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都市小說 > 見善

正文 第182章 中 文 / 楚寒衣青

    現在在這座皇宮中的,她的丈夫,到底是哪一個人,或者是哪一個孤魂野鬼?

    徐善然自那一天晚上邵勁醒來之後,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三天的時間,她脖子上被掐出來的青紫還沒有消退,但曾經亂成一團的線索已經被一條條整理順服。

    相同的面容、迥異的性格、對過去非常關注、在某些觀念與相關上和原本的人一模一樣。

    別人或許還沒有想到,但熟知前後的徐善然卻在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這很像很像、很像她曾經知道卻沒有見過的一個邵勁。

    像曾經在所有人面前,殺了父母兄長,在血火與刀劍中喪身,死後還要被天下人唾罵心肝脾肺腎都黑透了的邵勁。

    現在的這個會是那個時候的邵勁嗎?

    如果是,他是怎麼出現的?

    如果不是,那他又怎麼可能和原來的邵勁有同樣的想法、甚至又同樣的舉動?

    邵勁近來的種種一直都看在徐善然的眼底。

    這一點雖沒人說破,當事人雙方卻心知肚明。於徐善然而言,不管邵勁內裡的人究竟如何,這個軀殼正是她的丈夫,正是愛她入骨的男人,她不會容忍任何在這個時候將這個軀殼帶離她視線範圍的行為。

    於邵勁而言,他在那樣的時刻清醒,正是對這個世界最絕望最沒有耐心的時候,他本來就不想活了,現在被人硬生生塞到新的身體裡更煩得要死,要不是透過鏡子裡看見自己此刻和過去相交疊的容貌,別說皇帝了,就是玉皇大帝他都沒有興趣做。但不管是倒霉的普通人、皇帝、還是玉皇大帝,在邵勁身上總有一些也許愚蠢、也許不合時宜、卻被我們期望追求並宣揚的美德。

    他是一個好人。

    他做不出來佔了另外一個人的身體,再慢待和侮辱另外一個人心上人的事情。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此後的後果就是在邵勁醒來的第十八天的時間裡,徐善然的父親,他的老丈人,徐佩東入宮面聖了。

    邵勁是在御書房接見這位國丈的。

    這時候他已經將過去的事情摸得門清了,那些有關他的,有關邵文忠和姜氏的事情最開頭似乎沒有什麼變化,真正變化的開端,是在他小時候去湛國公府做客的路上,沒有逃跑,反而拜了徐佩東為老師……

    沒錯,他至今還記得小時候的這一件事情。

    因為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那一天,那一次春日宴,都帶給了他一生難忘的記憶。

    ……那時候他是十二歲。

    ……那時候姜氏最愛做的就是在表面上將他打扮成錦衣玉食的模樣,在私底下卻永遠不讓他吃飽。

    ……他並不缺愛,也懶得享受所謂伯爵府的金銀財產,一點都不稀罕有膽子生沒心肝管的邵文忠和心狠手辣惡毒成性的姜氏。

    ……那一天是他給自己計劃的逃跑之日。

    邵勁暗暗想著。

    他甚至還記得那天的細節。

    湛國公府裡頭非常大,好像有許許多多的樹和閣樓。他曾藏在一棵樹上,想要在離開前打碎邵方的一隻眼睛報仇、以及製造混亂。但在幾次猶豫之後,他終究不忍讓對方小小年紀就失明,所以罷手。

    他與那些小孩分道而走,走到湛國公府的一個沒人的小角落,打算點火製造混亂。

    最後火也點起來了、混亂也如願地製造出來了,只是他在嘗試著趁著這個機會離開的時候,湛國公府的人已經趕到,而在他經過其中一行人時,那行人中相貌平凡但有著鷹鉤鼻的矮小男人嗅了嗅,突然指著他厲喝道:「他身上有硝石的味道!」

    當時他知道靠不住任何人,只能立刻逃跑,可是湛國公府的人一鼻子就能聞出他身上的味道,現在又怎麼可能讓他輕鬆離開?

    那一天的最後,他被調查出身份,被送回忠勇伯爵府。

    ……在此之後,邵勁的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自己的膝蓋和肋骨上。

    ……都是屈辱,不提也罷。

    白日的光線在菱格窗子的切割下變成了均等的塊壘狀。御書房內的擺設很簡單,除了書桌與書架,就是靠著窗戶、供以臨時休息的長榻。

    邵勁趁著徐佩東走進來行禮的機會看了一眼這位國丈。

    他在心裡想:只是現在,只是這個身體曾經的主人在當時湛國公府的事件中,不是選擇自己逃跑,而是被徐佩東收為了地址。

    這應該就是最初的開端了吧。

    人在前進的路上轉過一個小小的拐點,抓住一個微不足道的機會,命運就似魔方的五十四個面,再一次經過旋轉,轉出截然不同的結局來。

    「老臣見過陛下。」走進御書房的徐佩東衝邵勁行作揖禮。

    邵勁不知道這具身體之前是怎麼才稱呼對方的,他沉默了一下,試探性地說:「老師何必客氣?」

    徐佩東便抬起頭來,撫了撫下頷的長髯,神色很是舒緩平靜。

    自己沒有叫錯。邵勁心頭一鬆,從書桌後站起來,邀著徐佩東一同在長榻上坐下。伺候在一旁的宮女上來為他們沏茶。

    徐佩東端起來喝了一口,先與邵勁隨口聊了些雜事,等時間差不多之後,他突然一轉話題:「臣聽聞陛下最近與娘娘感情不睦,或有齟齬,可是有這樣的事情?」

    邵勁:「……」這種時候要怎麼回答。

    他猶豫了片刻,含混說:「並無什麼大事……」

    徐佩東這時就笑了笑:「娘娘雖是一國之母,也是老臣與夫人膝下女兒。因幼時坎坷,老臣與夫人未免對其縱容了一些,若有叫陛下心生不悅之處,還望陛下不要與其一般見識。」

    「並未,並未。」邵勁連看都不敢看徐佩東的眼睛了。

    徐佩東這時候又撫了撫鬚,總算將自己最後要說的話說出來:「陛□為天下共主,年過而立膝下依舊只有一子,於社稷並非大福。若陛下有心,不妨充開前朝採選之禮,廣納後宮以豐子嗣。」

    邵勁:「……」

    從天下各個地方採選身家清白相貌美麗的處/女進宮,想玩哪個女人就玩哪個女人,想搞什麼關係就搞什麼關係,從後宮到前朝還要說你這是為了社稷而犧牲——聽上去確實很有誘惑力,不是嗎?

    「沒有這個必要。」邵勁斷然說。

    「哦?」徐佩東不動聲色,反問似地看向邵勁。

    邵勁說:「一夫一妻制制定不過四年,所謂律法,法下約百姓,律上束天子,而今言猶在耳,朕豈可朝令夕改,視國法於兒戲?」

    邵勁說得這樣斬釘截鐵,徐佩東這時也算是鬆了一口氣。

    現下的諸多與前朝不相符合的政策條例之所以能在全國的範圍內施行,歸根到底,都是依賴於邵勁身上的。

    邵勁此刻若不想和徐善然在一起,所謂一夫一妻就形同虛設,既然這樣,倒不如由皇后或其家人直接提出,臉上也好過一些。

    但既然皇帝一點這意思也沒有——徐佩東當然還是替女兒感覺到由衷的高興的。

    這時之前確定了要進宮的餘下幾人也到了,馮德勝進來請示邵勁。

    邵勁自從十八天前醒來之後最怕的就是碰見之前和自己相識於年少感情甚篤的親人兄弟,但始終不見他們也不是一個辦法,邵勁想著自己既然已經見了「老婆」、「岳父」……那再見見應該也不至於發生什麼吧。

    這個小小的聚會是佈置在御花園裡的。

    邵勁硬著頭皮和馮德勝以及徐佩東到御花園的時候,御花園的涼亭內,男男女女呆了好十幾號人。

    那些人邵勁此刻還是能分辨得清楚的:坐在最前邊的是自己的皇后,周圍圍著幾個命婦,年長的是皇后的妻子,年幼的三個應該是何鳴何默、還有任成林的妻子,至於這些妻子的男人們,是坐在另一個桌子上的,還有好幾個小孩子繞著涼亭嘻嘻哈哈地跑……嗯,其中有一個,正是「他」的……

    邵勁此刻究竟身為九重,自他走進來之後,涼亭中的人都站起來行禮。

    邵勁按慣例說了聲「免禮」,其他人倒還是依次站起的,只有幾個還沒有大人膝蓋高的男女小蘿蔔頭,「呼」一聲又跟剛剛放了風似地瘋玩起來。

    他們是怎麼玩的呢?

    邵勁站在一旁看著,他看見「自己」的兒子,雖然有些胖乎乎的,但估計是年紀最小的緣故,所以是這些孩子中個字最矮的一個。最開始這幾個孩子從大到小從高到低地繞著涼亭奔跑,不是用嘴巴發出「嗚呼——嗚呼——」的聲音,然後最後那一個,對,就是「自己」的兒子,也不知道絆到了哪裡,「啪嘰」一聲摔倒了。

    孩子摔倒了,邵勁的膝蓋反射性地動彈了一下,不過被隨之而升起的理智硬生生的阻止。他看著前方的一群人,他本以為坐在涼亭中的眾人或者宮女太監出去一個扶,但坐在涼亭中的眾位都沒有反應,旁邊的宮女太監看上去倒是蠢蠢欲動,只是沒敢上前。

    邵勁就看著那個小男孩的眼睛裡蓄了晶瑩的淚水,但因為沒有人問,這個淚水反而半掉不掉,一會兒又收了回去。

    再接著,他看見小男孩從地上爬起來,也沒有跟著跑步,而是默不作聲地呆在原本的位置,等待著其他人跑回來的時候,開始悄悄兒的……從最後起,一一將手上的泥巴和塵土抹到其他人的背後衣衫上。

    邵勁:「……」

    在場一共有五個孩子,小徐將灰塵抹到第三個孩子的時候終於露餡了。

    然後這五個年紀相差也就一兩歲的,平均女孩子更偏高一些的小團裡就開始尖叫,像賽誰的聲音更高一樣尖叫;然後開始打架,打得灰塵漫天狼煙滾滾。

    涼亭與涼亭外的距離有多遠?最多最多兩米三米。

    兩三米外,孩子們魔音震天,已經看不出是誰在打誰了;兩三米內,男人女人優雅依舊,也不知道在聊什麼高深的話題。

    邵勁終於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嘴角。

    這個下午的聚會途中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交談,邵勁在走出涼亭的時候就已經全部忘光了。

    他披著星光往御書房走去,只覺得這一個下午的日子簡直比他決定並確實幹掉了自己的血脈父親一家還要累。

    他現在只想著回到自己的書房,在書房裡喝上一口茶放鬆一下腦袋,然後好好地睡上一覺。

    可惜這個願望在今天晚上是注定要被破壞的。

    當邵勁走進御書房中,剛剛坐下還沒喝上一口茶,書房合上的門就被打開,邵勁以為是馮德勝進來了,可當他一抬眼,那站在門檻前,穿著一身綃金仙霞色馬面裙的女人,不正是這個皇宮的女主人,他的「妻子」?

    邵勁反射性地問:「你——皇后怎麼來了此處?」

    今夜的月色正好。

    徐善然手中端著一盅補湯。她看了一眼天色,微提裙角,邁入室內。

    她往前走了幾步,當走到距離邵勁還有七八步的時候,徐善然往前走幾步,邵勁就往後退幾步。

    徐善然心頭暗暗好笑,面上卻並不露出許多,只以一種揶揄的口吻說:「陛下的御書房之前並未對臣妾設禁令,從今開始需要重設嗎?」

    邵勁果然答不出話來。

    但反正以他的情況,和徐善然怎麼相處怎麼說話都是錯的,他並不逼迫自己,在沉默地面對徐善然兩秒鐘之後,忽然轉身幾步來到窗戶旁,拉開窗子就直躥上窗戶,決定跳窗逃跑。

    在跳窗的那一刻,就像是完全不能控制住似的,他的腦海裡走馬燈似地轉過了今日的種種情況,他的岳父岳母,他的妻子孩子,他的朋友,他的國家——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蟬的鳴叫猶在耳際。

    兩個世界,兩個邵勁,兩個我。

    自己嫉妒自己這種事情,怎麼能發生得這樣自然而理所當然?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

    最後一章番外將在這兩三日內上傳!

    以及在寫這一章的時候還是頗為感慨,雖然自己也喜歡看那種酷帥狂霸拽對天下都視如無物只對主角一個人掏心掏肺地好的——

    但相對於現實一點來說,看一個人的好壞,確實是不看他能夠好到什麼程度,先看他能夠壞到什麼程度。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