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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夜話 文 / 秀才娘子

    此次大戰,宋軍五百餘人,魂歸故里者十之六七,餘者掙扎著收拾了同伴遺體,倒臥而睡。

    一夜雪緊。

    援軍到來時,被城外皚皚白雪覆蓋的屍堆嚇倒,以為巫術魘住,不敢前行。

    然而城牆上大宋旗幟飄揚,值崗兵士如標槍般挺立。雖城牆破舊,城門凹凸襤褸,亦不損古城之風骨偉岸。

    如此大勝,自然有撫恤報功等事。但戰事已了,亡者已逝,生者傷懷,不再贅述。

    徐守中傷重,只能原地養傷。

    半月之後,守中始能坐起。他自覺身上腌臢,便要容娘替他擦洗。

    擦拭之類,容娘自然熟悉。如今守中能坐,不必四喜幫忙,她亦可避了傷口,替守中脫衣穿衣,十分熟稔。

    容娘欲蓋被子,守中一把抓住她的手,下頜朝下半身點了點,眼中意味明顯。

    容娘臉上漸漸紅透,轉身欲走。他卻捉住她的手,漫不經心道:「娘子在此,豈能由他人做此私密之事。」

    容娘無法辯駁,只得紅著臉替他擦拭了。從此往後,連方便之事,徐守中亦不讓四喜近身,只要容娘稍許扶著些,自己勉強行事。

    他每每若無其事,容娘初始羞赧,到後頭也由得他,左右,——看慣了。

    便是守夜,原他憐惜容娘身子弱,只叫四喜睡在一旁榻上,容娘去廂房歇息。這日用了飯,他語氣平平,吩咐四喜道:「你許久沒睡個囫圇覺了,今夜回去歇息吧。」

    收拾碗筷的四喜楞了一回,又悄悄的瞥了一眼容娘,見容娘側了臉,耳邊卻是紅霞若雲。他心中暗笑,應了一聲,忙退出去了。

    容娘猶豫半響。不好拋下他獨自去睡,只得端了熱水替他擦洗了一番,自己略微收拾了,爬上床鋪裡側躺了。

    身後窸窸窣窣。容娘曉得他行動仍是艱難,坐起躺下需費力氣,十分不易。她咬了唇,狠心不去理會。

    外頭仍在下雪。這是自那次大戰之後的第二場大雪。窗外是一叢修竹,雪花落在上頭撲簌簌的響。偶有竹子被雪壓斷,卡嚓一聲,在這黑夜之中,尤為突兀。

    屋裡燒了火盆,木炭裂開,輕微的蓽撥聲猶顯屋中寧靜。燒透的木炭紅彤彤的。帳內暗紅。他的側影漸漸往下,耳邊聽到他壓抑的悶哼聲,躺下之後,似乎又舒了一口氣。

    容娘仔細的聽了動靜,曉得他無事。方將自己的被子裹了裹,側過身朝裡。

    性命之憂過去,過往傷情再度席捲而來。那些事情她不知如何消融,徐家她亦不願再回。雖她知曉自己對他仍然眷戀,但他們之間橫亙之的人與事卻無法熟視無睹。

    悲傷漸漸蔓延,她睜大眼睛,看著帳上經緯交織。紅暈浮動,只覺心緒難平。

    「睡過來。」

    徐守中驀地出聲,倒叫容娘嚇了一跳。她頓了一時,慢慢的轉過身,面對發號施令的人。

    徐守中不能翻身,只是側頭看著她這邊。

    四目相接。狹目平靜,看住容娘,又道:「過來。」

    往昔他也是如此,命你如何如何。最後的傷痛亦是他命她等待,結果……!

    容娘咬唇。便欲轉身。

    徐守中大手自被子底下捉住容娘的手,眼神漸漸灼熱,薄唇微啟,片刻方道:「被中寒冷,過來暖腳。」

    容娘錯愕,半響方想起他重傷在身,自然氣血不暢,大寒天氣,睡不熱和也是有的。罷了,往後的日子再說,誰知明朝如何呢?她的心裡隱隱有了不管不顧的念頭。亂世之中,明日不可期,圖一時之歡又如何?

    他的被窩中藥味與他的味道相混,強烈的男子氣息襲來。被子裡雖不甚暖和,卻並非那般寒涼。容娘亦不出聲,只靜靜的躺在他的身邊,左手被他牢牢抓住,再也沒有放開。

    並肩而臥,兩人都沒有睡意,一時安靜。

    被中漸漸暖和,火盆卻黯淡下去,帳中只有一絲微光。

    「我虧欠你甚多。」

    徐守中忽然開口。

    容娘頓時僵住,——虧欠?她的心中亦不知到底是誰虧欠了誰,往事歷歷,心底深處的痛楚被這句話挖掘出來,血淋淋的,如被凌遲。

    容娘側頭往裡,不欲被他瞧見自己臉上的淚水。

    徐守中心中一緊,他忍住疼痛,勉強側身,用胸膛偎貼了她的背,大手去觸她的臉,卻摸到一臉的淚水。

    「娘子!」

    徐守中伸手強將容娘攬進自己的懷中,大手替她抹了淚,胸中歎息。

    有些事,終究要說明白。不然,她那般隱忍,不曉得要藏著心事到何時?說不準,哪日她想不開了,便如上回一般,脫身便走!

    想到容娘這三年輾轉流離,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挨了多少餓,方才跌跌撞撞來到淮河邊,徐守中心中疼痛,胳膊又收緊了些。他怎能讓她再受委屈,一個婦人,孤孤單單流離失所?她是他身體裡的一根骨頭啊!

    人生頭一回,徐守中耐著性子,開解起他的婦人來。

    「七郎之死,身為大宋百姓,死在沙場,乃為榮耀。乃至救小郡王之事,雖魯莽了些,亦情有可原。但我當日惱怒之處,在於曼娘一事,你任由她糟踐,將自己逼至絕境。」

    提起曼娘一事,容娘仍如挖心挖肺一般巨痛。她嗚咽著,不由辯解道:「我欠她的呀……。乳娘……帶我走,把她拋下了。若非如此,得救的是她,我該掉進河裡,過那般顛沛流離的日子。是我……,是我佔了她的親娘,奪了她的命啊!」

    淚水再次長流,脆弱的神色叫人心生憐憫,守中胡亂用衣袖幫她抹了淚水,嘴裡卻毫不留情道:「你不欠誰的。母子情深,乳娘當然想要救她。當日情形,可想而知。若是乳娘拋了你去救她,許三人都不能活。曼娘的命,絕非你奪,而是戰事,是金人。你可明白?」

    容娘搖了搖頭,痛苦地道:「可是,我活了,被娘收養了。她……,她卻那麼苦,她該恨我。乳娘……,乳娘為難死了,我沒有讓她過一天好日子。臨了,她卻不得善終啊……!」

    守中沉默半響,手指擦過她的臉頰,方道:「若你與曼娘顛倒,你恨她麼?——你會不認你的親娘麼?」

    容娘一頓,淚眼模糊中見到徐守中認真的神色,她恍恍惚惚想道,若是我,會恨麼?許會,許不會。但是,怎會恨到那般,不認親娘呢?乳娘那般苦,她怎能記恨啊?

    「乳娘之死,許在她看來,如此她心中要好過些。將士為國,百姓為家,母為子,兒護母。人人皆有理由,你何必自責?你的弱處,便在於太過隱忍,太過自責,如此反覆,你豈非要將他人的苦楚皆背負在身?」

    容娘怔怔的瞧著徐守中,那雙眸子裡,有她往日未能到達的深處。徐守中大手將容娘的頭撥了過來,自己的額頭抵了她的,四目相對,暗啞道:「娘子,我可不滿呢。你做甚麼事,總是想著虧欠,回報,哪裡真當自己是徐家的人?」

    「婆婆偏疼,你怕甚麼?你是我的娘子,是徐家的長媳,婆婆有甚差處,你便該使了法子規勸。不然,咱家的家風如何歸正?難道叫咱們的後代,也如三叔那般不成體統麼?」

    今日徐守中言語甚多,又頗見道理,叫容娘聽了,漸漸忘了心中痛楚,腦袋慢慢的靠了過去。原來她的心思,他竟然知曉?

    她是徐家的養女,受恩即多,不得不報。如此心思,每每至衝突之處,她便自然的吞回了辯駁之語,只任由人發配。長久以來,她早已習慣。不想今日被他指了出來。

    心裡可謂感動。容娘抬了脖子,示意徐守中抽出手臂,自己卻慢慢的偎了過去。

    「你不是說虧欠我麼?」容娘小聲道。

    徐守中黯然,沉悶一時,方道:「你那般小,便挑起家中的擔子,我未能為你分擔一二,此為虧欠;家事紛雜,人心不一,婆婆雖識大理,有時卻又偏執。我未能為你支撐遮擋,此為虧欠;惠娘之事,……」

    聽到惠娘,容娘心中一涼,身子便往後縮。徐守中哪容她後退,大手扣了她的手臂,叫她動彈不得。

    「我早該交代清楚,我這一輩子,不欲納婦,只你一人相守便可。但我忙於戰事,未能絕了他人念頭,反傷了你,——與我們的孩兒,此為虧欠!」

    心裡似被堵住,驚濤拍岸,撞擊聲沉。想到那一團血塊,那渾渾噩噩傷心絕望的日子,想到自己長久的期盼,熱淚模糊了雙眼,心中巨痛,不能抑制。

    「別哭,咱們還會有孩兒。你若傷心,傷了身子,可真難有了。」

    耳邊沙啞的聲音那般溫暖,原來他對自己的心亦是與己一般。容娘傷心不已,抽抽搭搭,不能停止。

    她的手攀了他的手臂,臉上濕了,便在他的衣裳上擦拭。

    「你……,你不是叫我自立門戶,改嫁他人麼?」

    徐守中身子一僵,想起了自己寫的遺書。他撇了撇嘴,不以為然道:「我命還在,你自然仍是我的婦人。說甚麼改嫁,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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