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百零三章 此心 文 / 田言密語
這一日,蘭兮卻是與小玄在一處。
「姐姐明天就要嫁人了,今日,可否與小玄一起度過?就你我二人。」早間,送藥過來的小玄如是說。
雲霧山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藏幾個人卻是藏得住的,何況小玄早有預謀,所選之處不僅別有洞天,且隱秘非常,便是久居山上的絕谷門人,也未知有那一處好景。
小玄一手牽著蘭兮,一手提個小燈籠,慢慢地走在約三四尺寬的狹仄山洞裡,腳下高高低低彎彎曲曲,每一步落下去輕緩穩當,彷彿行在筆直的林蔭道上,又彷彿已行過百遍千遍。小玄只靜靜地走,並沒有出聲就腳下的路況比身後跟隨的人以任何提醒,走在後面的蘭兮,每一步變如小玄一般走得從容,如同腳下的路早已瞭然於心。
月窟連著的那條密道,裡面也是彎曲如細腸,她在裡面行走三年,最終走出了一條通往山下的路。
赤峰上的月窟,她與小玄一起住了五年。
「姐姐,你閉上眼睛,待會兒我說可以了,你再睜開。」小玄轉過身,看著蘭兮閉上眼睛,又叮囑一句,才繼續往前走。
十來步一個彎,接連轉了兩回,眼前豁然開朗,空間大了,光亮也有了,小玄將燈籠滅掉置於一旁,雙手扶著蘭兮。
「姐姐,睜眼。」
蘭兮睜開眼,有些迫不及待,因為她心裡隱隱感覺到了什麼。
入眼,是一泓清泉,泉池大約有兩張床那麼大,是不太規整的圓形,是活泉,看得到池面水波隱漾,聽得到隱然潺潺之聲。
泉池之左。安放著兩張小榻,一桌一櫃,兩個圓木墩子。
泉池之右,一鍋一灶,一些柴米油鹽。
泉池之上,尺許寬的巖縫交錯,透了白暖的日光下來,落在水上,石上,照亮著。溫暖著。
泉池之前,站著這倆人。
「與月窟好像……」突然上湧的淚意,這一刻。告訴蘭兮知道,不管那時候是什麼感覺,月窟的那五年,在她生命中留下的痕跡是不可磨滅的,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時她所以為的苦,以為的煎熬,如今看來已蒙上了層柔軟的輕紗,疼痛已依稀,記憶覆上了層暖黃的色調,竟有種美好的錯覺。
「是挺像的。不過,這泉是冷泉,不如月窟的好。」便是這泉是暖的。也不如月窟的好。再沒有哪裡,能好得過月窟了。
「冷泉也好,可以喝,洗菜做飯方便了。」再像這裡也不是月窟,看著很親切。偶爾過來坐坐也不錯。
「姐姐和我去那邊看看。」小玄拉著蘭兮往鍋灶那邊走,「我先替姐姐把藥熬上。咱就一個灶台,藥不熬好就沒地方炒菜做飯了。」
灶邊的石台上,有三個藥包十分顯眼,拿起其中一包,將裡面的藥材倒進旁邊的陶罐裡,挪開鍋將陶罐放到灶上,又拿了水瓢去舀了泉水添進陶罐裡,生了火,火苗舔著細柴很快燒了起來,火光跳動著,小玄眉眼彎彎,笑得滿足。
「姐姐午間吃什麼……」面還是飯?從前,這樣的對話幾乎每天都有,除了他毒發昏迷或不能動彈完全要賴姐姐照顧的日子,而姐姐的回答幾乎都是——
「面。」蘭兮笑,想起了從前。
他們開伙的食材都是去焰宮的大廚房領的,麵條不是新鮮擀出來的,而是壓好的乾麵條,放一個月都沒事,煮麵條容易,所以蘭兮基本上都是選麵條,晚上則吃饅頭,饅頭也是領的,其實想想,在吃穿住方面焰宮並沒有過分虧著他們,每季也給發衣衫和布料,比起普通人家的僕役,少了月銀,也少些自由罷了。
「姐姐來添柴看火。」小玄將手上的柴往蘭兮手裡一塞,笑得有點壞兮兮的。
蘭兮接過柴,坐到灶前,手上不緊不慢地動作,時而添一根,時壓時撥,那灶膛裡的火苗就跟乖寶寶一般,就那麼小小團地燒著,不會滅亦不會旺。
從前,她就是這樣,背對著他,替他熬了五年的藥。
她熬藥的背影,他看了五年,原以為會一直一直看下去,甚至於,不再是那麼多的背影,而是並肩而立,執手相握,一直一直同她一起走下去。
他不後悔,如果再來一次,他仍然會與她一起謀劃,隨她一同下山。只不過,在下山之前,不,在見面之初,他就要用柔情將她縛住,要告訴他,他喜歡了她,想和她一起過一輩,結成夫妻幸福地過一輩子。她遲鈍地想不到,她只當他是弟弟,他卻要同她說明白,引著她以女子看男子的眼光看待他,引她去發現,去養成,繼而走進,深愛。
他從不懷疑,她最終會喜歡上他,他來得那樣早,卻晚了一步。
有時候,不,很多時候,他會想,如果沒有那幾個月的分離,在姐姐情竇初開之時,在她身邊的只有他,在她身邊,不會出現別人,那該多好!
每當這麼想,他便深恨,恨他那個高高在上的父親,更恨他自己。
他終究高估了她的疏淡,高估了她對陌生人的心防,高估了那五年的時光,高估了上天待他的那幾分眷顧;又,低估旁人的眼力,低估了旁人用心,低估了,那個面目全非醜得爹娘都不識先叫煥卿後叫端雲,實際上姓雲名端的傢伙,低估了月老發起瘋來那力量會催心搗肺。
上天讓他在絕處時遇上她,絕處因她而逢生,所以,竊喜之餘,他無端地多了分篤定,篤定她會是他的。可最終她成了他的,那個同樣因她而絕處逢生的人,那個出現得比他晚,卻恰逢其時的人。
他從來不是一個好人,也不想做好人,可最後卻做了件好事,讓端雲那傢伙佔了天大的便宜,不過,他的便宜也不是那麼好占的,搶了他的人,也得付出點代價不是?
「小玄,你父親那邊……」蘭兮忽然回首,打斷了小玄的思緒,他自然知道她擔心什麼,立時截下她的話,「用不著擔心他,他能奈我何,還能上雲霧山擄人不成?看我高興罷了,我心情好,便下山去見見他。」
「可他想要你……」
小玄再次截下她的話,眉毛飛得老高,「他敢交給我,我就敢接,就怕他不敢,說說誰不會,他又不是沒有兒子,想拿我這個不親當試金石罷了,他自己多不容易才當上太子,如今這儲位爭的太溫吞了,不經過一番腥風血雨的歷煉,出不了強太子好皇帝。」
蘭兮想了想,笑著搖搖頭:「聽你這麼說,好像也有些道理,不過那日聽你父親那麼說,又不似作偽,我總有些擔心。況且當日我和端雲……如今我們食言了,我怕他知道了不肯放過你。」
「他要不放過我,那我就不放過他的天下了。」小玄無所謂地撣撣袖子,笑嘻嘻地轉了話題,「這個地方是我無意發現的,我套過敏師兄的話了,他並不知有此一處,想來別人亦不知,你說,外面的人發現咱們忽然不見了,遍尋不著,會怎麼樣?」
「他們肯定會瞞著端雲,只要端雲不知道,那便不會出什麼大岔子。」蘭兮輕鬆作答。
小玄想了想,一笑:「姐姐說的是,橫豎明兒一早咱們就回去了,耽誤不了什麼,隨他們今天雞飛狗跳去。」只是驚不著他最想嚇一嚇的那個人,可惜了。
「他明天知道了,肯定得後怕。」蘭兮又道。
小玄眼珠轉了轉,深以為然,揚聲笑了起來。
笑聲在洞裡迴旋,久久不絕於耳。
「姐姐,你答應我,若是有人欺負你,不管是誰,你一定要告訴我。」當日光變成月光,這一洞室與月窟更肖似了三分,各自躺在小榻上,蓋著輕軟的被子,彼此對望,銀白的月光灑在不遠處,眼前沒那麼亮,可是,卻能清楚地望見彼此,那顏,那眸,那唇,那笑,疊在過去無數個夜晚之上,深深地印在了彼此的心上。
「好,我答應你。」蘭兮道,「不論誰欺負了我,我一定告訴小玄。」便是端雲,以她心上的某處地方,也越不過小玄去。
聲音輕如月光之羽,悄落在人心間。
「姐姐,我一定能配出風華絕代的解藥,你莫急。」
「好,我不會急。」
「姐姐,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能認出你,你莫怕。」
「好,我不怕。」
「姐姐,無論我在哪裡,只要你需要,我都會出現在你身邊。」
「……好。」
無論你在哪裡,只要你需要,姐姐也會到你身邊。
這一晚,他們似乎說了很多話,又似乎翻來覆去總是那麼幾句。後來,小玄睡著了,做了個夢,夢中,蘭兮穿著大紅的嫁衣,越過他登上了大紅的花轎,他拚命追了上去,終於跑贏了那幾個孔武有力的轎夫,攔下了轎子,他喘了口氣,正要去掀轎簾,卻發現她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喜堂上,正衝著另一個大紅的身影盈盈下拜,耳邊是一聲響亮的唱和:「夫妻對拜!」瞬時,鑼鼓齊鳴,聲聲切切砸在他心上,不知夢裡夢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