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歡離合 綺羅香(二十三) 文 / 琉璃帝
玉露凋傷桂樹林,萬里煙塵雁孤雲
新妝宜面下朱樓,深鎖春光一院愁
昔日記憶裡的江南的風俗漸蕩,人人喜的是風流,愛的是詞賦。如今獨自一人住在這深宮裡,我成為了一靜默的貴妃。
午後的陽光炙熱,那些注意保養的后妃絕對不會出來曬太陽,讓自己寶貴的肌膚受損,所以整個宮裡難得地清靜了。躲過炙人的濃烈驕陽,幾日養病在身的我在彩雲撐扶下,慢步鑽到萬春亭前那株松柏樹的濃蔭裡賞景。
剛走出殿門不久,只見一個單薄的身影立在殿前的水磨金磚地上,紫色雲翔蝙蝠紋輕紗裝上露痕深重,竟好似站立了一夜。
「香玉,我有話和你說。」
我定定地看著弘歷,面容蒼白憔悴,只有眼內仍亮著一點點希冀。
弘歷面色慘白,一瞬不瞬地凝視著我。
「我昨晚不眠想了整整一夜,你也知道皇阿瑪的後宮佳麗不計其數,雖說你現為貴妃,但皇阿瑪無一心思放在你身上,日子孤獨苦悶。你若想回家我帶你離開這是非之地。」
他拉起我的手直直朝著太和門方向走去,腳步匆匆,像是逃離。
彩雲在身後大聲說道:「王爺帶香玉貴妃娘娘去哪兒啊!」
我眸內僅剩的一點光芒熄滅,眼睛只餘空洞、悲傷。
弘歷不管彩雲的叫喊聲,帶著我往前奔去。很快腳停在了宮門的台階前,無論如何看來今日付出任何代價也要送我回家,他驀然轉身,快走到了一批高大的玉龍白馬旁,牽起我的手把我扶上了馬,將身上堆花青緞馬褂穿上,兩隻衣袖,微微捲起一點,露出裡面豆綠春綢的短裌襖。右手勒著馬韁繩,左手拿著一根湘竹湖絲灑雪鞭。兩隻黑色朝鞋,踏著馬鐙子,將馬肚皮一夾,一揚鞭子,騎下的那匹玉龍白馬,在大道之上,掀開四蹄,飛也似的拽著她往西馳去。
白馬在烈日中奔出了紫禁城。
路上塵土,被馬蹄掀起來,捲過人頭去。弘歷這一跑,足有五里路。自己覺得也有些吃力,便把馬勒住。這批白馬已是抄過路上過往的行人,回轉身來,已看不清紫禁。我在繡花衣袖底下,抽出一條雪花綢手絹,揩著臉上的汗,恰到好處地流下淚來,氣哽聲澀道:「弘歷哥,你帶我去哪兒,若是真與你皇阿瑪不辭而別,萬一怪罪下來如何是好?」弘歷滿頭大汗淡淡開口:「香玉妹妹,我是為你好,即使付出一切也值,無須害怕,一切有我皇額娘為你做主。」
我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弘歷哥的一片好心我會永記在心裡,只是自打接旨入宮起,妹妹的人就是萬歲的,心也是萬歲的,妹妹從來沒有想過再回家與心愛的人相聚。妹妹常常見不到心愛之人的面,有時實在掛念得緊了,就向出宮的大臣打聽家中之事,說來都是心裡的苦唉!」
弘歷轉頭對我說道,「香玉妹妹,你心中的孤獨我也深有體會。入了宮很少見家裡的親人這滋味很難受。」接著歎了口氣,「香玉妹妹,你如果好生疼惜身邊的愛人,怎會有今日之事?」
我眼睛內有喜悅。被弘歷這一說頓時眸底漆黑一片,了無情緒。
「一言難盡,就如為什麼你皇阿瑪要費盡心思把我弄進宮?」我忍著時不時由內心傳來的疼痛,顫抖地問。
「自然是有原因。」他的目光始終注視著前方渺茫的道路,敷衍地回了這句我聽過幾百遍的話。往日每次在匯芳書院我問他什麼,他都回答自有安排,自有計劃,自有原因,我就像個悶葫蘆什麼都不知道。
「你今天怎麼想到來找我?不只是為了送我回家這樣純粹簡單吧。」他松著馬韁繩,慢慢沿著河邊走著。
「也罷,傷心之事不想重提,你皇額娘出了那個繡題,關於月桂香,你認為我該在這次晉陞上新的官職鋒芒畢露還是繼續保留原有的職位。」我的話才頓一下,就被他打斷。
「我皇額娘不可能出《月桂香》的繡題。」很堅決的一句話,更否定了我心裡的猜測。他語氣宛轉波折,「想必你心裡已經有明確的答案了對嗎?那就照你找到的答案做吧。」
我惋然輕歎,他雖是熹貴妃娘娘的親生兒子,可他皇額娘卻從未將他當親骨肉般看待,他們之間的感情淡漠如陌路之人。熹貴妃的愛全部給了已經夭折的孩子,卻吝嗇著不肯分給他一些,也難怪他會對熹貴妃有諸多怨言。
我想,他一直是孤單的吧,卻從來不肯表露在臉上,一人默默承受。
「弘歷哥,要不我和你找個地方賞景散心便好,回家若是讓親人看見會誤會多不好呀,說實話,我也不想因為我一個人連累大家。其實,這一切或許沒你想的那麼重要!」我不自覺地說了這麼一句,換來他一個驚訝的眼神,包含著複雜的情緒。
「既然香玉妹妹不想這樣唐突冒然回家,一起去輕鬆暢然享受這美景散心也好。不過你不能洞察我一直埋在心裡的苦楚,若你經歷過我所痛的,就會明白,那個位置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這是他第一次對我坦白他的一絲真實情感,也許,我真的不能體會他心中的那份孤獨。所以為了幫他,一直以來我不顧危險選擇接近他,我相信,只要我的不斷熱心溫暖,將來也會融化他淡漠無情的心。
這裡正是通往頤和園的大道,兩旁的柳樹,垂著長條,直披到人身上馬背上來。弘歷跑馬跑得正有些熱,我緊緊抱著他拂面柳樹底下吹來一兩陣東風,帶些清香,吹到臉上,不由得渾身爽快一陣。我們的馬,正是在下風頭走,清香之間,又覺得上風頭時有一陣蘭麝之香送來。弘歷在馬背上放眼目睹頤和園春色,就不住領略這種香味。弘歷心裡很是奇怪,心想,這倒不像是到了野外,好像是進了女子洗浴木桶去了呢。一面騎著馬慢慢走,一面在馬上出神。那一陣香氣,卻越發地濃厚了。
偶然一回頭,只見上風岸邊,一列帶蓬的馬車,坐著四個二十七八歲的貴婦,追了上來。弘歷恍然大悟,原來這脂粉濃香,就是她們那裡散出來的。
在這一剎那間,四輛帶蓬馬車已經有三輛跑過前去。最後一輛,正與弘歷的馬並排兒走著。弘歷的眼光,不知不覺地,就向那邊看去。只見那女子挽著飛天雙髻,髻發裡面,盤著一根軟玉簪子,越發顯得發光可鑒。身上穿著一套粉紅的襦裙服,用細條雪白披帛裝飾週身。項脖子披著一條西湖水色的蒙頭紗,被風吹得翩翩飛舞。弘歷自幼生長金粉叢中,雖然把倚紅偎翠的事情看慣了,但是這樣素淨的妝飾,卻是百無一有。他不看猶可,這看了之後,不覺得又看了過去。只見那雪白熟悉的面孔上,微微放出暈紅,疏疏的一道黑留海披到眉尖,配著一雙靈活的眼睛,一望而知,是個玉雪聰明的女子。
弘歷看了又看,又怕人家知覺,把那馬催著走快幾步,又走慢幾步,前前後後,總不讓馬車離得太遠了。馬車快快地走,馬兒慢慢行,這樣左右不離,弘歷自然也忘記到了哪裡。那個美貌如花的女子,偏著頭,正看這邊的風景。她猛然間低頭一笑,也來不及抽著手絹了,就用臨風飄飄的蒙頭紗,捂著嘴。在這一笑時,她那一雙電光也似的睛眼,又向這邊瞧了一瞧。弘歷一路之上,忘了我的存在,追看人家,人家都不知覺。這時人家看他,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忽然低頭一看,這才醒悟過來。原來自己已經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