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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相遇時重逢 文 / 南山南

    張媽澆著一盆花,小香便過來了。呦,張媽早啊,她走近了幾步,又在給三太太澆花呢。是的,張媽沒停下手上的活。左不過,三太太只是河岸撈來的一個戲子,有什麼好巴結的。張媽並不理會她。小香又開口:看看人家香蘭,搭上了二少爺,不知多快活呢。張媽道:我這把老骨頭並不指望什麼,安生過兩年便罷。小香哼了一聲便走了,張媽低了低身子。這大宅子又不得安寧了。

    一抬頭,她瞥見二太太從漏窗飄過去,好像還疊著一個影子,那是誰呢?她看不清楚。

    三太太走在路上,見了張媽正在折騰那盆花,便走了過去,道:張媽,早。張媽忙放下花灑,道:早,三太太。張媽,您這麼早怎麼在這?張媽笑了笑,挪了挪腳,道:我早上閒著,昨天感冒了,大太太讓我休息,這會兒,便幫您澆澆花。三太太似乎想起了什麼,便道:上次大太太不是答應放你們幾天假嗎,您怎麼沒回家呢。大太太忙,估計是不記得了。噢,也許吧,如果可以,我幫您問問。張媽望著她,眼裡噙著淚,嘴張了張,不知說什麼好,只得連連道謝。

    靜秋走過了院子,便見管家過來了,道:三太太早。她點了點頭,便繼續走。三太太,他叫住了她,他的聲音壓得很低。這戰事快來了,宅子也不安寧,三太太是聰明人,還是自己早作打算啊。她笑了笑,道:有什麼好打算。畢竟您還年輕,老爺不比您。她不語。我說這話不為別的。他轉了轉身子。那是為何。上次你有心相救,無以為報。說罷他便走了。這她才想起來,上次移香園裡,路過時她無心瞥了一眼,便聽見了管家和二太太嬉笑的聲音,眼見老爺要過來了,便想法子把老爺支走了,還故作高聲提醒他們。她有點頭疼,她也不知當日是為何,索性便不去想了。女人啊,像花,像草,美過一陣子還剩下什麼。男人死了,守死寡,男人活著,還得守活寡,她偏偏想不明白這個道理,便只當是自己一時興起,笑著走開了。

    剛出門口,她便撞見了二少爺常樂,便道:這是去哪裡。我去換個東西,說罷他把手伸進了袖子裡。她捂嘴一笑,道:藏什麼,我又不拿。我知道,他急忙說道。你知道什麼呀?靜秋看著他。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我…我。他的臉緋紅,撓了撓頭。這時,小香穿過門廊過去了,她會心一笑,便道:這些下人最近一個月都沒回家了罷,都心不在焉的。說罷,她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他沒明白過來,她有幾分懊惱,又道:很多人心都不在這,可惜我不能私自放她們走,又不好與大太太說。她心想他怎麼這麼木。他想了想,眼睛一下亮了,便道:我知道了,我有事,我先走了。便衝回了屋子,邊跑邊說:謝謝你。她笑了笑,又幾分悵然。

    他很明白三太太給他支招,他是打心底感激她。到了大太太屋裡,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既不能讓她知道自己是為了香蘭,更不能讓她知道是有人有心提點,他便開始犯難。他想了想,算了算日子,離文軒回來只有兩天了,這事還是等到他回來再說,也好有理由。

    他一拍腦門,發現自己把正事給忘了,便又跑了出去,離李記珠寶鋪關門只有一個鐘頭了。他便跑了出去。

    大少爺回來是早上,比預計遲了一天,高老爺整天吊著一口氣等,把門口那條路都要望穿了,一坐彷彿就過了幾個秋。家裡靜了一天,因為他遲遲沒回來,高老爺便成天轉悠著,他僵著身子只挪動步子。怎麼還不回來,他的憂慮又多了一重,半個月,便重重壓在他的心頭。他很少開口並非不愛說話,而是不願承認他已經變成老人,老人總是和不中用聯繫在一起的。他只要一張口便聽得自己沙沙的聲音在喉嚨裡迴盪,從他第一次發覺的時候便倒吸了一口涼氣,便從此堵住了自己的嘴,只顧聽,一聽便是這幾十年的世態炎涼。現在,他的心都繫在文軒的身上,心裡那盞燈就像在紅燈籠罩子裡閃,時不時地又弱些,只照亮了一小塊地方,像一個明晃晃的繭。

    天井裡的光線來回穿梭,綠色流在空氣裡,幽幽的。他彷彿覺得這裡又回到了多年前,他看到檯子上新放的一束玫瑰,好像正在夢到它們被藏在花蕾裡的模樣。時間吶,真是無情。那棵小樹的枝幹已經撐起這片天空了,他笑了笑,負手走近了堂屋。

    高老爺早早地就率著一大家子去等著了。清涼的光在水面上翻騰著,等了許久也不見人影,這會兒他便開始急了。本來太太們是不甚急的,大太太是陪著二少爺常樂去先生那賠了禮才趕過來,二少爺本來便不喜讀書,更是天天逃課,這一來二去大太太便多了幾重擔憂,人雖來了,心思卻全然飄到水上尋思著,手上捏著手絹子。其他幾位太太都望著遠處海上駁船鼓動的帆,靜靜地揮舞著磨洗過的陳舊,一片白又一片白。這時,老爺已是吸了一大早上的寒氣,開始咳嗽,身子骨在風中飄搖著像枯掉的枝丫。眾人便開始急了,本來就是起了個大早,這渡口的風腥腥的,讓人聞了直想吐。二太太便扯下肋下的手帕抱怨了一句:這船也真是的,偏偏趕個大早。老爺白了她一眼,大太太便扶得他更緊些,說:老爺,不然你先去休息休息吧,去茶館歇息,只管讓我們在這等著。三太太手環在胸前,笑臉漾過去幾陣風,穿著一件銀繡雲龍紋高領旗袍,像極了店門前的招牌,笑吟吟地,整張臉搽著薄薄的粉,像極了三月的迎春花,漾在風裡,站在眾人後面,又像是他們的影子。

    等了許久,才見一個男子從幾米開外的船上下來,這時高老爺便按捺不住了,便大步向前踏,眾人一齊向前走,他取下帽子,便加快了步子走過來。

    父親,兒子回來晚了。文軒走近了便要跪下,眾人便把他扶起來。回來了就好了,回來了就好了。高老爺握著他的手,淚直往下淌。大太太站在他後面,便扶著他一邊打量著文軒。文軒一一問好,二太太這會兒倒是熱情,噓寒問暖。看得大太太有幾分不快又不好發作。三太太捋了捋額前的八字劉海,擠出一個笑,便有看了別處。文軒默默看著這些人,對這三太太的印象好了幾分。海外流行長齊腳踝的旗袍,回來見了大太太的裝束便多了幾分不自然,長長的馬面裙裹著下身,上面套了一件低頷彩繡圓角下擺短襖,著三太太倒是新式,眼角低低的,她只是笑,離得遠遠地,襯得身後多了幾分淒涼。

    大少爺回到家便停不下來,多是被附近的學堂請去講課,老爺雖多了幾分不情願,心裡卻樂得自在。中午時分,他多是和友人們一起下棋品茶,黎老爺便問起:聽我們振興提起,你們文軒也回來了吧。高老爺細細地嘬了一口茶,臉上彷彿偶了幾分愁容,說:回來也沒個消停,老是被周莊那邊請去講課什麼的,一天又也不在家裡落腳。說罷長長歎了口氣,也給他們說話起了個頭,李老爺便開口,說:我們這些兒子啊,就數你們兩家最爭氣,常聽人說起,連我們這些叔叔臉上都有光啊。說罷便拖了長長的一串笑聲,幾分不自然落在香蘭眼裡。說起那人,她倒也多了幾分心思,剛到家便給眾人派發了禮物,都是些西洋玩意,引得眾人讚賞,這大少爺到底是新派人,對下人也這般好。輪到香蘭時,他便伸手拿了兩個,早晨的寒氣在臉上淌著冰冰的一層霧,卻越發顯得臉上的紅像是從爐子裡拿出的火石,她只得連連鞠躬,身子彷彿都直不起來了,心裡翻騰的歡喜到了臉上卻淌成了淚,她一瞥,大太太正在樓上冷冷地望著,像一團影子堆在那裡,沒有半點生氣,倒是三太太從後院過來,彷彿整個屋子亮了起來,眼淚也忘記了往下掉。大少爺看見了她,便道:早,三太太不語。

    香蘭把玩著兩個小玩意,看著大少爺二少爺從門廊往後花園走,便準備跟過去,這時二太太卻過來了,她便回了廚房。

    大哥,你終於回來了。常樂拍了拍他肩膀。

    這麼多年,該回來了。他歎了一口氣。

    走,我們去亭子裡喝酒。

    好。說罷兩人便嘻嘻哈哈地去了。

    到了才發現有人已經在那裡了,走近了,發現是三太太靜秋,她正拿著一顆棋子遲遲沒落下,兩人見狀便過去了。

    你好。大少爺先開口了。

    介紹一下,這是文軒,他剛剛回來不久。

    你好。她笑了笑,他本想說他們已經見過,又不好再開口,便點了點頭。

    你一個人在下棋?常樂看了看棋局,明顯黑子已經佔了上風。

    嗯,你們這是。

    沒什麼,我們一起下吧,文軒說。

    你們下吧,我有些累了。說罷,她便準備起身,她看了看棋子,你們玩吧,一會給我送過來。

    謝謝。

    文軒想了想,道:剛才那是三太太靜秋吧。

    常樂握著一顆棋子,是啊。

    很漂亮,他笑了笑。好像想起了什麼,又道:我們去看電影吧,如果有時間。

    好啊,也許我們可以叫上她,不過她不一定會去,噢,不,是她一定不會去。

    為什麼?

    常樂聳了聳肩,你可以試試。

    他邊握著棋子一邊想著一會怎麼邀請她去看電影,外面下起了雨,牆角的芭蕉垂頭喪氣地,空氣厚重了幾分,他還在想著她剛才的棋局,遲遲沒想到該怎樣落子。遠遠地,便瞧見了她站在台階上發呆,他望著她,他們之間好像就隔著一場雨。他走了過去。

    在看什麼,他認真地看著她。

    她沒有轉過來,道:沒什麼。

    那有什麼好看的,下雨天人的心情一般是不好的。

    是嗎?

    他望著她,心裡多了幾分悵然,他不太明白這種感覺,他感覺到了從她身上散發的寒意,他走過了那場雨,可是他還是離得遠遠的,她的聲音也有幾分虛無飄渺。

    有興趣去看電影嗎,我們一起去。

    謝謝,不了。說罷她便準備往屋裡走。

    等等,你的圍棋。他看著她的背影,旗袍的褶皺在隨著她的步子跌跌撞撞,他心裡徒然有一絲不安,彷彿她正在走進一片黑暗,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他跑上去拉住了她。她一陣驚愕,轉過來,呆呆地望著他。

    他看了看手上的圍棋,笑著說:如果這是一份禮物,那我收下。說罷便往出跑,邊跑邊說:明天我們去看電影,下午我在亭子裡等你,不見不散。然後就一溜煙消失在拐角處了。

    她望著他的背影,手懸在空中,她望了望地上七零八落的花,多了幾分頹敗的氣息。她想了想,這麼多年,花開了,花敗了,不也無人問津嗎,她想起了那天管家的話,該怎麼去安排未來那麼多年的時間,該認命嗎?沒有答案,她看了看圍牆上上斑駁的裂痕,便進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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