的脂粉,卻難以掩蓋憔悴之色。別人有了孩,都是有丈夫陪著,可姐姐沉希呢?只能一個人,承受這種難挨的煎熬。
「沉希姐姐……」沈渙梔哽咽一聲。沉希愣住,趕緊上前輕輕抱住她:「怎麼了?」沈渙梔強忍住淚水:「我都知道了。姐姐告訴我,孩是誰的?」
沉希的臉上快速略過一抹哀傷,隨即自嘲地笑笑:「原來,我的妹妹好不容易出一次宮,好不容易見我這個姐姐一面,就是來興師問罪的。」沈渙梔拚命的搖頭:「不、不是!」小心翼翼地拉住沉希的手。
「怎麼不是?」沉希怒不可遏,一把甩開,歇斯底里道。
沈渙梔害怕沉希激動會傷到自己,連忙安撫她的情緒:「姐姐,你是有身孕的人。這樣動氣對孩不好。」
她看得出,依姑姑的性,自然是不允許有一星半點有損沈家名譽的事發生,想必沉希若不是對這個孩十分在乎,姑姑沈絮早就用一碗藥了結了這段孽緣。
所以,用孩來勸住沉希,是最有效的。果不其然,沉希凝神靜氣,慢慢坐下來,眼神卻恍恍惚惚。
「他說了,會娶我的。」沈渙梔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刺激她,只好順著沉希往下說:「那,然後呢?」沉希一笑淒美:「我不會拖
累他的。孩,是我一個人生,也是我一個人養。不會拖累他的。」她喃喃著重複「不會拖累他」淚水卻像斷了線的珠一樣掉落下來。
沈渙梔無言以對。
「他扇畫得很漂亮卻沒有人買,我說,那是因為別人不識貨……」沉希淚中帶笑,絮絮然說完。
畫扇……?!
難道說,孩的父親只是個畫扇的!
姐姐啊姐姐……
離開沉希閨閣時,她已經不再哭了,拭去了眼角的淚水,重新用厚重的脂粉遮掩住淚痕。沈渙梔不知道,她已經這樣做了多少次。
想必是日日以淚洗面。是否會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大哭一場?沈渙梔只是看得出來,她在隱忍著,把所有的苦水委屈都一個人默默承受著。
跌跌撞撞地走到大堂內,姑姑沈絮一個人呆坐著,身邊依舊沒有下人服侍。
「姐姐有孩的事情,都有誰知道?」
沈絮無力地笑:「你我二人難道還不夠嗎?這等醜事若叫族人知道,非要活活打死希兒不可。」
不錯,女未成婚就有了身孕可是大忌。況且,沉希連孩的父親是誰都不願意透露。如果交由姑父一家處理還好,好言相勸下幾位族長訓斥一頓也就罷了,可憑著沈家皇族的地位,一旦蠻橫插手,沉希是要被浸豬籠的!
「如此說來,這個孩是要不得了。」沈渙梔輕輕吐出,坐在沈絮身邊。
沈絮失了魂一樣,點點頭。
半晌後突然哽咽一聲:「要不得有什麼用?那丫頭倔得很,一提墮胎就要尋死覓活,我和你姑父養希兒這麼大,如果她有個長兩短,我們怎麼辦?如今這孩生也不是,不生也不是。這件事兒還一直瞞著,未曾寄信給你姑父,否則,你姐姐的日就更不好過了!」
姑父一向是個不苟言笑又行事謹慎的人,如果讓他知道姐姐沉希已經與外面的男人有了孩,憑姑父的性格,非得氣個半死不可,不僅如此,他是絕對不會允許這個孩生下來的。
「若如此呢,從今日起,姐姐告病。臨盆之日,就說是一個侍女不檢點,在外面懷了野孩,然後將孩送走就是。另外還要打發姑姑府上一位侍女來擔這個罪名,姑姑只消給她一筆厚賞,送她出城就是。」
沈絮遲疑,倒不是不可行……
「可你姐姐以後再嫁人……」沈絮緊皺眉頭。女嫁人之後被發現不檢點,輕則被休,重則被家法處置,甚至是被告上衙門。歎了口氣,沈渙梔一語中的:「帶著孩,姐姐更是今世都嫁不了人。說破了,落紅的事情也不是沒有辦法,事在人為。」
沈渙梔突然想起了什麼:「姑姑,你們這兒哪兒有畫扇的人?愣住,沈絮挑眉:「怎麼突然問這個?」
笑笑,沈渙梔遮掩過去:「與姐姐閒聊,她說起喜歡這玩意兒,我想找個畫扇的來沈府,就算是給姐姐解悶。」沈絮點點頭:「哦,當然有,只不過這幾日鬧洪災,畫扇人都避到茶館裡去了,每天除了柴米油鹽,還要給茶館額外送上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