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第78章 微芒 文 / 蘇熙
半夜裡又下起鵝毛大雪,天色還未大亮,若瑤就起來梳洗,草草用過早膳便去慶春居給周王妃請安。
風雪交加,春喜挑著氣死風明瓦燈籠在前面照亮,竹香和美玉一左一右緊緊地扶著若瑤,主僕幾人踩著半尺深的積雪,走了兩柱香的功夫才到了慶春居,卻被周王妃派人擋在門外,依舊說怕過了病氣給若瑤。
彷彿早就知道似地,美玉將手中佛頭青的拜墊擺正,若瑤便對著院門盈盈拜了下去。出面攔著若瑤的宮嬤嬤也不敢裝做沒看見,連忙躬身退後幾步,垂手伺候著若瑤行大禮請安。
若瑤剛剛起身,幾盞大紅宮燈伴著一乘暖轎由遠及近,董氏挑開軟紅閃金轎簾笑道:「六弟妹好早!」說著從暖轎裡走了出來,一驚一乍地道:「大風大雪的,難道六弟妹沒坐轎,就這麼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來了?」
寒風吹過,董氏身上嶄新的盤金繡鮮桃拱壽貂皮披風被掀起一角,暖香襲人。頭上、耳朵上,手腕子珠翠玲瓏,在幾盞燈籠的照耀下,亮閃閃的晃得若瑤睜不開眼睛。
竹香瞧瞧身上沒有半片雪花的董氏,再瞧瞧雙頰被寒風吹紅的若瑤,暗中恨的直咬牙。松風院有沒有暖轎,董事這個當家夫人不知道?明知故問,不就是為了看姑娘笑話嗎?
若瑤卻不已為意,淡笑著向董氏施禮,「幾步路而已,一來給長輩請安要心誠,二來也只當活動筋骨了。五嫂說是不是?」
「是!」董氏妝容精緻的臉上閃過一抹不自在,馬上又提高聲音笑道:「六弟妹到底是修行過的人,見識就是不一般。」
若瑤原本打算告退,聽了董氏這話,她眉頭微挑,「方纔我來請安,宮嬤嬤說母妃怕過了病氣給我,讓我這幾日不用過來請安了。母妃體恤,我卻不能失禮,就在門外給母妃磕頭請安了。我想著父母疼愛子女的心都是一樣的,母妃這麼心疼我,也一樣心疼五嫂。您看……」
若瑤打住話頭,被她面目坦然地盯著,董氏笑容僵在臉上,她這是什麼意思,讓自已跟她一樣,在慶春居院門外磕頭請安?
董氏詫異中,竹香已從地上拿起拜墊,好心地拍掉上面的雪花,擺在董氏腳邊。
眾人眼光頓時集中在董氏身上,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董氏面色尷尬,發覺宮嬤嬤並沒有出面替她說話的意思,反倒不斷地給她遞眼色,董氏一咬牙便跪在雪地裡,對著慶春居的院門磕頭行禮。
她草草磕了個頭剛要起身,就聽見若瑤詫異的聲音,「咱們這樣的人家,大年下給長輩請安,只行常禮嗎?」
過了臘八就算過年,一直到出了正月,晚輩給長輩請安,按祖制都要行三拜九叩的大禮。只是周王妃並不看重這些虛禮,所以王府眾人平日問安時只行福禮,逢年過節也只是磕個頭了事。
董氏自以為處事周全,卻沒想到若瑤會挑她的禮數,登時脹紅了臉。宮嬤嬤也暗中直嘬牙,周王妃早料到六夫人還會跪在門外請安,特意吩咐她出來看著。若是還有別人來請安也讓她們在門外跪一跪,磕個頭。一則成全子女孝順的名聲,二來就是不想惹出虐待太后賜婚貴女的閒話。
沒想到平日最早的二夫人不見蹤影,回回落後的五夫人倒搶了個先。
剛才聽六夫人為難五夫人,她還在偷樂不用自已出面得罪人,萬沒想到,六夫人竟不依不饒,非逼著五夫人行大禮不可。這冰天雪地的,按規矩做足了,五夫人豈不要恨她入骨?
可這會就算宮嬤嬤有心出面替董氏圓場也無話可說。剛才若瑤行大禮時,她可什麼都沒說。這會要替董氏說話,豈不是把臉送到若瑤跟前讓她打。
宮嬤嬤左右為難,董氏這裡也是心思萬變。
再等一會兒,各房請安的人都要來了,她跪在門外請安算怎麼回事?可此時起身,豈不是留話柄給林四!
轉臉看見若瑤探究的眼神,董氏心中暗恨,當下也不起身,依著規矩行了三拜九叩大禮。
行完禮,董氏綠閃金的琵琶錦裙裙擺已然濕透,凍得嘴唇發紫。大丫鬟鸚鵡忙把她扶起來,又把靈芝蟠花小銅手爐裡的炭火撥旺,掖到董氏懷裡。
董氏抱緊手爐,惡狠狠地掃了竹香一眼,對若瑤冷笑道:「弟妹身邊的人心明眼亮,倒會伺候人!」
「五夫人誇你,你還不快謝謝五夫人!」若瑤淡然地看著竹香,竹香馬上衝著董氏斂袖施禮,「奴婢竹香多謝五夫人讚賞!」
「好個俊俏靈透的丫頭!」董氏已恢復平靜,忙笑著示意竹香起身,回頭吩咐瑞草打賞。
待竹香收下董氏賞的荷包,若瑤才笑道:「五嫂這會去哪兒?咱們同行一程可好?」
瞧了瞧滿是積雪的小徑,董氏臉色尷尬,推脫道:「我在這兒等大嫂……有幾句話要說!」
若瑤也不說破,淡笑著告退。看著若瑤風雪中遠去的背影,董氏暗中攥緊拳頭,扭頭剛要進慶春居,周王妃身邊得意的大丫鬟紅綃卻快步從院裡出來攔住她,說周王妃要靜養,今日誰都不見。
董氏滿腔怒意,面上卻是春風蕩漾,拉著紅綃的手說了些半晌家長話才離去。
待董氏的大紅銷金圍子暖轎走沒了蹤影,院裡院外的丫鬟婆子們紛紛掩了嘴偷笑,能說會道的五夫人竟在不聲不響的六夫人手裡吃了個啞巴虧?果然是叫狗不狠,狠狗不叫!
董氏氣哼哼地回了荷香院,若瑤卻在回松風院的路上被武安郡王派人叫到了內書房。
若瑤剛踏上內書房台階,敬茶那日見過一面的丫鬟聽雪已從屋裡走了出來,笑吟吟地挑起氈簾請若瑤進去。
聽雪鼻膩鵝脂,體態風流,身上不聞脂粉氣倒有股若有若無的墨香,若瑤便知聽雪是武安郡王跟前紅袖添香伴讀書的得意人,當即含笑點頭以示謝意,
武安郡王穿著家常律紫左衽錦袍,腰裡繫著巴掌寬的鑲岫玉錦帶,正對著臨窗大案揮毫潑墨。
瞧見若瑤進來,他只是略點了下頭,手中的筆並未停。若瑤見案上閃銀澄心箋紙上的長詩已寫到最後幾個字,便屏息凝神立在一旁,生怕打擾武安郡王。
「過來瞧瞧父王的字如何?」武安郡王放下筆,接過聽雪遞上來的濕布巾擦手,轉臉對若瑤笑道。
一首頌揚誠元帝德政的樂府體長詩,詞句無甚新意,書法也是中規中矩的小篆,可若瑤卻在圓潤婉轉的筆劃中瞧出鐵馬冰河的氣勢,細細品味,只覺得胸中丘壑縱橫,那無鋒無折體正勢圓的筆體,倒似乎是種掩飾。
「軒哥媳婦懂書道?」捕捉到若瑤眼一閃而過的詫異,武安郡王眸色微深。
若瑤收斂心神,臉色微赧地搖頭,「媳婦自幼飯在廟裡,不懂這些!」
武安郡王上下打量了若瑤幾眼倒也沒多問,只叮囑她回門早去早回,又說了幾句替他向西寧候問好之類的客套話,便吩咐聽雪將他給西寧候準備的禮物交給若瑤。
前朝大家徐洪任的《快意林碑帖》,縱然是真跡,西寧候也瞧不出好來。若瑤暗歎糟蹋東西,雙手接過,笑意融融地替西寧候道謝。
若瑤走後,武安郡王眉頭緊鎖,派出去的幾撥人都說,青峰庵中把林四養大的是一聾一啞兩個老尼,那倆人雖然容貌盡毀但來歷清楚,年紀也不相符,決不是他要找的人。可為什麼在廟裡養大的軒哥媳婦舉手投足間,隱約有那人的風韻氣質?
倘若軒哥媳婦真跟那人有關係,怎麼上次瞧見玉石盆景,這次瞧見《快意林碑帖》,她都沒有什麼反應,難道小小年紀城府就已深不可測?
武安郡王忖奪不安,回到松風院的若瑤卻又驚又歎。
展開書卷細細瞧了幾遍,確是徐洪任的真跡。筆墨酣暢,斗筆狂草如奔雷崩浪般氣勢壓人,這樣萬金難求的東西落到西寧候手裡真是可惜了!
不如留下這個真跡,仿一張交給西寧候?
沒想到自已竟有了貪念,若瑤苦笑著搖了搖頭,緩緩收起書卷,卷尾兩處題字驀地映入眼簾。
『君投尺素,妾以何相還,唯有一心可償君恩,縱冬雷夏雪亦不能負。』
『妾心我心,蒲草磐石兩不移,定不負相思意。』
前者是一筆雋秀的簪花小楷,後者是筆勢灑脫的八分楷。雖然無題無序不知道是什麼人所寫,可寥寥數語,一往深情已躍然紙上,顯然是男女間的山盟海誓。
能拿出來送人,這上面的字跡肯定不是武安郡王所寫,放眼天下什麼人竟然有這種大手筆,拿徐洪任的真跡當信紙,傳情示愛?
縱然情深意重,可這樣的字跡落在卷尾,就跟在名勝古跡刻上某某到此一遊一樣,大煞風景。
若瑤滿懷遺憾地拿手戳著那兩句情話,卻驟然覺得那筆簪花小楷有些眼熟,彷彿在哪裡見過。
竹香抱著熨燙好的衣裳進來,瞧見若瑤正對著一卷字畫出神立刻道:「姑娘一看見字畫就入迷,忘了時辰。今天可是您回門的日子,還是快點更衣打扮吧!」
臨仿之道在於過目不忘,若瑤自信瞧過一眼的字畫筆跡就不會忘記,可她想了半晌也沒想起來在哪兒見過那筆跡,被竹香這一打岔,剛剛湧上心頭的一抹痕跡又煙消雲散了。
她回頭看看鐘漏,時辰確實不早了,便放下書卷笑道:「好!我聽你的!」剛換好衣裳,幾位姨娘就陸續進來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