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天晴 文 / 南山南
她是走到門口遇見張媽的,張媽的聲音從背後遠遠地傳來,她聽見她叫她的名字,她轉過身,張媽正一瘸一拐地過來,張媽似乎有很多話到了嘴邊,她看著張媽,張媽看了看周圍,低聲道,三太太,您能借一步說話嗎。她看著張媽,滿腹疑問地點了點頭,她們來到了望月亭,張媽停下步子,轉身望著她,她們坐了下來,張媽道,三太太可願聽一個故事。她看了看陰沉的天,道,願意。她笑著道,謝謝您。她看著石桌上星布羅列的斑點,慢慢開口,像一口氣拖得老長,落葉從南牆落到北牆,靜秋緩緩起身,道,她很愧疚嗎。張媽的目光始終粘在細碎的斑紋上,她像是沒有開口,輕輕道,很愧疚。靜秋看著湖上的枯葉,聲音低低地,剛好容下兩人的位置,道,過去這麼多年,也許她早就忘記了,原諒了那個人。張媽抬起頭,看著靜秋,道,大少爺似乎很喜歡您。靜秋一下拉開了視線,想要辯解什麼又覺得似乎不知怎麼開口。她又道,有時候錯過了就再難重來,我是經歷過的人,唉,一聲歎息重重地落在靜秋的心裡,人吶,除了生死,沒什麼大事。我也是半截身子入黃土的人了,老了也就看得開了,你們還太年輕,人呢,就年輕這麼一回,一定不要讓自己覺得遺憾,臨了臨了卻嚥不下那口氣。
靜秋站在橋上看著畫舫上的女子手上斑斕的絲帶隨風招搖,她們的面孔換了又換,船上的人來了又往,一片紅葉從頭頂落下來,她伸手想接住它,可是手帕卻落了下去,她的手僵在半空中又收了回來,順便也收回了視線。她想著張媽的話,人生,除了生死,沒什麼大事。她想著想著便作罷了。她望著畫舫漸漸遠了,心裡徒增傷感。她慢慢地走著,一抬頭便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好久不見,那人緩緩開口。她立在秋風裡,笑了笑,笑容彷彿凝在風裡。那人走了過來。他道,最近好嗎。她道,還好,你呢。不知覺她的心裡竟多了幾分感動。他道,你好就好。就這樣,兩人站在橋上,望著腳下來往的船隻,偶爾飄來幾片葉子,他都試圖去接住它們。過了許久,他慢慢開口,道,我也許要去國外了。她心裡一驚,抬起頭看著來往的人群,道,那很好啊。他笑了笑,認真道,我父親想讓我回去,說是國內打仗,總歸是不安全,他頓了頓,又道,但是我還沒決定好。她轉身背靠著欄杆,道,國外挺好的不是嗎。他笑道,是啊,要是在以前,我早就跳起來了,可是現在就是高興不起來。他歎了一口氣,道,我覺得你一個人太孤獨了。一方雲霞從西方浮出水面,她望著那裡,心裡像是灌滿了水,隨著呼吸,水底的水草輕輕地晃動著泥沙,還沒抵達水面又落了下去。她道,習慣就好。然後他的手輕輕伸到她跟前,握著拳頭。她看著他,然後他的拳頭慢慢鬆開,她看著他的手心放著一粒棋子,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一臉笑,道,我偷偷藏著的,想著至少保留一個紀念或者見面的理由,他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可是,現在我把它還給你。他把它放在她的手上,道,我不會離開這裡,直到你不再是孤身一人,他看著遠方,道,每一次看著你,我真的很難過,要是你有一天想跟我一起離開這裡,你就告訴我,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帶你離開。她笑著,笑出了眼淚,道,謝謝你,然後她轉身離開。他身後的夕陽剎那映紅了天空,把橋下的河水一寸寸染紅,天晴了啊,一個路人道。是啊,終於晴了。另一個路人道。他們的笑聲一點一點消散在風中。
她聽到張媽的死訊實在一個月後,她走在院子裡,她已經幾天都沒出門了,天氣越來越冷,她竟也不願出門了,她看著幾個僕人細聲細語地過去了,便自顧自地繼續走,她看著院子裡最後幾朵晚菊還立在那裡開得熱熱鬧鬧,她看著李媽滿臉愁色地過去了,便叫住了她,關切地問道,李媽,你怎麼了。李媽一聽見她的聲音,便哭了起來,慢慢道,張媽,張媽她去世了。她心裡咯登一下,忙道,什麼時候的事。李媽便擦眼淚便道,幾天前的事,您很少出門,應該是不知道的。她心裡空蕩蕩地難過,不知道該再說什麼,那一刻她突然覺得世事無常是如此地真切地落在眼前。她道,她葬在哪裡。李媽的啜泣聲更大些,她幾乎聽不見她的聲音,她伸手扶著了她,她好像看見了張媽在不遠處為她澆花的身影,她輕輕地招了招手,笑容被風吹散了。李媽慢慢道,張媽去世後,我們便去通知她的家人,這才發現她一生都沒有婚配,家裡人也幾乎都去世了。她聽著李媽的聲音,心裡像是被砸出一些空洞的缺口,四處漏風。她聽著她說完,道,她是怎麼去世的。李媽道,誒,晚上我們遲遲沒見她人,四處找卻找不見,都急了,便立刻通知了大太太,我們在院子裡找了一夜不見她的蹤跡,直到,她幾乎說不出話來,只聽見一聲一聲地抽泣,直到第二天早上在湖裡看到她的屍體這才知道她是跌進了湖裡,造孽啊,她就葬在後山那邊。說罷她擦了擦眼淚就告辭了,留下靜秋一個人站在那裡,她不敢去相信不久前還在眼前的人這一刻就已離開人世,她便慢慢向著後山去了。
她一路上看著路過的人,然後一滴淚落下來,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贖罪,帶著愧疚,她就此孤苦一生,什麼都沒留下,什麼都沒帶走。也許,人吶,除了生死,真的沒什麼大事,可是死,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她不知道自己的一生該如何過,孤獨一生,快樂一生,她突然發現自己的一切似乎從來不是自己選擇的,也許她真的應該好好考慮未來的日子,未來許多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