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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十五章 情殤 文 / 田言密語

    「有時候,我就想,我這一生說起來,也就只有一件事不如意,別的事上頭倒都能稱心。只可惜呀,這一個不如意,就能把所有的稱心如意都毀了,毀得乾乾淨淨一絲不剩。」

    秋老夫人的聲音驀地低下來,帶著萬般悵惘喃喃道:「它咋就那麼能呢?我那樣的幸福,卻生生地教它給毀了……」

    沒人回答她,她也不需要人回答。

    片刻之後,她重振其聲,「民間有句俗話,一顆老鼠屎壞一鍋好粥,這話糙理卻不糙,用來形容我這一生倒真是再貼切不過了。我以為眼明手快把那老鼠屎撈出來,粥仍舊是好粥,可別人卻不這麼想,到最後,我終究不過是枉費心機枉做小人罷了。一個多月後,我收到消息,嗯,我當然是派了人跟著的,那姑娘——」她掃了秋夜一眼,「也就是你娘,有了身孕,我便派人將他們接了回來,你爹很高興,以為我當真接受了這樁親事,他帶著你娘來給我磕頭。你娘確實生了副好皮囊,行止見識倒不顯寒酸,只是太過柔弱了些,我看著便不喜。」

    你能喜才怪了,蘭兮正暗自嘀咕,不妨秋老夫人眼風掃過來,「這丫頭我看著倒覺有幾分順眼。」蘭兮忙正經站好,這老太太真是鬼精了,知道她暗地裡接她話茬呢吧,就這麼埋汰她!卻聽秋老夫人往下說,「我將你娘留了下來,讓她在松頤院陪我一晚,你那個傻爹爹不疑有他,雖說不捨嬌妻,但還是聽從了我的安排。次日一早,他便來給我請安,看他眼裡都是血絲。我知他必定沒有睡好,這麼早過來是急著找我要妻子呢,我倒是睡得極好,既然他這般著急,我便一點沒耽擱直接將他帶進了密道。你們父子兩輩,算是走了相同的路,不過你倒是慢了半拍,你娘進來的時候肚子裡可是已經有了你了。到你手上,我本以為有了前面的經驗能做得更順些,豈料反而費了我更多心思和時間。可見世事不是絕對的。因你爹娘回莊時是晚上,我又特意做了安排,所以莊上的人並不知他們曾回來過。九個月後我將你抱了出去,眾人便皆以為你爹娘真的被逐出秋家或是已在外亡故了,我又下了禁令,這事兒算是這麼揭過去了。」

    蘭兮輕輕握了握秋夜的手,傳遞無聲的安慰。接下來秋老夫人將要說的準是最核心的部分了,其必是秋老夫人洩恨處,也會是秋夜難以承受處。

    真相,往往簡單而殘酷。

    秋夜矗立如峰,眼眸低垂,俊美的臉上神色莫辨。

    秋老夫人忽然從袖中掏出一物。嗖地朝那巨蟒扔了出去,卻見其甚是靈敏地蛇頭一轉一探,將飛來之物納入口中。蛇頸再一蠕一蠕地嚥下肚去,而後哧溜哧溜晃蕩幾下,蛇頭便伏低了下去,像是準備小憩了。

    「這條花蟒剛來的時候才五六歲,那身子還沒有現在的一半長。細得跟麻桿似的,那時候又野性。看到個人進來,就恨不得纏過來似的,現在,你看它多乖,只要人不去冒犯它,它便不會來害人。」

    狀似跑題的一番話,讓氣氛越發添了幾分沉重的怪異。

    秋老夫人話鋒一轉,好似敘起家常來,「秋水莊名下有那麼多莊子田產,每年所出的糧食瓜果菜蔬不計其數,最好的都會送到秋水莊來,可我們哪裡吃得了那麼多,每樣不過略嘗一嘗而已,剩下的便都進了地窖,也因此莊上才有那些反季節的果蔬可吃。秋水莊的地窖,遠的不敢說,在這梧州的地頭上可是頭一份。這下面,也有一個地窖,那裡的東西夠三四口人吃上一年半載的,所以呀,你們且放寬心,餓不著大的,也餓不著小的。當年蘭蘭在此產下你爹,後來你娘在此產下你,不久後她會在此產下你兒子,嗯,也算是圓滿了。」

    「秋家男子代代都是情種,當年那樣的環境,你爹娘倒是恩愛得很,也不同我吵鬧,像是對他們而言,這樣囚居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好似的。你爹為你娘寫詩作畫,還給她種了一盆幽蘭,你娘呢,就為你爹磨墨添香,裁衣縫衫,偶爾也做點繡活,我自是樂見其成,他們所需的那些筆墨紙硯針頭線腦什麼的,我不拖不欠都給弄進來。不先享享極致的幸福,如何能體會極致的痛苦。從九天之上跌進十八層地獄,才更知地獄之苦,也更知天上之美,那時,就日日在地獄裡想著念著從前的美好罷!我不也是這樣過來的麼,讓你們嘗嘗又怎麼了?」

    鮮紅的血從秋夜緊握成拳的左手滴落下來,落到腳下褐色的石面上,如花一般綻開。他的右手仍與蘭兮相握,痙攣般地緊緊相握著。

    秋老夫人輕輕地笑了,聲音卻如低泣一般,不見快意,只有悲哀。

    「你一出生便被我抱走了,你娘那樣子,大約與肝腸寸斷看著相去不遠,不過她一滴眼淚也沒流,更不要說哀求我了,很有骨氣是不是?可惜還沒完呢,準確地說,這只是開始,好戲在後頭呢,總有一日他們得熬不住了來苦苦地求我。」

    「我對你爹娘說,沒我的允許他們若敢自殘自傷自尋短見,那麼十倍之傷殘必加諸在你身上,而且,我還會好湯好水好醫好藥地侍候著,絕不讓你死了。說完這話,我才第一次隱約在你雙親眼中看到了一絲灰敗,這也算是一個好開始。」

    大概是累了,或是有意要放緩敘述的節奏,說到後面,秋老夫人都是一小段一小段地停頓。

    「我把他們領到這裡,那時小花蟒才來不過月餘,還野性難馴呢,而且也已餓了好幾天了,我哪裡耐煩天天給它餵食呢,不過是間或地丟一堆下去,由著它自己安排罷了。它一見到你娘,眼冒綠光地就竄了過來,我怕你娘給它這麼卷下去磕著碰著,就幫了她一把,起掌穩穩地將她送了下去。」

    「你爹一見,頓時目眥欲裂,可他還沒動呢,便被我制住了。我幼時便被師傅稱作武學天才,十五歲時即青出於藍,夫君都不是我的對手呢,可他就是愛操心,還特意去弄個什麼墨衣衛來保護我,我哪裡需要嘛。」

    「你娘初時還叫了幾聲『相公』,大概真的是被嚇到了,不過很快便不再叫了,也不知是鎮定下來了,還是發現你爹也自身難保,知道叫也無用索性省點力氣,倒是你爹,一直嘶吼不止,我雖然覺得有點吵,不過聽著聽著又覺得那是熱鬧。」

    「噢,我忘記說了,那花蟒的毒牙早被我拔了,不然你娘哪有機會叫得出聲呀,立時就得斃命,那樣也就太無趣了。花蟒沒了牙,狠勁卻還有,所以我還得盯著,別讓它一不小心把人給弄沒了。一盞茶的工夫只怕都沒有,我就將你娘提了上來,嘖嘖,她身上就沒一塊能看的地方了,衣服跟破布似的掛著,濕答答的也不知淌的是蛇的口水還是她的汗水,那臉呢,根本不成顏色,就跟三魂不見七魄不全似的。」

    「她一上來我就解了你爹的穴,仍舊給他們去恩恩愛愛。你娘的耐力越來越好,你爹的身子卻越來越差,幾乎次次咯血,我不免憂心得很,也體諒他為人父為人夫之不易,所以後來,間或地我就給他講你的事,怎生吐奶,怎生睜眼,怎生哭,怎生笑,怎生地一天一個模樣,一邊看著愛妻在他眼前苟延殘喘,一邊聽著愛子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日漸成長,也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了。」

    「可漸漸地,這也不那麼管用了,我實在無法,只得將你抱了來。說起來也是奇了,你那時才二個多月大,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有時醒了就玩一陣,很聽話不怎麼哭的,可那天抱你站在這,你就一直扁著小嘴哇哇地哭,我真是煩得緊,幾次險些沒將你扔下去。」

    說到這兒,秋老夫人突兀地停下來,也不知是在醞釀情緒,還是思忖什麼。

    秋夜此時是個什麼情形自不必說,連蘭兮聽到這裡,都覺得一顆心如同進了蒸籠在火上燜著一般,兀自難受不已,哪裡分得出心神去理會秋老夫人何來此一出,她愛停便停罷,反正終究得講出來的。

    「後面的事卻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到現在仍然想不通,他是如何衝破我的禁制的?且不說我的功力不知高過他多少,單說這一兩個月,他咯出來的血比吃進去的飯食還要多,就算拼盡全力又能有多少,他居然能自行衝開受制的穴道……我煩得很,正打算先抱你回去,你爹猝然飛撲過來,瘋了一般地連連朝我出招,招招都誓與我們同歸於盡,我既要顧著他,又要顧著你,一時之間倒是拿他無法,不過他已是強弩之末,又能撐得了多久,我只需待一時機將他點倒便成。」

    「誰知,他又一招過來,目標卻是我抱著的你,我未料到他居然會直接向你下殺手,反應稍慢了點,護住了你,卻沒能兼顧到他,他瞅著這個空子就撲到了下面,一掌斃了你娘,另一掌斃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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