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V110 文 / 蘇紫苑
翌日,天朗氣清。
夏日的持久綿長,簡直是悶熱到了極致。
雲水閣的正殿,是皇甫謐稱帝之後的寢宮,裊裊的煙氣升騰,瀲灩不絕於心,孟菀抬起頭,從煙霧當中看他,還是如從前那般的模樣,但是她知,一切都已經不同了。
「皇上——」良久,她輕輕的開口,卻是說出了這樣的兩個字來。
坐在那裡的皇甫謐渾身明顯一僵,也不知是因為昨日酒氣熏頭還是什麼,竟然眼眶兒發緊,有些想要落淚的衝動。
但是他忍了忍,惺忪著望向孟菀,點頭:「你說——」
不知何時,兩人竟已經生分到這個地步了,相顧卻是無言,也許是比分開還要更可怕的事吧?
孟菀咬了咬牙:「父皇駕崩,臣妾一直心有掛懷,此番皇上要派人去守靈,臣妾主動請纓,想要報答父皇曾經對臣妾的愛護之情,請皇上應允。」
皇甫謐明顯一愣,怎會不明白她如此做不過是因為被他傷的體無完膚所以才想著逃離,本能的想要拒絕,但是看著她蒼白無血的面色,他僵了一下,愣了半晌,忽而點頭:「你若是有此孝心,朕怎會不允,你……去吧!」
最後兩個字,是從嗓子裡擠出來的,心很痛,真的很痛,但是他又能如何呢?將她留在身邊繼續傷害嗎?不,他不要!
孟菀也是一愣,似是沒料到他會如此的乾脆,卻隨即便釋然了,這樣不是更好嗎,也省的她與他繼續糾纏。
復又俯身,對著端坐在那裡的皇甫謐恭恭敬敬的一拜,朗聲道:「謝皇上隆恩!」匍匐在那裡,卻是良久的未曾起身。
這一次,恐怕真的是最後一次了,與他面對面,與他說著話。
眼淚止不住的落了下來,再見,皇甫謐!
再見,再也不見!——
第二日一早,在一片喧鬧聲中,皇甫逸率領軍隊保護著孟菀離開了皇宮。
這是皇甫逸自己去請來的,也是他與孟菀商量好的。
許是因為皇甫謐覺得對不住孟菀,也對皇甫逸有些愧疚,所以當皇甫逸請旨的時候,他甚至沒有考慮便答應了,只是吩咐著,要好生的保護她的安危。
也許在他的眼中,讓孟菀暫且離開是件好事,一年的工夫,他們兩人都能夠平靜一下,也興許因為分離,會讓他們越發的看清楚自己的心意。
然而他錯了,孟菀這一回是徹底的傷了心,而說什麼去守靈,也不過是托詞罷了,她想要的,就是趁機逃走。
但是皇甫謐不知這是他們的計劃,所以當一切妥當之後,皇甫逸快馬加鞭的回去稟報,說是孟菀墜崖之時,皇甫謐只覺得天都塌了,整個人僵在那裡,良久未曾動彈。
他們說,他們說孟菀死了,連人帶轎子摔下了懸崖。
可是這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摔下去呢?
「老八,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吧?」抓著皇甫逸的衣領子,整個人不住的顫抖了起來。
皇甫逸一愣,其實私心裡是不想說謊的,但是又知,這是孟菀逃離的唯一一次機會,他不能心軟,於是咬了咬牙道:「七哥,我沒有開玩笑,她的的確確摔了下去,是我們親眼所見!」
「光當--」血氣上湧,心頭一陣陣的刺痛,他怎麼都沒想到,原本是想讓兩人都冷靜冷靜,可是她卻發生了這樣的事。
菀兒,他的菀兒……
「皇上——」一屋子的奴才都慌張了起來,紛紛想要過去攙扶,卻被皇甫謐推開,望著皇甫逸,他緊緊的拽著他的衣領子:「那你有沒有派人去找?有沒有?」
「已經派人去了,想必很快便會有消息!」
正說著話,有侍衛小跑了進來,一抱拳,道:「啟稟皇上,殿下,已經找到了,只是……」
言及此處,那人明顯一頓,皇甫謐已經衝上前來,抓著他的肩膀,厲聲道:「只是什麼?她人呢?」
那人顯然是被嚇到了,整個人不住的哆嗦了起來,在皇甫謐的凌厲目光之下,顫顫悠悠的開口:「只是找到的時候,她已經死了,而且因為山崖太高,血肉模糊,所以……」
「血肉模糊?」皇甫謐瞪圓了眼:「那……那一定不是她,一定不是!」
「可是奴才發現了這個。」
一枚紫檀木簪遞到了皇甫謐的跟前,他原本還滿心希冀著,這會兒整個人不住的踉蹌了兩步,望著那枚紫檀簪子,腦袋嗡嗡的響了起來。
紫檀未滅,我亦未去,這是兩人的誓言,然誓言還在耳邊迴響,人卻已經不見了蹤影。
「菀兒——」他忽然就仰天長嘯了起來,抬腳就要往門外跑,他要見她,哪怕最後一面也好,然眼前卻忽然一黑,還不等他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整個人就暈了過去。
昏倒前,他似乎又看到了孟菀,那張如花的笑靨,隨風消散……
菀兒——
身後,皇甫逸緩緩的收回右手來,望著遙遙倒下的皇甫謐,他蹙了蹙眉。
如此,便萬無一失了吧?——
秋風掃盡了落葉,入目之處皆是荒蕪,北風吹起,淒涼的一片。
夜色已深,星空之下,孟菀長身而立站在窗子前,夜風吹起了她的衣衫,在暗夜之中,寂寞孤獨地舞著,月色之下,她的面容清冷,水眸在波光月色閃耀下,猶若清泉般清澈透亮。
三個月了,離開蘭陵已是三個月,本是想著隨便找個地方度過餘生,卻不想竟然會遇上大哥。
大哥孟君珩已經繼承了西蜀王的王位,在見到孟菀伊始便堅持要帶她回西蜀,孟菀原本是不願意的,但是她的身子,不容許她逞強。
沒錯,她懷了身孕了。
說來諷刺,從前那個人因為旁人懷了孩兒而與她疏遠,如今,在她離開之後,竟然懷了那人的孩子。
她撫了撫略略隆起的小腹,這樣也好,最起碼往後不會孤單,孩子,會陪著她。
身後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隨之,一陣鋪天蓋地的溫暖襲了過來。
孟菀沒有回頭也知道,一定是孟君珩派來伺候她的宮女雙兒,回過頭,卻不想孟君珩眉目含笑站在她的身後。
「怎麼在這裡吹冷風,也不怕凍著。」
孟菀見是大哥,忙不迭的起身,端端正正的行了個禮,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哪怕她從前與大哥再怎麼親厚,到底如今他也是西蜀王。
孟君珩卻已經伸手將她扶起:「怎麼跟大哥還這樣見外,趕緊的起來吧。」
孟菀方才起身,便隨著孟君珩進了屋子。
兩人在大殿坐定,雙兒上了茶,孟君珩又問:「你今日覺得如何?可有哪裡不舒服?」
孟菀搖了搖頭:「一切都很好,大哥不用擔心,倒是你,前朝的事還能應付的來吧?」
西蜀王帶著紅袖遊山玩水去了,將西蜀交給了孟君珩,原本依著孟君珩的才幹,那不是什麼問題,奈何有寧王一直作祟,在朝廷中煽風點火,以至於眾人對孟君珩一直不怎麼信服,孟菀也是聽了這些謠言,所以才會有所擔心。
孟君珩卻微微一笑:「不過是個寧王,沒什麼了不起的,起先他雖的確在朝堂上鬧事,但是後來得知了我的來歷,倒是安生了,似乎也是對蘭陵有所忌憚。」
他說的隨意,說完之後卻微微一愣。
這三個月來,他雖未曾仔細的問過,但是也看得出來,菀兒便是因為要逃避什麼才會躲出來的,如今他竟然還提起蘭陵,也難怪會覺得不妥。
孟菀卻只是微微笑:「那很好啊,只要他安生了,你處理起朝政來便能方便很多。」仿若無事一般。
孟君珩不免多看了她一眼,知她心中定是有所觸動,但是表面卻裝的無事,忍了忍,沒忍住,道:「菀兒,你跟皇甫謐到底怎麼了?難道真的不方便跟大哥說嗎?」
沒料到她會提及,孟菀明顯一愣,隨即搖頭:「不是不想說,只是過去那麼久,我都忘了。好了大哥,忽然覺得有點累,想去歇息了,你若是沒事,也回去吧!」
孟君珩還想再說什麼,孟菀卻儼然一副不想繼續的樣子,他遲疑了一下,當真沒有再言語,只是望著孟菀的背影,幾不可察的歎了口氣。
其實他想告訴她,過兩日皇甫逸要來,是聽說了寧王一事,皇甫謐才特地派他來的,為的就是震懾住寧王。
但是菀兒顯然是不想聽到關於蘭陵任何事的,所以,還是瞞著她好了,免得她又感懷!——
三日後,皇甫逸如約而來。
清心殿中,皇甫逸與孟君珩對面而坐,互相望著彼此,面上都是含笑:「數月不見,西蜀王越發的俊逸無邊,看來西蜀的風水,很是不錯。」
聞言,孟君珩略略一笑,「殿下亦是如此,雖然比先前精瘦了不少,但是依舊風采奪目。」
你一言我一語,兩人都是含著笑,大有老友久別重逢的意味。
然此時,孟菀卻全然不知皇甫逸到來的事情,正拿著針線做嬰兒的衣裳。
女紅不是她擅長的,可是想要為自己孩子做身衣裳的心卻不比旁人差,特地向雙兒請教了去。
只是拿著針,在布子上搔了一針,針尖兒便直直的插入了指尖,那鑽心的痛,立馬就讓她皺起了眉。
「啊!」她低呼了一聲,忙將手指放入了口中,血腥沾染了滿口,她吐了吐舌頭。
「小姐,你沒事吧?」雙兒聽了動靜忙過來查看,見孟菀受傷忙要去拿藥箱來,卻被孟菀攔住:「不礙事,只是一點血,不用抹藥這樣的嚴重。」
這樣說著,眼皮卻是突突的跳個不停,似乎有些心神不寧,總覺得像是出了什麼事一般的。
她咬了咬唇,沉思了片刻方才問道:「雙兒,宮中一切正常,沒有異狀吧?」
雙兒道:「未曾聽說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怎麼了?」
孟菀搖了搖頭:「也不知是不是這兩日睡得不安穩的緣故,總覺得心裡慌慌的,像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一樣。」
雙兒忙上前去攙扶:「那姑娘就小憩一會兒。」
孟菀搖了搖頭。
她的直覺一向很準,這會兒這般的不安,定是有事,於是便放下東西走到了門口。
「姑娘——」本是想出去瞧瞧,誰知才剛走到門口,雙兒便一下子攔住了她的去路。
孟菀明顯一愣:「怎麼了?」
雙兒自覺失態,忙不迭的搖頭:「沒,沒什麼……」
那般慌慌張張的,越發引得孟菀生疑,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道:「到底怎麼了?」
雙兒膽子小,被孟菀這麼一吼便有些怕了,但是孟君珩吩咐過不能告訴孟菀,所以這會兒她也只能死死的咬著唇。
孟菀見狀,越發覺得不對勁,一把甩開雙兒的手,道:「你若是不說,那我自己去瞧!」
雙兒慌了,若是姑娘自己去了,被王知道,自己可就慘了,於是一下子跪了下去,抓著孟菀的手,道:「姑娘,你不能去啊,王吩咐了,今兒個的貴客你不能見,所以讓你在屋子裡呆著!」
貴客?
孟菀還是第一次聽,不由得翹了翹眉梢:「是誰?」
雙兒縮了縮脖子:「這……」
「我問你是誰!」
「是……是蘭陵的八殿下……奴婢也不知王為何不讓姑娘知道,但是他親自吩咐過,所以……」
「光當--」孟菀的手一抖,手中的東西應聲落地,發出乒乓的聲響,在空曠的大殿中,有些刺耳。
雙兒慌忙來查看,卻被孟菀一把推開,她站在那裡,愣了好半晌,忽然轉身,衝進了房內。
當日,皇甫逸曾為她設計了逃跑的路線,為她在江南安排了一切,但是她卻沒有按著他說的做,因為她不想與蘭陵再有任何的瓜葛,但是這會兒,他竟然來了,來到西蜀的宮中了,雖然不一定能夠碰上,但是有關於蘭陵的一切,只要提及,她都會失控。
所以她要走,一定要走!-
兩日後。
風聲蕭蕭,四處一片的淒迷,馬車裡,孟菀端坐在那裡,目光怔忪。
那一日,她急急的逃走,連一聲招呼都沒跟大哥打,只想著逃走,這兩日來,接連的奔波,讓她十分的疲乏,是夜,當馬車停在了一處小鎮,她便就此在此處找了家客棧歇息。
她有了身孕,身子本就沉,這會兒更是疲乏不堪,是以到了客棧,頭一件事便是沐浴歇息。
只是她一向認床,躺在陌生的地方,睡的並不安穩,朦朧中總覺得有什麼聲音在耳邊迴響,她側著耳朵聽了聽,似乎聽到遠遠傳來一陣笛聲,在呼嘯的風中,有些淒涼。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不知為何,在這樣的笛聲當中,孟菀的睡意漸漸的消散了去,睜眼仔細聽著,隱隱有些不太真實。
側目見外頭天已經黑透了,鬼使神差的,她掀起錦被起身下了床。
透過門縫往外瞧著,不知何時下起了雪,混雜著這笛聲聽來,竟有一番淒婉的美。孟菀靜靜聽著,一縷悠長音色飄飄揚揚,竟似有魔力般,不待多想,已推了門。
憑著笛聲尋去,踩著深深淺淺的水坑,鞋子濕了也渾然不覺,一曲終了,孟菀卻並未停下腳步。
不覺間已到了前院兒空曠處,只見帳篷相連的一端,一身著白衣的男子負手而立,手中握著一隻長笛,清亮的音,從那廂傳了出來。
那人,那景,竟讓孟菀半步動彈不得,只呆呆站在長廊的另一端,瞧著,腦海一陣的發懵。
沒有想到,想要逃離皇甫逸,卻在此處見到了另外一個人,那個她以為此生此世再也不會見到的人--皇甫謐。
驀然,孟菀呆呆的瞧了半晌,那廂皇甫謐卻似有感應般的回過身,孟菀下意識的一躲,下一刻,轉身就跑。
滿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決計不能讓皇甫謐發現她。
*
幾乎是逃回去的。
她靠在門上,不住的用手撫著胸口。
他為何會出現在此處?難道也是來見孟君珩的?可若是如此,那又為何不在叱詫的皇宮而是在這一個偏遠的小村落。
一個個的疑問湧上心頭,她卻無暇去求證,整個人有些恍恍惚惚,衣服沾了雨水,黏黏的貼在身上很不舒服,拿起毛巾胡亂擦了擦,又找了衣服換上,眼瞧著時辰尚早,只能悄聲上了床,躺下,卻是翻來覆去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