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九章 出事 文 / 秀才娘子
第五十九章
容娘的心情漸漸平復。那日三娘臨走,死死抱住容娘,哭得昏天暗地,不肯離去。她官人卻是個把持得住她的,寥寥數語,便叫三娘子放開了容娘。
許三娘兀自抽抽噎噎,連番囑咐:「我年前必定還來,你不許對我凶。若徐家不叫你回去,我必親來接你。」三娘誠意,令人感動。
娥娘沒有如此勇氣,她腆著臉,藏藏掩掩的將幾件首飾塞給容娘,迅即躲到李子夫的身後,生怕容娘來追。
容娘哭笑不得,先前被許三娘之語吊起的心,卻被沖淡了許多。
守惟老實,只笑了笑便上車離去。
臘月二十三,祭灶灑掃。
臘月二十四,天晴,曬被。
臘月二十五,衛大娘開始收拾行李,小環與春雨也將房中零碎物事清點歸整,以防回城之日匆忙,不及捎帶。
容娘的學堂已經休學,鎮日無事,不過摸一回書,練一回字,繡一回花。
在屋裡也可聞到炮仗燃放之後散發的硝煙味道,來看望玩耍的小兒臉上歡歡喜喜,互相攀比家中做了甚新衣或是置辦了什麼好吃食。雖小雪不停,然過年的氣氛已是一日濃似一日。
容娘的耳朵開始捕捉門外的聲響。在徐府這麼些年,她習慣了依偎在徐夫人身邊,聽她安排管事採購年貨,打點給張教授家的拜節禮,叫人做新衣裳,與廚房婆子商議除夕晚上的席面……。那種忙碌,是喜悅的,滿足的,是只有平安的日子裡頭才可以體會得到的可貴。
然直到臘月二十八,除許三娘外,城中未有人來。春雨每日必去路口探望,然後蔫蔫的拖沓著回來,眼淚汪汪。她與小環不同,小環是人市上買來的,家人已不知何處去了。春雨卻是典來的,按徐府慣例,被典的僕人是可以輪著回去過年的。今年,本輪到她了。
衛大娘默默將行禮打開,重新歸置。
小環將那對泥娃兒重又擱置在容娘枕頭,妝奩取出,銅鏡扶正。
小雪紛紛,越發下得緊了,密密的雪花掠過光禿禿的桃枝,又輕飄飄的墜了下來,轉瞬即逝。桃樹底下一蓬枯草,攏了一窩雪,雞蛋大小,便如一顆遭母雞遺忘的蛋,孤零零的。
容娘在窗前看了一回雪,覺得身上空蕩蕩的,有些寒意,便叫小環關上窗戶,回頭去案上練字。然容娘心裡虛得厲害,手上無力,一筆一劃便落不到實處,難看的緊。容娘擲了筆,拾起針線,將心裡頭那份虛空密密實實的縫進了每一朵花,每一片葉,每一條經緯。
到了午時,正是用飯時分,大門外卻響起了車轱轆的聲音。容娘心中一跳,不由看向小環。小環驚喜,正待去瞧個究竟,春杏卻早已打了簾子出去了。
片刻,院子裡響起腳步聲,小環打了簾子,進來的正是八斤。
他如今倒是老成了許多,規規矩矩,也不再隨時裂開他那張大嘴。
小環不解,忙問道:「如何是你來了,接小娘子的婆子呢?」
八斤也不急著回答,他畢恭畢敬的行了禮,垂首稟道:「小的是來給小娘子送年貨的,因府中新添了小郎君和小娘子,照顧不及,夫人便叫容娘子安心在莊上過年。」
容娘聽到八斤說添了小侄兒小侄女,心中歡喜非常,然下面這句卻又讓她不知所措,如墜深淵。她臉上的笑容緩緩收起,心中冰涼一片。她忽地憶起逃亡時節,與乳娘困在山洞中的情景,饑寒交加,彼時心中惶惶,不知大千世界,何處可以安身。
「六郎和七郎呢?」小環見容娘怔愣,便問八斤。
八斤頭垂得更低了些,小聲答道:「並不曾回。」
小環詫異,兩隻眼睛盯緊了八斤,追問道:「為何?」
容娘回過神來,她心中念頭急轉,不由疑惑。「少夫人如何此時節誕下了小郎君和小娘子,不是該年後麼?大節令下,六郎七郎為何不歸?到底出了何事,不許瞞我。」
八斤只是低頭不語。
此時容娘倒將自己的事放倒了一邊,她一心想著的是徐夫人一著急便心悶心痛的毛病,況許三娘說上回為了她的事還曾暈倒,如今若是有事,不知能否支撐?
然八斤似是領了囑托,大嘴禁閉,鐵了心不開口。
容娘沸騰的心緒漸漸冷靜,她想了一回,抬頭冷笑道:「也罷,你既不說,我便自個回城,總能問到!你怎麼來的,便怎麼帶我回去。」言罷,容娘霍地起身,往外走去。
八斤傻了眼,不想容娘如此剛硬,眼見容娘出了門,小環兩個也不阻擋,竟跟著往大門外頭而去。他呆了一回,忽然大聲喊道:「是大郎,大郎被關起來了!」話畢,卻是熱淚滾滾而下,嚎啕大哭。
幾人如聞晴天霹靂,俱驚在當場。
容娘率先醒過神來,急急問道:「大郎出了何事,為何被關?」
八斤抽泣著答道:「小的並不知情。」
小環機靈,逼問道:「你莫撒謊。這樣大事,你即使不知,定也有些消息,不然,你鬼哭作甚?」八斤進府未久,連大郎都未曾見過,如此深情厚義,來得確是突然。
容娘心中慌張不已,又拿要回城的事逼迫八斤。
八斤無奈,只得抹了眼淚,啞著嗓子道:「夫人瞞得緊,府中也只兩個管事知道。——小的私下裡打聽了些消息,說是大郎擅自出兵,壞了朝廷議和大事,被奪職關押了。」故都被佔,二帝被擄,生靈塗炭。實為宋人的切心之痛。
出兵,議和,奪職……,這些話語,瀰漫著戰火硝煙,混合著血腥膻味,如轟隆隆的雷聲,撞擊著容娘的耳,將她的心緊緊的揪住,不得呼吸。她的眼前浮現出一張面孔,細長的眼睛,總是笑得彎彎的,追趕在她的身後,脆脆的喊「容娘,容娘,等等我!」
容娘心中空落落的,她只想回去,回到徐夫人的身邊,投進她溫暖的懷抱,方覺安全。她轉過身子,僵直的往外走去。
小環見她神情不對,擋住她,問道:「容娘子要做甚麼?」
容娘卻推開她,嘴唇顫抖著,卻是說不出話來,只管往前。
衛大娘從後頭趕來,見此情景,一把將容娘抱住,嗚咽道:「容娘,乳娘在此,你要去何處啊?」
容娘呆滯的眼睛動了動,張了張嘴,聲音嘶啞:「我要回家,我要守著娘。」
乳娘心中傷痛不已,她抱緊容娘,將她的腦袋攬進自己的懷中,不停安撫。
小環也是逃難而來,對戰火的恐懼深有體會,她站在一旁,默默垂淚。八斤春雨兩個打小在南邊,然北邊來的難民四處都是,那悲慘處,城中也是常見。當下兩人慼慼然,陪著落淚。
風雪愈緊,容娘卻是不依不饒要回府。無論衛大娘幾個怎麼勸,她的腿只往外邁。
八斤咬了咬牙,狠心道:「小娘子,老夫人說了,若無她的許可,小娘子不得回府哩。」
容娘一震,兩隻漆黑的眼睛慢慢濕潤,剔透的淚珠溢出,順頰而下。她初時還只是默默的流眼淚,慢慢的變成抽泣,到最後竟然放聲痛哭。
「我……我並無做錯事情,為何……要如此對我!」容娘死死的揪住衛大娘的衣襟,臉上淚水肆虐,悲傷欲絕。
容娘終究不過是一個年方十三的小娘子,雖人生坎坷,賦予她承受苦痛的堅韌和隱忍。然自張家事變、徐府被禁,世事的曲折變幻,人心的複雜難測,一重重,一幕幕,如黑壓壓的烏雲,厚厚的,以令人窒息的、不容抗拒的態勢,沉沉壓來。
為什麼?明明是娥娘的錯,卻要讓她來背?即使遭人誤解,名聲有損,也不必如此決絕啊?莫非,數年情義,便如此薄涼?
容娘的哭聲無比絕望,那纖弱的身子似是受不了這般沉重的悲痛,直往地上墜去。
那情景,讓人心酸不已。
八斤到底走了。
容娘痛哭了一場,到得傍晚,卻是安靜下來,只是默默的對著那兩個泥娃娃發呆。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在衛大娘的操持下,這個年雖平淡些,卻也有模有樣。
小兒們日日來往不絕,連莊上那些農戶們也來給老師拜節。容娘打點精神,穿了新衣,一一接見。
這日,幾個小兒在院中玩耍時,魏小三卻與邱孝兒再度幹了一仗,兩人直打得雞飛狗跳,狼狽不堪。邱孝兒完全落了下風,臉上紅腫一片。他心知打不過,只抽抽搭搭的哭著,口裡說要回去告爹娘。
魏小三追過去揪了他衣裳,警告道:「你若是敢回去告狀,我便再揍你一場。」
邱孝兒放聲大哭。「嗚嗚嗚……,又不是我說的,莊上人都再說,你憑甚打我。嗚……。」
容娘放下手中針線,喝住魏小三,又安撫了邱孝兒。
小環打趣邱孝兒道:「莊上人說甚了?若是說的混賬話,你可不許瞎跟著說。」
邱孝兒懵懵懂懂,用手背擦了眼淚,抽噎著道:「他們說,容娘子是不守婦道,被徐府趕到莊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