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心傷 文 / 秀才娘子
「大郎說,夫人身子不適,不能操心。如今三爺手中有兩百畝地,也很過得日子,不必時時來這邊訴苦。二郎夫妻多費些心,勤心操持,想必生活不難。這府裡的事,自有人管,三爺大可放心管著自己那邊。若三爺宅中家風正了,上下有序,行止有儀,倒可以與他置辦一所宅子。不然,這府裡自有開支,恐無暇顧及。」
小環說得眉飛色舞,將大郎那威嚴的神色與三爺進之那紅紅白白的臉色描摹的繪聲繪色。
容娘正撿點與大郎做的衣裳,她針線差,不敢做與大哥,怕他挑刺。這些衣裳皆是家裡的針線婆子做好,玉娘也幫著做了一些。
「元娘子說,家中賣麥的收入尚餘得幾百貫,街尾有戶張姓人家要去投靠女兒養老,一處三進的院子正要處置,不過三百貫錢罷了,正合用。三爺便說那處偏僻,宅子又老,左右鄰舍皆是商人或地主,太過俗氣。元娘子便說……。」
小環的話尾裡帶了笑腔,眼裡露出快意的神色來。
容娘白了她一眼,道:「休賣關子,快說。
「當著一屋子人的面,元娘子竟然說,那屋子休憩一番,便很好了。若論家世,自家並無出身的男丁,自然也只是一般良民。若是如此,她倒願意做一回土財主。——你未看到三爺的臉色,呵呵呵……。」
三爺進之,一身的虛幻抱負,卻過實了的風流日子,落到如今只剩這一副華麗的軀殼,也因了這捉襟見肘的日子而顯侷促、蒼老。在老夫人的身邊,靠著這府裡的支撐,他勉強維繫著自己從不承認的體面。李元娘的一番話卻生生的戳破了他一廂情願吹就的氣泡,霎時人生的淒風苦雨刮過,將他那溫柔鄉里泡就的白嫩面皮生生的刮出風霜之色來。
徐進之,當日舊都那個鮮衣華服。意氣風發的英俊少年。已隨時光而逝。如今的他,人到中年,身無長物,靠長嫂的施捨度日。便是勾搭的,也是這城中一般的胭脂俗粉,再無往日青蔥一般白嫩香甜的小娘子!
他,老了!
然而這人世,不是進之老了,日子便停滯不過了。
六月二十五是徐夫人的壽辰,雖不是整壽。但徐府這兩年十分不順。便有藉著徐夫人的壽辰。一掃往日晦氣的祈盼。
六郎七郎早一日便回了府。府中早已將兩人往日房間收拾乾淨,許久未曾歸家的兩人與家中眾人相見,自有一番親熱。
鄧氏微笑著與長輩見了禮,她心思細密。特特的選了各色輕柔花羅,巧手剪裁,製成各樣衣裙,這府裡各人都有。老夫人的褙子是羅鳥銜菊花團花紋樣,端莊福瑞;夫人的裙子是平紋起花的穿枝牡丹,那樣富貴的花樣,偏生那絲羅那般綿軟,牡丹的顏色也淡些,顯得優雅從容;給玉娘與容娘的皆是素色短襦。配各樣生色花羅裙。
玉娘喜不自禁,將那羅裙在身上比了又比,長短大小十分合意,尤其是那花色,大朵大朵的芍葯花。中間填以綠葉碎花,十分的鮮艷動人。玉娘輕輕一轉,那裙擺上千萬朵花飛舞,直如百花仙子一般。
容娘也甚是喜歡鄧氏送予她的花羅衣裙,如此的輕巧柔軟,絢爛奪目,幾個小娘子能抗拒?她微笑著拉了玉娘,一起謝過鄧氏。
老夫人心喜,面上卻嗔道:「月華,你恁地淘氣,我一個老婆子了,偏將我打扮得小娘子一般花裡胡俏,怎生穿得出去?」
徐夫人抿嘴笑道:「你給婆婆選的花色倒是恰當,就是給我的也太過鮮艷了,我如何能穿牡丹?白白的廢了一身好料子。」
鄧氏豈有不知兩位長輩的意思,她順著兩位夫人的口氣道:「婆婆,娘,你們不知,臨安城裡,皺紋一大把的老夫人穿的更鮮艷哩!我選的這料子,不過是看婆婆與娘不喜浮華,方才素淨些。若依得我,婆婆與娘這般雍容尊貴氣質,還需得華麗些才好呢!」
一番話說得兩位夫人展顏一笑,這般賢淑的新婦,又會做人,又會做事,那般的家世,橫無一絲驕矜氣息,真真十分難得。
鄧氏禮數周全,便連進之那邊,也各各選了合用的綢緞送去。老夫人頻頻點頭,稱讚月華賢淑懂事。
晚飯過後,容娘回到自己的小跨院。靖哥兒今日興奮疲勞,早就睡熟了。容娘叫小環替他脫了衣裳,輕輕的擱到床上。小人兒攤手攤腳,將床佔了大半去。
小環笑道:「小娘子,你瞧靖哥兒!」
容娘也不由得笑了,又替他將薄被掀開一些,免得熱著了他,出一身的汗,黏黏糊糊的睡不踏實。
桌上擱著鄧氏給守中備的兩匹綢緞。她一個弟妹不好替大哥做得衣物,便送了整緞。
小環瞧見容娘看著那綢緞發怔,不由埋怨道:「老夫人也真是,鄧娘子不好給大郎做針線,難道小娘子又好做了?還未嫁給他呢!家裡有針線婆子,偏生要小娘子來做,小娘子哪裡有一點閒工夫。」
容娘垂了眼眸,心中苦澀,卻只能獨品。良久,她輕輕說道:「妹子給哥哥做些針線也沒什麼,你胡亂想甚麼呢,還不去把大哥的衣裳拿過來,趁著靖哥兒睡著了,好做裁剪。」
容娘的裁剪還是張氏所教,不想今日便要為大哥穿針納線,縫製衣裳。小環點了兩隻蠟燭,一隻在燭台上,一隻擎在手中,隨著容娘的動作不停移動。
鄧氏所送綢緞自然是極好的,剪刀又夠鋒利,將那緞子繃緊了,剪刀叉開,稍稍用力,綢緞迎刃而開,截面光滑,未有一絲疙瘩。容娘雖然手生,但好在她做事沉著,又極專心,片刻便已裁好。
小環見夜已深,便要勸容娘睡去。不料容娘稍稍歸置衣料,又從針線框中取出針線,竟似要連夜做好的模樣。小環吃了一嚇,忙勸道:「小娘子。明日還需早起,不如待夫人壽辰過後再做,左右大郎已有新衣。」
容娘卻是不理,逕自穿好針,就了燭光,一針一針開始縫製。
小環此時方覺著有些不對,她細細的打量了容娘神色,雖面上瞧不出甚麼,但她與容娘相處日久,便是情緒上的細微變化。也瞞不過她。顯然。容娘不開心!也只有在不開心的時候。她才能靜下心來做事。她那般的專注,那般的入神,便似要將所有悲傷哀愁,都重重的縫進密密疊疊的經緯之中。
屋內靖哥兒的呼吸均勻平穩。燭火閃爍,將容娘的身形拉成巨大的影子。
小環端著燭台,熬到一半時,兩眼艱澀,不能張開。容娘便讓她放下燭台,回房睡覺。小環哪裡肯,只將燭台擱下,自己卻趴在桌上,昏昏入睡。
容娘靜靜的做了一會兒。屋內太過寂靜,她的心中又太過煩躁,漸漸的便無法沉下心來。她怔怔的瞧了一回兩隻燭火,那燭火明亮,焰心赤紅炙熱。便如兩隻滾燙的眼睛,那眼中深藏的痛苦在燃燒,燒得她的心也跟著痛起來了。
六郎!
原以為遠離了,便可以慢慢割斷一切;原以為答應嫁人了,便可以約束住自己的心。可是,為何屋中恁多的人,她總能見到六郎幽深的眼睛,深不見底,深得讓她心悸,害怕。
不,不能!
若如此,反不如離開;既然已決定,便不能叫自己的軟弱反覆害了別人。命運已定,六郎,何苦!
容娘手上的針深深的扎進了食指,她緩緩的抽了出來,潔白的食指指腹上,冒出了一滴碩大的血滴。容娘吮了,又剪了燭台,連夜將大郎的袍子縫好。
次日,徐府熱鬧非凡。
雖無甚親戚在這清平,但姻親張教授一家早早的就來了,壽麵壽桃幾色綢緞,禮非厚但情意深。進之一家連晨飯都是在這府裡,又有周老夫人並孫兒周淮安來到,莊上人聽聞主家壽辰,也拖兩位莊頭帶來了壽禮,都是些莊上所產,十分樸素。老夫人與夫人卻喜,忙叫廚房裡收拾了,午飯便請親友嘗鮮。
一屋子人,正是歡笑滿堂的時刻,守門的婆子來說,臨安的孫女婿一家來了。眾人不由大喜,知道是高明達帶瑾娘回來,連老夫人都情不自禁的迎出門來。
來者卻是高大郎與高九郎,後面跟著的是瑾娘,和他們的長子,一臉稚氣的鼎哥兒。
瑾娘自出嫁,鮮少歸家,如今回來,臉色極好,光彩奪目,比在娘家時氣質更顯落落大方。老夫人見了十分歡喜,知道她在高家過的不錯。
這邊廂婦人廝見,那邊郎君們自在一處說話,往日安靜的徐府此刻充滿著團聚的喜悅,其樂融融。
容娘去廚房交代出來,六月的天,又當正午,驕陽似火,赫赫炎炎。容娘覺著背心濕透,便欲回房換過衣裳。
今日因有外男,故此郎君們都是在外廳,女眷們都在老夫人的堂屋之中。容娘沿著遊廊,過穿堂,因看見靖哥兒與瑾娘的鼎哥兒在桑樹下淘氣,也無婢女在一旁看著,容娘便要小環去帶他們回房。日頭太過耀眼,容娘專挑了遊廊的陰處行走。不料剛過穿堂,那雕花的門葉後便拐出一個人來,容長臉,魚泡眼,狎笑,周淮南是也。
各位看官定要質疑,如何這個死人吃了那樣大虧,腿腳險些殘疾,還敢再來惹禍?
嘿嘿,你錯了,看官。周淮南倒並非特特的來尋容娘,不過是府中有個婢女,素與他有些瓜葛,趁此機會,再敘前緣罷了。他們也思想著後院安靜,今日闔府皆在老夫人院子裡,不過午想來是不會回院子的。不想才剛有了些意思,身子燙起來了,呼吸短促了,偏偏聽到腳步聲。那婢女嚇得提了裙子往後罩房跑去了,周淮南從雕花窗格子裡瞧見是容娘,稍稍收拾,便迎了出來。
「表妹有禮了。」周淮南作了一揖,眉眼照舊輕浮的瞄了瞄容娘。這是他的習性,絕非一頓板子可改。這一瞄之下,他的魂魄又喪了一回。
據上回他見到容娘,約有一年多的時光了。一年多的時光,足夠一個青澀的小娘子長成嫵媚鮮艷的青年女郎。何況容娘際遇坎坷,成就了她一番非比尋常的別樣氣質,於那眉眼之間,卻越發顯得桃羞李讓,嬌艷動人,尤其那腰肢裊裊,柔軟如雲。
容娘厭棄的扭轉臉,便欲轉身離去。不料周淮南身子才剛熱起來,**未解,又碰見心儀甚久的佳人,此時便是連容娘那嫌棄的一眼,他也覺得流光溢彩,惹人心動。他將那棍棒之痛早已忘諸腦後,左右附近無人,便雙手拖拽了容娘往後院而去。口中尚且不乾不淨戲弄道:「表妹何必羞澀,你連張家那個獨腿尚且可跟,表哥好歹全須全尾,如何不可從?」
他言語蕩漾,手下柔膩,心中早已癢癢不可耐。容娘大驚,連踢帶搡,卻不及一個成年郎君的力氣。周淮南得意的將雙手圍攏,他的鼻翼底下是容娘沁人的體香,誘得他魂飛魄散,只欲快些得償心願,死而無憾。
容娘大怒,卻被那廝圈在懷中,不好動彈。若是呼喚,定要惹來許多觀望之人,難道又要重蹈覆轍?容娘聞到周淮南那粗喘的氣息,心中作嘔,不及細想,手已握拳,朝周淮南軟鼻揍去。
一揍之下,周淮南那兩孔鼻洞之中流出兩道甚粗的血流,周淮南大痛,捂鼻欲呼,卻不敢出聲。他將頭一仰,抹了一把鼻血,獰笑道:「表妹甚烈,我喜歡。」
言罷,色心不死,竟然欲捲土重來!
容娘本已跑出數步,此時卻停住腳步,兩眼微瞇,冷笑一聲。周淮南心覺怪異,腳步一頓,後頸被人一個手刀砍中,頓時天昏地暗,委頓在地。
「他可曾傷你?」
守中問道,他眼神冰冷,渾身煞氣。
容娘搖了搖頭,手砸過去,倒是有些鈍痛,她摸了摸手。守中看見,過來抬起她的手一抹,將那絲血跡抹去,並無傷口,想來是周淮南的。
容娘不自在的將手縮回,心中跳得厲害,臉便似這正午的地面一般滾燙。
守中看了她一眼,吩咐道:「你回房,我來處理。」
穿堂那頭,靖哥兒不解的仰頭看他的六叔,不解他為何如此不高興,手也在顫,冰涼冰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