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自由的詛咒 文 / 菡萏韶光
「莫離,聯繫一下三醫院的吳主任,看他什麼時候有時間,你去向他介紹一下我們的最新到的這批處方藥——」經理一邊手上飛速地填寫著一份文件,一邊頭也不抬地向站在對面的莫離吩咐道。
「好的,經理,我現在馬上就去聯繫。」莫離在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幸好吳主任是她接觸了比較久的一個客戶,兩人已經十分熟悉了。
「等等,」莫離剛打算轉身出去,經理卻又開口了。莫離重新看向經理。經理姓楊,是個近40歲的職業女性。她大學畢業後沒幾年便進入了這家外資製藥公司,和莫離一樣從最底層的銷售做起,在這十幾年裡一直兢兢業業一路從銷售做到了這家公司在中國區的銷售經理。她是個豪爽的東北女人,曾經在酒桌上一口氣喝趴了十幾個大老爺們兒。莫離從心底裡敬佩這位上司,這幾年裡一直把她當作自己的奮鬥榜樣。
「阿離啊,你也知道,自從去年公司出了那檔事以後,公司業績就直線下降,現在就算是神仙來恐怕也回天無力了。要是想要繼續發展下去,必定要經歷一場翻天覆地的變革。但是,我老了,也累了。而你還年輕,你是我一手帶出來的,我希望你努力地撐到那一刻的到來。」
莫離看著經理,覺得心口有些發酸,近40歲的女人了,哪怕保養得再好,也擋不住時間的腳步。眼角細微的魚尾紋,隱藏在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髮間的銀絲,還有那滿眼的疲憊無不悄悄洩露著衰老的到來。
莫離畢業進入醫藥行業的時候,正是醫患糾紛鬧得最嚴重的時候。患者埋怨黑心醫生給病人開並不需要的高價藥。對此現象的打擊中自然而然地牽扯出一系列醫藥買賣的齷齪內幕。醫生雖然也受到批評,但是畢竟醫生是稀缺資源,不會受到實質性的傷害。但醫藥銷售行業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剛開始時,一兩家企業受損,大家還持觀望狀態。覺得這維持了幾十年的醫藥買賣潛規則雖然令人厭惡,但卻是最符合中國國情的策略。連外企的管理層都逐漸妥協了,這一點小打擊又如何能撼動其根本呢。然而,令大家大跌眼鏡的是,強硬的政策改革,嚴格的監察制度讓一家又一家醫藥企業陷入風雨飄搖的境地。阿離進入公司後剛剛習慣銷售行業的種種,也嘗到了高收入的回報,隨後便經歷了公司被起訴後的一系列動盪。公司裡的老員工依然習慣了原來的銷售模式,對新的規則嗤之以鼻,也對驟減的收入十分不滿。新員工不明白這其中的曲折,只覺得這份工作看不到任何前途,往往幹上幾個月便跳槽了。而莫離,在這新舊交接兵荒馬亂人心惶惶的時刻,不知該去向何方,只是茫茫然地看著時間向前。
阿離收回自己的思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輕輕道:「嗯,您放心。」
回到座位上,莫離聯繫了吳醫生,約定下午在醫院餐廳見。莫離拿過新處方藥的資料來研究,卻發現自己一點兒也看不進去,經理剛才的那番話在莫離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莫離胡亂地翻著手邊的文件,腦海裡突然閃過阿維倔強而堅毅的面龐。阿維是莫離唯一且不可替代的真正的朋友。她們相識於年少同窗時,友誼卻在分離後顛簸流離的十幾年間變得越來越深厚。
如果非要用一句話來形容阿維,那一定是:阿維是個鬥士,是莫離所見過的最勇敢的人。
阿維學文,由於家庭條件不好,在一所不入流的大學半工半讀完成學業後,決定要考北大的研究生。三年考研路,一邊吃糠咽菜,打工賺錢,一邊孜孜不倦地學習。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金榜題名時,莫離比阿維還激動。然而,在北大讀了一年後,阿維毅然決然地退學後以自由撰稿人的方式成為一名戰地記者。周圍幾乎沒有人理解她的做法,都認為她瘋了。連莫離也不是很能接受,問她,「你為什麼要放棄北大?北大是你的夢想啊。」
阿維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平靜地回答道:「北大,那是我曾經的夢想,當我發現它已不是我想要的東西時,我自然應該離開它重新上路。而現在,戰地記者是我的新的夢想。」
「你何苦這樣瞎折騰?你將來會為此刻的選擇後悔的。」莫離覺得自己身為阿維的朋友,有責任有義務將阿維拉離苦海。
「也許在你看來我是在瞎折騰,可我們不都是通過不斷的瞎折騰來成長學習的嗎?沒有人可以說自己或者別人的選擇是錯誤的,因為,我想,人活一世最有意思的一點恐怕就是擁有為自己做選擇的自由。」
「自由?你以為自由是什麼?」
「自由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權利,自由是一份內在的感覺,它是選擇你要什麼的能力。」
「可是,你畢竟不是獨自生活在深山老林裡,我們身處在一個如此關係緊密的大社會中,我們的自由是需要受限的。為了對大家都好,我們只能擁有一定程度的自由,不是嗎?」
「你自以為這樣對別人好,其實別人卻未必領情。對自由最大的障礙,在於你看世界的方式。你相信自己自由的程度到哪裡,你就會擁有那樣多的自由。世上沒有永恆而統一的價值觀或規範。很多世俗加諸的道德枷鎖並不是我們所必須的,我不願為了滿足別人對我們生活方式的期望而逃避為自己做出真正選擇的責任。」
「阿維,你太偏執了。難道你就不想想你身後年邁的父母,想想那些擔心你的朋友?」
阿維沉默了半晌,帶著有些悲傷的語氣說:「也許,在你們看來,我是個很自私的人。但是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自私的。我們生來就是孤獨的個體。當我們對別人付出時間、能量、愛和關注時,事實上我們也在期待著同等的回報。當對方不能滿足我們的期望時,我們便會利用各種各樣的理由來限制對方的自由。然而,就像看守囚犯的獄卒一樣,你從別人那裡拿走多少自由,你也就會失去多少自由。所以我不願意剝奪別人的自由,也不願別人拿走屬於我的自由。」
「你簡直瘋了,你所追求的自由早晚會碰得你頭破血流!」
「這一點我同意,薩特說過,人的自由就是一種詛咒。但是如果自由是一種詛咒,那麼我心甘情願為著這個詛咒而受苦。」
「那你的意思是你即便撞了南牆也不會回頭的?」
「是的……」阿維沉默了許久,鄭重地說。
「你為什麼非要追求自由?就不能讓自己活得糊塗一點嗎?」
「你知道嗎?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時刻,在某個木然地重複著手頭上的工作的時刻,或者在某個安然享受下午茶的時刻,我都會突然沒來由地感到一陣陣深深的恐慌。我問我自己,你現在活得很好,不缺錢,不缺愛,你還有什麼不滿意,你還想要什麼?心裡有個聲音在掙扎著對我說,當你失去自由的時候,你也就失去了自己。因為只有自由,才是唯一能證明我們存在的東西。人生原本就是沒有意義的,我們存在的意義就是要創造自己的生命。如果我們無法追隨自由,那我們的存在還不及一條奔跑著的草原狼,甚至與一張桌子,一個花瓶無異。」
莫離最終也妥協了,因為莫離心裡明白,阿維的話並沒有錯。事實上阿維比周圍每個人都活得清醒,比任何人都更加有勇氣。「舉世混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阿維就像是活在那個庸然時代的屈子一樣,即便最終承受的是獨自沉江的淒然結局,也絕不會對現實產生一絲一毫的妥協。莫離從心底裡敬佩阿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