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 清平舊事〔二〕 文 / 秀才娘子
來襲的,是一小股叛匪的殘兵潰將,他們被朝廷的官兵追逐,無處可去,不知從何處得知此處,意欲佔了此地,保一時性命——
三百餘人,不多,卻足以叫溝中老少嚇得冷汗直流。溝中,老少青壯,滿打滿算,不過三百餘人。怎麼與這三百歷經殺伐的叛匪相抗?
唯一可以依靠的,便是這一堵石牆!
所幸石牆砌得紮實,大門緊閉,輕易攻不進來。
但匪徒狡詐,一邊使人扎長梯,一邊使人做撞木,也不輕易近牆挨石頭,叫牆內眾人奈何不得。
待他們準備妥當,箭矢打頭陣壓了牆上眾人,長梯一搭,手腳利落的便爬了上來。下頭撞木轟隆隆的撞響,入耳如雷,叫人心驚膽戰。
溝中開始還只是一些壯年漢子上石牆對敵,眼下這般情形,卻是讓人穩不住心了。於是盧管事大手一揮,叫人去喊溝中老少來搬石頭。
溝中住戶,皆落在溪谷兩側。挨著主家最近的,是最初的那五戶人家,然後漸漸是奔回頭溝而來的十來戶佃戶。本來溝中十分寬敞,但避難的人數愈來愈多,石頭屋子,木頭屋子,見縫插針,將這一片溪谷擠得滿滿的。後來的,或是弱些的,便只有往後頭山上去了。
宋婆子氣喘吁吁的爬上左側山坡,那裡有兩間廢棄的破屋子,小小坪壩前,一個三歲的女娃兒笑嘻嘻的揪著野草玩。
「玉兒,你娘呢?」
玉兒抬頭,大眼睛笑得彎彎的,小嘴咧開,回頭喊道:「娘,娘。」
一個消瘦的娘子從屋後繞了過來,見到宋婆子,她忙丟了手中活計,快走幾步上前問道:「大娘。你怎的來了?不是說那邊歹人兇惡麼,可是缺了人手?」
婦人臉上一道長疤,然她眼神溫潤,目露關切。正是一等一的心善人物。
宋婆子試了一把汗,心中有絲猶豫,終究道:「嬌兒,卻是張炳才那廝,引了賊人來了!」
此人正是李嬌兒,苦難一生的嬌兒!
這又是一個故事,請原諒娘子在此囉嗦,回過頭去,講一講嬌兒的故事。
自卞氏事發,後不見蹤影。嬌兒好歹鬆了一口氣。安下心來在小院中養傷。
卞氏狠毒,她的身上三不五時,便要添新傷。她的身上尚且不論,臉上竟被那個毒婦用簪子劃了恁長的傷口,從左臉眼角處越過下唇。直至右臉頰車處。翻起的皮肉叫郎中看了,都心驚膽戰,不敢多看。雖後來勤心用藥,刺目的疤痕卻再也無法消失。
嬌兒照了幾次鏡子,心中難受,卻不至要死要活。她便是那般嬌美而不自知的人物,生來低微。秉性卻平和淡然。別人當她是塵埃中鑽出來的一朵鮮花,她卻腳步輕盈如原野中一株隨風搖曳的野草!
只有張炳才,她的孽緣,能帶給她傷害。()
卞氏一去,張家上下齊舒一口氣。於是各人轉身,該做甚麼。便做甚麼。
張炳才愣愣的在房中坐了幾日,不知如何行事。待他醒過神來時,他的那兩個爹娘早已請了媒婆來家,給他兌親。
張炳才聞聽,氣咻咻的衝到張大戶與趙氏的屋子裡。怒道:「對甚麼親,便是嬌兒了,扶正了即可。若對不好,再來一個毒婦,乾脆一刀割了我的喉嚨痛快!」
張大戶皺眉,道:「世上哪有恁多毒婦?若咱們不對親,難保你伯父又塞甚麼人過來,到時便是想推也難找借口。」
趙氏心疼兒子,忙起身扶了兒子坐下,又親自端了茶,勸兒子息怒。
「兒啊,你爹說的是哩。咱還要賴著臨安那幾房照拂,若他們來說,總不好拂了面子。再者,嬌兒是個好的,但門第太差,與咱家不配哩。她家窮的那般,那兩個老的,可看著你養老送終呢。再者,嬌兒的臉……」
張炳才臉色一僵,冷哼幾聲,不予理睬。
「再者,咱家真要討個能管事的來方好。娘打聽過了,這位娘子賢淑不過,姿色甚美。她家郎君三年前去了,未有生育。族中願意她出來,人家可是帶著百來抬的嫁妝哩!」
張炳才聽到姿色甚美,想到自己殘疾,便心中恨恨,起身撐了枴杖篤篤篤的去了。
嬌兒正在屋中做些針線,聽到屋外動靜,曉得郎君過來,忙起身相迎。
兩人在門口迎面撞見,張炳才頓了一頓,眼神閃爍,嘴裡卻怪道:「做甚麼,恁般慢?」
嬌兒輕笑,搭手扶了張炳才進屋坐下,又轉身去斟茶。
雖數次被卞氏毒害,但嬌兒身姿仍然娉婷。從一側看去,烏髮如雲,險險繞成墮馬髻,發上插一支丁香花的銀簪,素淡清麗。烏髮之下,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頸,若隱若現,滑入衣領。
張炳才看了一時,心中不由情動,待嬌兒過來時,也不去接茶,只兩手一把握了嬌兒的腰,臉便埋進了那豐潤的胸前。
嬌兒羞澀,旁邊婢女早已退出,將門帶上了。
屋裡兩人糾纏,到底由嬌兒攙扶著上了床,又免不得嬌兒做些事體,侍候一隻腳行動不便的張炳才,使他如了心願。張炳才行止峰頂,驀地見到嬌兒緋紅的臉上,那一道疤痕亦扭曲蜿蜒著,如卞氏細長的眼睛裡射出的毒蠍一般的汁液。他心中大怒,一把扯過旁邊枕頭,蒙了嬌兒嘴臉,也不管她嗚嗚咽咽,狠命弄了一回。
嬌兒小心服侍著替張炳才擦拭了一番,正要問他是否留此用飯,他卻垂了眼,拄拐篤篤篤的去了。
張府下人皆說嬌兒有好日子過了,卞氏走了,郎君待他情深意重,每日用度,皆是參照著正經主子的使用來。連她家那兩個老的,亦自賬上撥了月例,不缺嚼用。不單如此,只要郎君瞧見好的吃食,布帛。釵飾,總是毫不吝嗇,立即叫人給嬌兒送過來。每日夜間,總是在嬌兒屋裡留宿。
可是熬過了寒冬。迎來了春天?
嬌兒只笑,不語。
她的心中未嘗沒有遺憾,郎君躲閃的眼神自己瞧的清楚。夜間他雖依賴自己,但用力大時,蒙臉的帕子被他壓得死緊,簡直叫人透不過氣來。
她知道自己臉上不好看,郎君心裡也不舒服,如此也沒甚麼。
何況,這年入冬,她有喜了!
不單張炳才。便是那兩個老的,亦歡天喜地,在張家祖宗面前拜了又拜。
廚房裡,成日燉著給嬌兒的補品;犯嘔,馬上郎中請來搭脈開藥;嗜酸。老街馬婆子鋪子裡醃了半年的酸梅搬一罈子回來;懼冷,冬日裡老兩口子屋裡一個炭火,嬌兒的屋裡便有兩個!
到頭來,嬌兒不敢再有一聲言語,唯恐惹得宅中不寧。
晚間,張炳才睡在一側,總要摟著她。用自己的身子去暖嬌兒。兩隻手伸進去,摸著她微微隆起的肚子,甜言蜜語,期盼展望,兩人心中皆不能平靜。
這實是張家最舒暢的一段日子,也是嬌兒最舒暢的一段日子。——如果不算老兩口與臨縣那寡婦拉鋸戰一般的議親之事!
第二年夏天。嬌兒痛了三天,生下了白白嫩嫩的女娃。
張炳才顫抖著搶了女娃抱在手中,如珍似寶。他嘴唇抖索,懷中熱熱乎乎的娃兒那麼一小團,黑幽幽的眼睛懵懵懂懂的左右張望。粉嫩的臉蛋簡直叫人不敢觸碰。
粉紅的小嘴砸吧一陣,便張嘴哇啦啦哭了起來。
張炳才心裡軟的什麼似得,張皇著對床上的嬌兒道:「怎麼了,她這是怎麼了?」
周圍的婆子大笑,將女娃塞進嬌兒懷裡。
白生生的乳,紅嫩嫩的嘴,一吸一吮,皆是軟膩。
那般的日子,原也是甜如蜜的。
便是張炳才又成了親,新婦也算賢惠,不曾為難嬌兒母女。便是老兩口嫌棄玉兒,也不曾少了嬌兒母女甚麼。懷胎十月那般隆重的待遇,原也不是嬌兒能消受得了的。
這般日子,亦是可以過下去的。
但是烽煙起,戰亂生。
張炳才於上月陪新婦去了臨縣。張家如驚弓之鳥,一夜之間收拾細軟,入了臨安。
嬌兒笑著送眾人離去,她逗了逗懷中的娃兒,轉身回了內宅。
數月過去,不見張炳才來接,嬌兒漸漸的黯淡了眉眼。宅中下人沒了拘束,逃的逃,歸家的歸家。嬌兒索性將身邊婢女放回家,自己收拾包裹回了娘家。
然而日子漸漸窘迫,便是手裡有錢,也難買糧食。嬌兒爹久病難治,到底拋了他們祖孫三代,撒手西去。傷心痛哭之後,街坊四鄰幫著收拾了,聚財捎了口信過來,叫人帶著這一家可憐的三人來到了回頭溝。
……
石牆之上,戰事激烈,雙亡各有傷亡。這邊溝裡眾人沒有匪徒那般凶狠,略佔下風。有人嚎叫,有人哭泣,有人吶喊,有人怒罵。
「賊禽獸,不得好死啊,老天怎麼不收了你去啊!」
「我的兒啊,你叫我孤零零一人,怎麼活啊!」
「阿爹,菜刀可以殺人不?」
……
在一旁混亂中,嬌兒慌慌張張地穿過人群,心裡千萬個想法,卻又恍恍惚惚,什麼都不確切。旁邊有人撞了她一下,她腳下一軟,差些跌倒。
「李嬌兒,你來做甚麼?莫非你還想跟著你那賊漢子走麼?」
那漢子惡聲惡氣,手臂上用布裹了,仍然滲出一片血跡來。
嬌兒白了臉,輕聲的喊了一聲「李二哥」,接過他手裡的石頭,掙扎著上去了。
牆上亂成一片,嬌兒抱著石頭不知所措。有人奪了她手中石頭,狠狠的往牆下砸去。嬌兒手中一空,眼睛跟著那人往牆下一看,那邊的空地,遠遠的撐著枴杖站在後頭的,不正是張炳才!
嬌兒嘴一張,卻發不出聲音來。她身體僵直,心中冰涼一片。
一支利箭射來,她眼看著那賊子拉弓,撒手,眾人紛紛躲避,但是她,卻無法動彈。——也許。是根本不想動彈!
身邊有人將一把推開,粗嗓子暴喝:「做甚麼,想死麼?還不去搬石頭!」
仍是李二哥,他駝著身子近了牆前。伴隨著箭矢的,那群賊子又是爬梯又是撞門,聲響很大。他手裡握著彎刀,躲在垛子後面,偷偷打量下頭動靜。
果然木梯搭了上來,這一截石牆到底不比正兒八經的城牆,不夠高,那賊人身手矯捷,避過石頭,幾下便縱了上來。
李二哥揮舞著彎刀。與那賊人對砍。下頭又是吆喝又是放箭,這邊石頭卻短,好不尷尬。
那賊子好生厲害,一手吊在牆上,兩腳抵在梯上。只用一手,將一把大刀舞得呼呼生風。他的刀長,李二哥的刀短,吃了兵器的虧,避讓一回,竟叫那賊人攀著垛子,腰一弓。便要竄上來。
那可了得,一個上來,其餘也會跟著上來。
說時遲那時快,李二哥腰子一擰,正要上去拚命,眼前卻晃過一道人影。迎著那賊子的刀尖,抱了那廝頭顱,一路翻滾下去!
牆下一聲慘叫,牆上一片淒厲呼喚:「嬌兒!」
獰笑著的張炳才眼見賊子漸漸得勢,心裡得意。想著自己屢受他徐家欺負,今日他藉機報了此仇,也不枉他忍氣吞聲這麼些年。
他正笑著,石牆上婦人出其不意的抱人墜下,白綾的裙子在空中撒開,如一朵盛開的花!
「嬌兒,不,嬌兒!」
怎麼會是嬌兒,怎麼會是她!可是他的耳朵明明沒有聽錯,那身衣裳也是熟悉的。嬌兒怎麼會在此,家裡不是去臨安了麼?
張炳才冷汗涔涔,再也顧不得牆上石頭。他拄了拐,一跳一跳的往那邊奔。
掉下來的嬌兒與那賊人滾在一處,將木梯上兩個正在爬的賊子一併砸落下來。最下面的那人不過受了點小傷,避過牆上砸下來的石頭,他心中恨恨,順手一刀,便往嬌兒身上扎去。
「不要!」
張炳才這邊看見,心膽俱裂,扔了枴杖便往那邊跳去。
那人沒能下得去手,牆上唯恐傷了嬌兒,靖哥兒推了管事,彈弓拉滿,石子正著那人頭顱,將他嚇跑了。
張炳才翻滾著到了嬌兒身邊,他掙扎著將賊子搬開,好不容易將嬌兒抱起,懷中之人兩眼緊閉,身子猶暖,卻再也喚不醒來。
「嬌兒,嬌兒,是我!」
人生頭一回如此悔恨,她是他的傘,她的杖,他的慰藉,他的庇護所!他所有的醜陋,所有的見不得人之處,她盡皆包容,忍受。有她在,黑夜漫漫亦可勉強度過。有她在,外頭多少鄙視白眼亦可無視!
怎麼會是這樣的結局?
她是這世上最乾淨最心善的人,怎會是這種結局?
張炳才嗚咽著,腦袋埋進嬌兒的頸畔,她的身上有血腥的味道,那是他的婦人啊!
牆上眾人心中激憤,氣勢大增。石頭避開了嬌兒身側,直往那些匪人身上招呼而去。
賊子瞧見,特特的挨著張炳才往上搭梯。
李二哥瞧見,氣得大手拍在牆上,往下喊道:「張炳才,你要有些良心,不叫嬌兒枉死,抱了嬌兒走開去!」
張炳才一激靈,茫然抬頭。他瞧了瞧眼前的長梯,又瞧了瞧嬌兒,小心翼翼的伸手將嬌兒嘴邊的血拭去。
「嬌兒,你等著我,我給你報仇!」
得意的賊子正往上爬,不料下面張炳才掙扎爬起,抱住長梯死命搖晃。長梯斜斜往一旁倒翻,那賊子大喊一聲,砰的砸在地上,頭上流出一股血,剎時只有進氣,沒有出氣!
後頭賊子看見,罵了一聲,大刀往張炳才背上砍了兩刀,將人砍倒,曉得沒了屏障,往後退了。
張炳才倒在地上,身上劇痛,也顧不得,只用兩手並那一隻腳,費了最後一絲力氣,爬到嬌兒身邊,攥住她的手,笑了一笑,闔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