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回 文 / Fahrenheit
話說,金陵王家其實也就是個空架子,若沒了舅舅王子騰,只怕在薛家之後就沒落了。
元春的外祖父,王夫人之父致仕時也不過五品,一輩子甚至連京官都沒做過,母親和姨媽在娘家成長之時,也沒見過真正的誥命夫人們如何交際如何行事,等到母親嫁給父親……縱然前世她得以封妃,父親沾了光也不過五品員外郎。
母親身為宜人,都不曾站得高,她如何又能看得遠?便是自己也是進宮之後,少言語多思量,才算勉強摸到了些門道。
只是重活一世,她倒是更能理解母親對姑媽賈敏有多嫉妒和不滿了:姑媽乃是祖父唯一的嫡出女兒,自小便愛如珍寶,年紀稍大便能和親生哥哥們一樣讀書明理,作為榮國公的女兒,與她往來之人,甚至她的夫婿人選,都不是母親能夠企及的。
不過,母親再怎麼不情不願,元春也不會跟姑媽一家疏遠:姑父林海如今做著鹽政,須知這位子非帝王心腹不可得……僅憑這一點,伯父和父親再捎上寧府的珍大哥哥,在聖上心中怕都沒有姑父一人的份量。
再想想自家「投機」錯了之後,竟又不甘失敗……這次終是一敗塗地,抄家奪爵。
元春定了定神,心知自家必須硬下心來,母親嫂子等人的喜怒愛恨,根本無法和家族命運相提並論,爵位官位都不在,萬貫家財豈能守得住?更別提家裡早早就是個空殼子了。再說全家人之中不止母親不善經營,不會開源又不懂節流,偏偏權欲極盛。
元春越琢磨,越知道自己必須硬下心來,壓下那些眼高手低的主僕們,再給有真本事或是守本分的族人們些好機會。
話說,母親待大哥和自己雖然不錯,更是極為溺愛寶玉,卻極少設身處地為孩子們著想。母親王夫人,即使以元春前世的眼光格局來看,也不算是個明白人,行事上也忒一廂情願地一意孤行了。
元春不日便要入宮待選,在家當姑娘的最後一段日子,她不想再扮當那個端莊賢良、百依百順的女兒了。
元春思來想去,還是決心讓家裡人摔個跟頭,吃些大虧,撞得痛了總該知道反思了吧?再比著京裡那些真正的權貴世家,看看人家都是如何為人處事,不指望他們風光無限,只求穩住爵位,家裡的哥哥們都有差事就好。
不過……元春頗有自知之明,知道想達成這個願望,自己首先要站得高站得穩不說,還至少得花上十年苦功,期間的心計和口水更不知要費上多少。
所以無論如何,她都得救下姑媽和大哥。不然她想得再美好,家裡人一通陽奉陰違,什麼心血都得打了水漂。比如,這位特地來莊子「教導」她的媽媽。
元春深信母親不會讓她沒臉,就算心裡再不舒坦,也不至於聽歌口信兒就特地派個僕婦來教訓她。
這會兒,大伯母邢夫人可剛嫁進門來,正跟母親鬥法呢。兩位太太明槍暗箭,下面人要是能安生,才是怪事。
元春這邊思量,傲梅和青竹的小報告她也一絲不落地聽在了耳朵裡:說是大伯賈赦的原配留下的陪房,可想跟著新太太,先立上一功呢。大伯和父親本就有些別苗頭的意思,二人的媳婦自是「出嫁從夫」了。
前世的這個時候,元春還老老實實悶在家裡,跟兩位女官好生學著「本事」:這時太子勢頭正盛,祖父雖然去了,但故交親朋仍在,祖母托了相熟的老誥命,請了出宮的女官到家裡來教她規矩。
這一世,老誥命家裡的供奉們自然也來了,依舊是前世的那兩位,只是左看右看,仔細瞧她行禮說話迎來送往,就是挑不出半點毛病,然後這二位便向老祖宗稟明了原委,拿了紅包就此告辭。
這也是元春「到自家莊子散散心,與同樣入宮待選的姐妹結交一番」的要求,如此輕易便得到老祖宗和王夫人允諾的關鍵原因。
傲梅和青竹看自家姑娘一直沉默不語,以為姑娘就算沒生氣估計也是有些傷心,二人對視一眼,還是傲梅上前道,「姑娘犯不著置氣,太太怎能不心疼姑娘?」
元春聞言,抿嘴笑了,「我這就要進宮去了,誰又敢給我難堪呢?」
別說伯母邢夫人了,就是母親的小手段,落在兩世為人的元春眼裡,都算不得什麼,她苦惱的還是家族的前途和命運……可是她現在位置還差得遠,在家裡說話也不見得能有幾人肯聽。
不過,傲梅和青竹都是好丫頭,守規矩又忠心耿耿,當然,抱琴也不賴,甚至比這兩個把她自小服侍大的丫頭多上幾分心計,而且抱琴是家生子……
等自己「塵埃落定」時還要把她再從老祖宗身邊要來,此舉正好也可讓老人家安心。
於是元春又道:「估計是來送些東西,然後……就是替那位王媽媽求個情。」有心提點一下自己的臂助,便耐心道,「甭管我是就此放過還是不依不饒,大伯母總有話說。」
青竹是個憨直的性子,「這也……」忒不上道了。
元春笑道:「不過幾句話的事兒,不痛不癢。這主意也未必是大伯母出的。」
邢夫人的確眼皮子略淺,耳根子也有些軟,易受僕婦挑唆,但終究不是什麼惡人,太狠毒的事情她也做不來,再心懷不滿不過是丟幾句酸話,不傷筋動骨,也就由她去了。
她頓了頓,又道,「以後,」她往京城的方向虛指一下,「這種事多著呢,你們可不許沉不住氣。」
元春這裡慢條斯理地教導大丫頭,書房裡的賈珠壓根沒費什麼唇舌,就把這位有心搬弄是非,但連正主都見不著,又不敢跟公子多說的媽媽打發走了——男人畢竟不似內宅婦人那般
好糊弄,這位媽媽也未必多精明,但好歹懂得知難而退。
賈珠再來尋妹妹的時候,輕描淡寫地就把此事翻了過去。
卻說當晚恢復「生龍活虎」的柳桓特地向兄妹兩個道謝,之後更是不能忘了孫大夫——柳桓在家中處境不妙,但真不缺銀子。
孫大夫一向坦蕩,「卻之不恭了,有了這些,也能給妻兒尋個安身之處。」
元春依舊坐在屏風之後,柔聲道,「先生若不嫌棄,我們兄妹倒是能給先生介紹一去處。只是妥當與否,還請先生您自己拿主意。」
而後她便把姑父姑媽一家的情況介紹了一番:能做鹽政,必是天子心腹。
孫先生惹下的麻煩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至少憑他一個舉人,的確無力硬抗。
他雖然脾氣直但並不迂腐,揚州乃繁華富庶之地,又有林家庇護,好歹能讓妻兒過上好日子,最起碼不必擔驚受怕,東奔西跑。
因此孫先生沒怎麼猶豫,便應下此事。
而賈珠也沒多想,只以為妹妹見到了善於調養的大夫便想著薦給姑媽賈敏——姑媽未出嫁時,便頗為偏疼元春,到了南邊每逢送節禮回家,妹妹那裡總有用心挑選的新鮮玩意兒。
其實,賈敏待賈珠元春兄妹都很不錯,唯獨不喜寶玉:一來寶玉嬌養太過,二來就算生來天資聰穎,卻總是「不務正業」,不像賈珠與元春兄妹兩個勤奮好學又體貼懂事。
有元春請托,賈珠自是「責無旁貸」,親筆寫了引薦的書信交給孫先生。倒不是賈珠輕信,實在是柳桓幾帖藥下去,越發活蹦亂跳,渾身上下散發著前所未見的生機,甭管究竟是因為心情好還是身體好的緣故,孫先生的本事由此可見一斑。
柳桓自然也有所表示,打發了自己的心腹,打算護著孫先生一家一路南下。
卻說孫先生在啟程前,得了元春的暗示,給賈珠了留了下個養氣的方子。賈珠的確是成婚之後,時不時就要病上一病,難得遇見個善於調養的「聖手」,元春也不怕哥哥嫌她多管閒事,自然得開口求藥。
孫先生面對恩人一家又非常好說話。
而雲春重生回來,做出的首個改變便是撬了將來聖上的牆角,心裡也是舒爽了好久,她們兄妹在莊子裡住著,可謂悠閒無比,客居的柳桓性子討喜,還有孫先生偶爾也教上一兩招養身的妙招……家裡那些酸話,傳到她耳朵裡也完全不能影響她的心情。
轉眼便是十天過去,孫先生一家已然啟程前往揚州,柳桓也回家去了,隔壁莊子——說是隔壁,其實與自家隔了差不多十幾里路,終於也只剩石家姑娘在此小住,元春覺得時機差不多,便寫了帖子送了過去。
石家姑娘答覆得十分爽快,兩日後便帶著丫頭婆子乘車到訪。
為了讓兩個小姑娘自在一些,賈珠特地出門訪友:作為長子和哥哥,賈珠無疑都很稱職。
妹妹即將入宮,就此另有一番「造化」,憑妹妹的才學性情,想來也不會混得太差,只是宮裡畢竟不能自主自傳……賈珠乃是榮府之中唯二的兩個真正心疼元春的人,另一個正是寶玉。
在賈珠看來,這段日子裡,只要妹妹要求別太離譜,他都會盡力滿足於她。
哥哥的心意,元春如何看不出?她雖然從警幻仙子那裡,得知家族最後的命運,在悲哀之餘也存著深深的不甘,在她心底對這個家更有著無奈以及……少許怨恨。
前生又在宮中見慣了爾虞我詐和翻臉無情,她此生雖然打定主意要挽救整個家族,但究竟怎麼救,救到哪個程度,其實也挺值得商榷,反正遠遠不是全心全意,無怨無悔。
不過也正是哥哥賈珠,讓她體會到了久違的溫情,哪怕為了哥哥,也得給家裡多留下些晉身的本錢。
卻說,石家姑娘到來,寒暄過後特地問了賈珠和柳桓,聽了元春的答話,忽然問了一句,「你可也是來躲清閒的?」
二人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