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英雄莫問出處? 文 / 秀才娘子
因時辰尚早,回府也無甚事,盧管事緩緩沿著街道背陽處前行,拐進了一處小弄子。裡頭不深,不過幾戶人家。自家外甥慎兒伙了幾個娃兒正在地上打滾戲耍,見姥爺來了,噌地翻身而起,咧嘴沖盧管事喚「姥爺」。盧管事自是歡喜,自懷中掏了一紙包與他。打開一瞧,卻是幾個糖角兒,慎兒歡呼一聲,便去與夥伴分糖。盧管事笑著搖搖頭,自進了女婿家院子。
女婿張思本一身粗布短褐,正在院中劈柴,見老丈人來了,忙放下手中柴刀招呼,喚了婦人端茶。
當下張思本便與盧管事說些城中見聞,聊些家常,倒也愜意。
「岳父可聽說新遷來的張府?」
「如何不知,城中傳的熱鬧,道是他家置辦的好深的院子,好齊整的家當,怕是如今清平首富!莫非是你親戚?」
張思本嘿嘿笑著抓了抓腦袋,他本憨厚,不善玩笑。「小婿哪有這等親戚。不過是前日去尋他家管事,看有甚木活可做。他家管事倒給了好幾件活計,夠做一陣了。」
盧管事點點頭,如今女婿倒會自己去尋活計了,不愁賺不來銀錢。
「他家買的是原錢大戶的院子,你可知道費了多少貫錢?」
「小婿倒也聽到些首尾,說是費了兩千來貫哩。」
盧玉芬正端些茶點過來,聽了此話嘖嘖道:「憑貴,足可買兩百畝良田了!」
張思本白了她一眼:「婦道人家,知道些甚!那樣大五進院子,另有一個大花園,有錢也沒處買去哩!」
婦人很是不服氣,張嘴辯駁:「徐府那樣尊貴人家,也不過四進院子,顯擺些甚!」
說到徐府,張思本自不好說些什麼,然世道如此,徐府倒是顯得太簡陋了些。張思本心直,當著老丈人提了心中疑惑。
盧管事卻只淡淡說了一句:「徐府原不在意這些。」
張思本怔了怔,只想不通,若是自己有徐家家底,無論如何是要像張府那樣闊氣一番的。
盧管事卻轉了話題:「如今做了幾家活計?」
張思本愣了愣,回過神來:「原做了四家,已做完了。因張府事多,便只接了他家活計,要的月餘時間哩。」他怕老丈人擔心自己,忙解釋道,「如今不愁活計,只做不贏哩。好些農戶見城中買賣好做,連田都不種了,攜家帶口,賃了房子住。隨便做些事體,也強過村中農事。連婦人都可賺些工錢。」
她婦人聽了,便笑道:「若不是慎兒年紀小,女兒也尋摸著去賺些銅子兒貼補家用呢!」
張思本便覺在丈人前丟了臉面,喝道:「哪用你婦道人家出頭露面,我賺的不夠你花費?」
盧管事忙插嘴道:「女婿能幹,你閒操的甚心,服侍好女婿,帶好慎兒就是。」
那婦人嘟嘟嘴去了。
盧管事便問到上次托女婿打聽之事。
「倒有一家絕戶要賣,兒子在許大將軍營中死了,也無甚親戚,生活甚艱難。老兩口又有病在身,只圖賣了這處房子養活自己。他家房子只有四間,卻有個好大院子,價錢卻並沒有細談。老丈親去看了,心中有個底,才好談價。」
盧管事想了想,索性要女婿帶他去看看。
張思本便帶了丈人,尋了條小路徑往那絕戶家而去。
果然是好大一個院子,只髒污不堪。菜園子也沒好好打理,一片荒蕪之象。說是有四間房,黑乎乎矮僕僕的,也不知有多少年頭了。張思本問丈人可要進去瞧瞧,盧管事搖搖頭,只在心中估了估院子大小,好回去稟告。
「老丈人,城中也有別處房子賣,你專往此處看作甚?本地人有錢都不往此處來哩!」
盧管事笑了笑,只說此處空曠,不比南頭擁擠。
張思本低頭看了看腳下的土路,這幾日天氣晴好,這路便滿是塵土,沾得鞋子上褲管上一片灰撲撲的。張思本心道,連自家那處弄子都鋪了石子兒,乾乾淨淨的,誰願意上此處來啊!
回得府來,盧管事先去七郎處回事,卻巧六郎容娘都在,一併告知了消息。容娘聽了便很感興趣,望了望六郎那邊,六郎正在凝神考慮,也望了過來。照七郎看來,兩人竟是一般的算計。
六郎便吩咐盧管事繼續打聽,可有其他願賣房之戶。
「莫驚動人,免得買不成遭人誤會。」
盧管事自是領會,接了事情去了。
六郎又回頭對七郎道:「咱們去城北玩一回。」七郎聽見出去玩,心中歡喜,即命七斤去套車。
容娘眼巴巴的瞧著兩個哥哥,六郎卻看也不看她,抬腳便往門外走,七郎搖了搖頭,又朝六郎吐了一回舌頭,便是不敢的意思。容娘可憐兮兮的跟到了影壁後頭,六郎喝了一句:「回去。」
小環見六郎生氣,忙拖了容娘的手臂往回。容娘不肯,強在那裡。
「便去一回,我只在車裡不出來便是。上回你們說帶出去玩,黑燈瞎火,又有外人,哪裡玩了?」
六郎聽了便回過頭來:「你道今日是出去玩了?」
「我自知道今日哥哥是去做甚,便是跟去看看又何妨,值當你這般凶狠!」
六郎一口氣被阻在了嗓子眼裡,眼見容娘扁了嘴,兩眼盯著地面,一副委屈模樣,便是有再多話也說不出來。
「不得下車。」
容娘知道這是允了,繞過六郎,自去上了車。七郎笑吟吟的看著她,她抬了眼,吐了吐舌頭。
過了田家茶坊,青磚地面便到了盡頭,街道兩旁房屋漸漸稀鬆,不再是廊房樣式,都是些平常住宅。偏又參差不齊,這邊進兩步,那邊退兩步,並不成個街道模樣。講究些的,也有個大門影壁,只是粗糙;有破陋不堪的,圍個稀疏破爛的竹籬笆,屋簷上草莖迎風搖擺。
白日裡頭,這裡人煙卻稀少,只有些缺齒老人蹣跚走過,偶爾看過來,渾濁的眼睛滿是木然。也有小娃,一身髒污,糾在一起打鬥玩耍;偶見個漢子,卻是懶洋洋銜了草莖,攤開了手腳靠坐在圍牆邊,似睡非睡。
再往前行個兩里地,人家沒了,道路也沒了。前方便是那晚看到的山丘,林子倒是乾淨,就是樹木矮小,地面像打掃過一般。
容娘見四周沒了外人,便告了六郎下車瞧瞧。她看看林子,又看看那晚夜景之地,十分新鮮。
「為何一城之內,此地如此荒蕪?」想到城南人流不斷的街市,容娘很是納悶。
「數十年之前,此地原與南市一般人氣。元?年間,有人家收留瘟疫患者,全家無一倖免。至此,新戶皆不愛落在此處,原住在此地之人也陸續遷離。又有作奸犯科者,無人願交與者,也尋了此處落地。難免便做些偷雞摸狗之事,攪擾得他人不得安生。但凡走得動的人家,紛紛另尋他處安居。只餘些惡徒懶漢並窮困潦倒之人。」
六郎想是做了些功課,瞭解細微。
容娘聽見,心中很是躍躍欲試,只望手頭有大把錢財,好收買些房屋地面,好生做一番事業。
六郎卻靜靜地打量了一番前頭的小山丘,小徑倒是乾淨,也不見人影。他看了容娘一眼,抬腳便走。容娘初時一愣,反應過來之後趕緊跟上。
雖近縣城,林中到底幽靜些。不時有鳥鳴啁啾,蟲鳴唧唧。容娘很是快活,指著林中物事問東問西,六郎七郎倒有八成答不上來,七斤是此地人,倒認了個九成。
容娘便問:「如此,你可曉得為何林中如此乾淨?」
七斤不以為意的答道:「娘子日日也要進廚房,柴草從哪處來可知?」剛一說完,頭上便挨了成奎一爆栗,罰他語氣不恭。
容娘只當他淘氣,何時在意過,不過做給六郎看罷了。
「此山莫非是官中的?」
「娘子說的極是,連後頭菜地,並再後頭幾棟房屋地面都是官中的,並未發賣。」七斤彎了腰,畢恭畢敬。
「為何可任人佔用?縣衙不管麼?」
七斤又有了用武之地,歡快答道:「稟告兩位郎君與容娘子,縣衙原也想收回的。只被人占久了,用得順手便不捨離開,又有些地痞無賴之輩,原從牢中出來,也不怕被關。縣老爺便有些無奈,加之用途不大,便一直拖了下來。」
這話卻是極好的一個補充,六郎點點頭。七郎嘿嘿的邪笑了兩聲。
「你家便是那無賴之一吧,是哪一戶?」
論起出身,七斤便垂了頭低了聲音:「是籬笆上有三個小洞的那家。」
七郎圍著他轉了一圈,越發奸詐:「小洞?塞得進百斤的豬去,可真是小得很?」
七斤被大大的削了面子,一時不平,抬起頭大聲說道:「阿郎,莫瞧不起人。我家也是正當人家,房子是自家的,卻不是賴的。家中原也有幾畝薄田,養活幾口人也是可以的。只不過阿爹早去,阿爺與婆婆病重,才拖垮了……。」說道後頭,七斤的聲音便越來越低,終止聽不見。
六郎狠狠的盯了七郎一眼,容娘聽了心裡難過,安慰道:
「英雄莫問出身,你莫傷心,七哥原是玩笑話,當不得真。」
原本氣氛已是低沉,容娘的這句話卻將眾人逗樂了。七斤不過十歲零一,人倒機靈,偏是愛睡覺,找個機會立在牆邊都能睡著。有幾次七郎在裡頭聽教授講,他在外頭鼾聲雷動,引得眾學子捧腹大笑。
前頭的六郎也抿嘴笑了,七郎笑得撫著肚子。
「好,你是英雄,你家八斤也是大大的英雄!哎喲餵我的老娘,笑死我了!」
提起八斤,想起八斤那張葷素不計的大嘴,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小徑在此處拐了個彎,蜿蜒向上。坡下溪水潺潺,清可見底,順著山腳一路歡快流往清江河。
「六哥,我要洗個手!」
容娘不待六郎發言,便將那白嫩雙手擺在六郎眼前晃了晃。那雙手確是污的,一路摘莖扯葉,皆染上了綠色的汁液。六郎無奈,只得點頭。
那邊七斤立馬道:「小娘子跟我來,我知道個好去處。」自顧蹦跳著往前去了。小環便要攙扶容娘,容娘卻比她還快,早邁步跟了七斤下去。
那是溪邊一淺灘,卵石鋪墊,水淺淺漫過,時有落葉飄零。
容娘略挽了挽衣袖,搓了手,又掬水去喝。回頭笑對六郎七郎道:「六哥七哥,這水比家裡井水好。」
斑駁細碎的陽光打在容娘的臉上,水珠晶瑩剔透,映得容娘瓷白的臉蛋光華流轉,令人不敢直視。偏她又巧笑倩兮,黑黝黝的眸中儘是笑意,渾然不知自己的美好。
六郎頓了頓,七郎早裂開了嘴,笑道:「我來試試便知。」
七斤很是得意:「郎君仔細些嘗,小的打小喝這裡的水,最是甘甜。三爺花了銀錢從市集上買來煎茶的甘泉水,還比不得這個哩!」
七郎邊俯下身子去就水邊笑罵:「若是不好,小心挨揍!」
六郎輕聲對容娘道:「擦擦臉。」
容娘吐了吐舌頭,用帕子粗略擦了擦。幾縷髮絲被水潤濕,黏在頰邊。
六郎的眼睛便閃了閃,不覺偏過臉去。卻看到轉彎處又繞了幾個人過來,為首一人正是趙東樓。一身石青色寶相花刻絲錦袍,襯得他風流倜儻,很是打眼。那廝兩眼發光,逕往這邊而來。
「兩位老弟,咱們真是心有靈犀,都奔這一處來了。」
守禮嘴角含笑,喚了一聲趙兄,緊走幾步,上得小徑,趕在趙東樓下來之前擋住了他。七郎也瞧見了,他素喜熱鬧,連聲喚著趙兄也去了。
容娘早轉過身來,將就用帕子遮了臉,小環扶著,款步輕移,遠遠跟在七郎後頭。心中對此趙兄存了一股無名火,兩次出行都被他中斷,真是煞星。
那邊趙東樓卻興趣漸濃,本是無聊出來閒逛,竟碰到了徐家兄弟,還帶了個小娘子。自家眼尖,那一眼正是容娘擦臉之時,清新如朝露,天然去雕飾。守禮卻防得緊,將自己擋了。有趣!
「這位小娘子是……?」趙東樓朝七郎身後偏了偏。
「是我妹子。」七郎高高興興地回答他。
容娘心中對七郎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無奈只得朝趙東樓福了一福。趙東樓回了一揖,口中卻稱「幸會」。守禮的臉便緊了一緊,趙東樓心中得意,力邀眾人一起登山遊玩。
趙東樓口才甚好,趕在守禮拒絕之前將話講得誠懇無比,仿若守禮再不答應便是實實地不近人情無禮至極。偏他連臉上表情亦十分誠摯,揮手便將隨人趕退幾丈開外,守禮無奈,只得答應。
守平自是雀躍,容娘卻是十分鬱悶。與小環二人做了尾巴綴在一行人的後頭,一腳一隻螞蟻,十分痛苦地施施而行。
所幸山頂很快就到,容娘獨在一處,也得幾分自由。
清平縣地勢平緩,偶有丘陵,縣城所在更是如此。站在山頂,方圓十里清晰可見。
天空湛藍,有那幾縷雲朵,也如棉絮一般被扯得極薄極淡。田野金黃,一叢一叢的黃白兩色野菊,絢爛地綻放在田間地頭。農戶正三三兩兩收割莊稼,有人在空曠處燒荒,燃起幾柱白煙,於空中被秋風吹散,一時輕煙籠罩,如仙似幻。
趙東樓卻是一個極會玩的人,隨從帶了酒水小菜,甚至茶壺茶罐。那邊幾人飲酒,容娘處便有人送了點心過來,另有人生了火,就地煮茶。若不是趙東樓兩次害的容娘玩不盡興,他也算是個妙人了!
那邊趙東樓卻也在心中說:「這真是一位妙人兒!見了自己這個陌生人鎮定自若,一絲慌亂也無。小門小戶的小娘子,見了自己這等人才,早就紅了臉,芳心暗許是常見的;大戶人家的小娘子,遇到生人都要不迭躲避,方顯家教嚴謹,露出羞澀嬌態才好。真是有趣,如今這邊熱熱鬧鬧,她卻賞景飲茶,自得其樂。如此容貌的小娘子常見,如此行事的小娘子卻是十分罕見,…….生平僅見。
趙東樓瞇了瞇眼,吞了一口酒。
「英雄莫問出處」出自:楊基《感懷》鄧禹南陽來,仗策歸光武.孔明臥隆中,不即事先主.英雄各有見,何必問出處.孫曹與更始,未可同日語.向非昭烈賢,三顧猶未許.君子當識時,守身如處女.
借來用用,莫來追究時代錯亂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