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八章 結縭 文 / 秀才娘子
徐府為了此事,忙得人仰馬翻。廚房裡又從街上酒樓裡請來了大廚,為明日喜宴準備。院子裡搭了席棚,紮了彩綢掛了燈籠,一派喜氣洋洋。
狹小的廚房裡堆滿各樣食材,廚子們洗的洗,切的切,大火燒得很汪,鍋中燉得大肉,濃濃肉香,飄得滿院子皆是。
王婆子遵了盧管事指示,提了一隻母雞進來,逕自去尋衛大娘。衛大娘卻在廚房角落裡熬湯,她見到王婆子,淡淡一笑,便接過母雞要去收拾。
王婆子湊過來,殷切問道:「聽說容娘子回來了,可好?」
衛大娘垂了嘴角,心中翻滾,卻不得不答道:「托你記掛,甚好哩!」
王婆子歎道:「容娘子心腸甚好哩,你未見她,也不害怕,一心要進府侍奉兩位夫人哩!老婆子活了大半輩子了,可未見過如此重情的人。」她用髒污污的衣袖試了試眼角,「這樣世道,小娘子能囫圇回來,必定是個有後福的,你等著吧!」
衛大娘心裡苦澀,只垂了眉眼,並不回答。
外頭卻是一陣喧囂,有婢女跑進來與廚子講,六郎迎親回來了,新婦家壓房的僕婦們也來了,要廚房裡備兩桌席面送過去。
原來臨安甚遠,未免勞頓,府中早早便打發了六郎去迎親,那邊也早早打發新娘子過來,只今日不進府,住在城中某處,明日正日子方迎上門來。
王婆子咧嘴笑道:「老婆子可得瞧瞧熱鬧去,僕射府裡的小娘子,不知怎樣的嬌貴哩,那嫁妝定是清平城中頭一份!」言罷,她滾動著甚肥的身軀去了。
衛大娘心中一緊,丟了手中母雞,便往門外去。出了門,卻又停住,她心中思緒百轉,到底慢慢的退了回來。
容娘今日身上疲軟,無甚精神。老夫人囑咐,不必移動,便在房中用些吃食,好生歇著罷了。
夫人來瞧了一回,略略說幾句話。容娘強打精神,說得幾句話,眼睛漸漸沉重,迷迷糊糊的便睡了。半夢半醒間,她似乎聞到了六郎身上那種淡淡的熟悉味道,不由迷迷糊糊的喚了聲:「六郎。」
那頭卻聲音嘶啞,應了一聲:「容娘,我——回來了。」無比沉重的、壓抑的、顫抖的聲音!
容娘陡地張開眼,面前赫然便是她日思夜想的六郎!
他瘦了!
他的眼中為何如此悲苦?
容娘顫顫巍巍的伸出手去,想要去觸碰六郎的臉頰,是否仍是往日那樣的溫暖?她始終不敢相信,她與六郎之間橫亙的這場潑天喜事,竟是真的!
徐府被禁的日子裡,她四處奔走,心裡只想,熬過去,等六郎回來便好了。
被張炳才帶走的這許多日日夜夜裡,囚禁之中,若是慌亂,她每每告訴自己,挺過去,回家,六郎在等她。
縱使她聽了八斤之語,傷心絕望過,卻仍告誡自己,六郎對已情深,此事定然不是真的;或許,這樁親事,竟是落在七郎的身上呢?
……
容娘心中輕輕飄飄的,只欲去碰一碰六郎,便如汪洋大海中漂得久了,看到前方堅硬的陸地,極想要去踩上一踩才好。她的手緩緩的伸過去,手指觸碰到那光滑的緞面,卻是涼嗖嗖的。她猛地醒來,那樣簇新的衣裳,正是六郎的喜服呢!
容娘的手軟塌塌的垂下,心中絕望一陣陣湧上來,直欲將她擊倒。她的眼睛漸次模糊,淚水湧出,卻是無聲。
眼見得容娘悲慼如斯,六郎再也無法忍耐,他的心破碎成片。當日有人送來了容娘的鞋履,以為容娘被害。他只當這輩子,心已死,那樣的痛,不能再深了。不想那個時時在夢中出現的人兒如今活生生的出現,他才發覺,原來這痛,還可以再深一些,再深一些,深到萬丈深淵裡去!
還有什麼能比得上如此巨痛,她回來了,他卻要成親了……。
如此消瘦的人兒,那雙靈動的雙眼如今凹了進去,盛滿絕望的淚水,那淚水,又從眼角處,順流而下,沒入青絲。
那眉眼,昔日,他曾一一吻過!
「容娘!」思想及此,六郎不能抑制,他俯身,將容娘連著被子一起緊緊抱了。他抱得那樣緊,唯恐再此失去她。她那無聲的哭泣,如一把刀子,狠狠的在他的心上刮出一道道痕跡,不足以致命,然那疼痛,卻無休無止。
「容娘,別哭,別哭。……我去退親,我去賠罪,我去給婆婆下跪求情,……不然,我們離開,我帶你離開,可好?」
懷抱中的人是那樣的真實,容娘的烏髮掃過他的臉頰,可以聞到那熟悉的馨香,六郎的心中無比踏實。他朦朦朧朧想到,原來,為了她,一切皆可拋呢!
然而那雙手卻在慢慢的推拒,那具柔弱的身子緩緩的疏離。六郎一急,雙臂一緊,急急道:「容娘,你信我!」
容娘稍稍推開,含淚笑道:「六郎,我信你。然……。」
六郎急欲插話,容娘卻用手掌擋了他的嘴,逕自說道:「你若如此,叫鄧家小娘子如何自處?」
成親之際被退親,那位小娘子怕是一輩子都無法出嫁,若是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那是尋常的。
「又叫咱家如何面對鄧僕射?」
鄧僕射為了此事,在朝廷之上據理力爭,官家疑心他拉攏武將,鄧僕射只好說與徐府乃是舊日定的娃娃親,為姻親說話,雖有私心,卻是人之常情。如此方堵了朝廷眾人的嘴,方解了官家疑心。這,卻是滿朝都知道的。
若因此退親,不但於兩家顏面受損,只恐……!
六郎看著容娘漸漸清澈的眼神,心中大痛,身上卻是冷汗涔涔。
「六哥,我沒有死,好好活著呢,你也好生過吧,若你好了,我心裡方才歡喜。」容娘輕輕說道,嘴角慢慢翹起,竟展開一個淺淺的微笑。她緩緩抽回手臂,脫離了六郎懷抱。
六郎眼睜睜的瞧著她笑,瞧著她離開,卻無能為力。
門被推開,老夫人緩緩進來,對容娘道:「好孩子,婆婆終究未看錯你。」
……
十一月十二,是徐府的大喜日子。徐府六郎既中榜眼,又蒙聖恩入翰林院,任翰林編修之職。如今更是娶得當朝左僕射之孫女,喜事接二連三,徐府興旺,指日可待。便是先前徐府遭了些事,也可忽略不計了。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生得意處,莫過於此。這日,清平縣人津津樂道的,只有一樁,那便是徐府的喜事。你不見,昨日街上左府的送嫁車子,足足的有二十四輛哩!有那行家的,細細聽了車轱轆輾過青石板的聲音,道是車裡物資甚重,若要擔子挑了,怕得有百來擔!
交頭接耳的人們口裡嘖嘖嘖的稱讚,十分艷羨。
徐府內,小跨院。
外面器樂聲喜氣洋溢,人聲喧鬧,不時有小兒拾了地上的炮仗點了,零星的炸開,反倒讓人心驚膽戰。
新房中贊者的聲音傳來,此人中氣甚足,縱是隔了一個院子,也聽得清清楚楚。
撒帳東,簾幕深圍燭影紅,佳氣鬱蔥長不散,畫堂日日是春風。
撒帳西,錦帶流蘇四角垂,揭開便見??鵜媯?淙聰衫勺醬?Α?p>……
撒帳後,夫婦和諧長保守,從來夫唱婦相隨,莫作河東獅子吼
……
容娘只是寫著字,連頭都未抬一下。她今日也穿著一身新,頭上單螺,插了一支紫蘿色蝴蝶釵。這還是老夫人翻出來的,說今日大喜日子,不可太過素淡。
門簾被猛地掀開,玉娘興奮的跑進來,嘴裡直喊:「阿姐,阿姐,婆婆讓你也去瞧瞧,嫂嫂甚美哩!」
容娘手中的筆便頓住,筆鋒停在素紙上方,一滴濃濃的墨汁緩緩滴下。容娘擱了筆,團了紙扔掉,抬頭道:「走吧。」那聲音卻是極輕極輕的。
小環遣了急欲看熱鬧的春雨同去,自己卻返身拾了那團紙,細細的展開打量。她不認得多少字,然而這個字卻是認得的。雖形態殊異,有的潦草,有的工整,有的過於狂妄,有的失於剛強,這個「禮」字,卻還是端莊些好看呢!
新房中擠滿了女眷,今日請的歌姬以嗓音清亮婉轉聞名,她的聲音一出,室內頓時安靜。
「何以致契闊?繞腕雙玉鐲。何以致拳拳?綰臂雙跳脫。何以道慇勤?約指一雙銀。」
屋內中女眷齊齊和道:「捻指環相思,見環重相憶。願君永持玩,循環無終極。」
歌姬繼續唱道:「何以致區區?耳中雙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後;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何以結相於?金薄畫搔頭。」
歌姬的聲音並不大,然輕言淺唱,卻莫名的震顫人心,便是一旁托盤的娥娘,給新婦戴首飾的瑾娘,屋中看熱鬧的娘子們,也不由斂了呼吸,靜靜聆聽。
這實是人生中最動人心弦的時刻!素未謀面的兩人,被一根細細的紅線牽到了一處,從今往後,便要相守相知,死生挈闊!
任是誰人,於此大禮之時,也不免緊張吧。不提新婦的嬌臉羞紅,單看新郎那蒼白的臉色,緊握的拳頭,竟然顫抖著,不知去摘新娘花冠上的花兒。
這屋中于氏算得上是一個長輩了,她不由笑著提醒道:「六郎,該摘花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六郎驀地抬頭,眼前各式各樣的嬌俏面孔,唯獨不見那一人!他心裡一片虛空,卻不得不伸手去摘那朵鮮艷異常的花朵。新婦亦顫顫巍巍的六郎頭上花冠的繩結,繽紛花瓣灑落在大紅的緞面床褥上,端的是喜氣洋洋!
大紅的帳幔緩緩垂下。
歌姬領頭唱著歌,餘者和之,輕輕退出。
娥娘在後,她遠遠的看見,容娘粉紫的裙裾一閃,過了穿堂,應是回房去了。
娥娘回頭看了看緊閉的新房,抿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