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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六章 慈心 文 / 田言密語

    秋老夫人從床後走出來,在她身後,那面帶了夾層的活動牆緩緩移至合上,將牆內那條向下延至後山的密道,隱於無形。

    她臉色極差,灰暗中透著青色,看著有幾分暮氣沉沉。

    從來沒有哪一次,從密道出來,她會有這種發瘋一般的絕望,她甚至想一把火燒了那條屍和她自己。可是,那是她心愛的夫君啊,她靠著每日能見見他,才撐了這麼多年。難道,因為自己命不久矣了,終於可以不再需要他了,才每每想要順從心意毀滅他麼?不,不,她和他要永生永世在一起,生而同寢,死而同穴,她對他只有愛戀沒有怨恨,沒有——

    秋老夫人張惶地撲向床頭,眼中帶著漩渦般的迷亂,抖著手中從枕邊摸出一個青瓷瓶,猛地傾向手心倒出了全部的藥丸,胡亂地塞進嘴裡,瞠著眼使勁嚥了下去,然後僵著身子歪靠在床架上,手按住劇烈起伏的胸口,閉上眼睛一下一下無聲地喘著氣,約摸過了半刻鐘,氣息才漸漸趨於平緩。

    她睜開眼,眼內原有的狂亂和躁動已為清明所覆蓋,那些帶著暮氣的倦態,則掩在了一種剛強的精神氣之下。

    「明秀,去請南大娘過來。」秋老夫人行至外間,在小榻上坐了,方略揚高了嗓音道。

    立刻,明秀便在門外答:「回老夫人,南大娘已在外候著了。」

    秋老夫人便「嗯」了聲。

    很快,南大娘便推門進來,面帶焦灼之色。「老夫人,雲城有信來,夫人手上那些陪嫁鋪子中最賺錢的幾家……」南大娘喘了口氣,「都出事了!不是買貨的不收貨,就是供貨的不給貨,再不就是掌櫃的要請辭,夥計捲了財物跑了路,還有,賣出的東西吃壞了人扯上官非,還有幾個陪嫁莊子,種果子的,全都遭了蟲害了……」

    秋老夫人的眉眼倏地豎起,「這都是何時的事?」

    「這些事都是三日之內陸續出的,夫人覺得蹊蹺,就用飛鷹給奴婢傳了信,想問問老夫人,秋水莊近來可有得罪了誰?今兒是五月三十,路上飛鷹最多不過用二日時間,那麼出事的日子應該是二十五日,也就是五天前。」

    二十五日?正是她在煙雨閣宴請端雲的日子。那日,還真是發生了不少事……端雲被刺,秋夜為救蘭兮傷重,雖有幾分做戲成分,卻也教她看出他確實對那丫頭有幾分情意,於是順勢而為,在她身上下了冰間花,然後,只等著半月之內心想事成了!秋老夫人沉思著,後來,又是何事令她失了耐心呢,非要伸手拽了那已煮至半熟的鴨子出來,弄得這樣亂?是那倆人在她面前卿卿我我?還是那幅該死的畫?那該死的比翼同心釵?要不,就是那該死的曲子……她的宛兒興高采烈地彈了來給她聽,還興致勃勃地給它取了個名字叫相隨,宛兒,你可知?這支曲子本名就叫相隨,那琴瑟相合相隨的心意,連你也感覺到了麼?那兩個人,想著要相親相愛相依相隨啊,那她怎麼辦?她怎麼辦?她才是該站在他身邊的那個人啊,她怎麼能走開?怎麼能?

    秋老夫人的臉上,神情變幻不定,深思,疑惑,焦躁,狠戾,茫然,狂亂……依次出現又交替閃現。

    南大娘初時以為秋老夫人是急怒所致,便屏息等她消氣,誰知後來看她臉色變幻不定,又不完全像是氣怒,倒像是魔怔了。唉,南大娘心中一聲歎息,便將那份焦急按了按,且等著。秋老夫人的心事她也知幾分,說句僭越的話,比起老夫人的事,夫人手上遭銀錢損失倒不算什麼了,本來這銀錢方面的損失就不算什麼,就算這些鋪子關門大吉也只值那麼大點事,怕的,卻是這事裡外透著古怪,不知道背後隱著些什麼,這個才讓人焦心哪。

    良久,秋老夫人方漸漸恢復了那副肅容。

    「明日,你便帶著宛兒回雲城……不,等下你回了棠園便加緊收拾,早些走,在城裡歇一晚,明兒城門一開就往宣城走。」秋老夫人道。

    南大娘愕然,如何就扯到小姐身上去了呢?

    秋老夫人閉了閉眼,神色又多了幾分冷凝,「秋水莊的東西,只要宛兒喜歡的,除了那落在地上生了根挖不走的,都盡可以帶走,不方便隨身帶走的,寫個單子,我讓人理好了找鏢局送去將軍府,你讓她好好兒想想,理一理,別留遺憾。將來,無事便不要再來梧州了。」

    這話,聽著真正像是交待後事。

    南大娘頓時汗透後背,忙微曲身子陪著笑臉小心地道:「瞧老夫人說的這話,小姐要是聽了,可就得嗔著您了!好東西是要帶走,秋水莊卻是不能不來的,不然,小姐還不得想老夫人想得天天以淚洗面呀?」說完,微微掀了半邊眼角去看秋老夫人的神色,一看之下心中又是一驚,秋老夫人神色依舊,甚至更加肅冷蕭條,並未如往常一般,只要提及寶貝外孫女,那神情是擋也擋不住的柔軟可親。

    秋老夫人接下來的話,讓南大娘真正死了心,接受了其確是在交待後事這一事實。

    「上年生辰,宛兒幫我畫的那幅畫像,我看著極好,你們夫人還沒見過呢,這次就帶上吧,以後她們娘倆……要是惦記我了,就看看那畫兒,逢年過節,不拘是一柱香或是一杯水酒,我……知道她們惦著我,也就夠了。」

    「老夫人……」南大娘眼眶酸熱,聽到後來,眼淚就漫了出來。老夫人當年如何疼夫人,如今又如何疼小姐,她都看在眼裡,那真是放在心尖上都怕委屈了她們似的疼著寵著,只恨不得給她們這世間最好的珍寶,所以,當年夫人喜歡上了將軍,老夫人二話不說就點頭答應必讓她如願。夫人也許不知道,但南大娘卻清楚,老夫人關在房中二個晝夜,才想到了法子,其後又百般籌劃,走了多少路子才請托到二皇子跟前。秋家雖與皇家有舊,但莊主過世後那十多年,已完完全全斷了與朝廷的往來,那時又值立儲的敏感時期,稍有不慎招致天子猜忌,或是其他皇子聞得風聲,都是傾家滅族之禍!老夫人,還有夫人,都是奇女子,巾幗不讓鬚眉,她生平遇到的可以稱作奇女子的,只有三位,秋家便佔了其中之二。

    「你跟我進來吧。」秋老夫人起身,身影挺直卻帶著無限悲涼之態,就好像秋末的寂寂之夜,只能感覺到隆冬將來之寒,卻無法再憶及遙遠春日的暖,週身愈發冷,心中愈發悲。

    秋老夫人從櫃中抱出一個沉香木的匣子,匣子上掛著一把銅鎖,她將鎖打開,拿出裡面躺著的一個紅色的錦盒,掀開錦盒蓋子,露出一對羊脂白玉筆,玉筆通身無一絲瑕疵,襯著淡黃的綢布,只見一片瑩白玉色,晃亮了人的眼。「這是,當年我和莊主成親的時候,先帝所贈的賀禮。」秋老夫人的指尖緩緩地從玉筆上劃過,「白壁無瑕,恩愛不移。」南大娘是練武之人,眼力不弱,隨著秋老夫人移動的指尖,自是看清了兩支玉筆上分別刻著四個字,合起來正是白壁無瑕,恩愛不移。

    「多少次我都想把它們砸了,砸得稀巴爛,再丟到臭水溝裡去,我的恩愛都沒了,它們憑什麼還是白壁無瑕呢,還是砸了的好……」秋老夫人語氣淡淡地,不見惱怒不帶悵惘,「可是,我又得留著它們,我就怕我的嫣兒我的宛兒有用得著的時候……呵呵,我看著它們,一邊心裡恨著苦著,可一邊想著嫣兒宛兒,我這心裡,又踏實著歡喜著。我本想著,在我死之前,把它們砸在棺材裡,這不吉利的東西,不能傳到她們娘倆的手裡去,如今這麼著也好,能幫我的宛兒出點力,也是它們的造化。」

    南大娘心裡隱約有幾分明白了,心中一半驚喜一半苦澀,老夫人當真為了夫人和小姐,能想的能算的都計較得分明妥當。

    「你馬上傳信給夫人,讓她即刻去向皇后請旨,以先帝所贈之玉筆求將宛兒賜婚於長寧侯世子。」

    南大娘點點頭,如今將軍身在邊疆,也只能由夫人去求皇后,皇后再出面請皇上下賜婚聖旨,只是,這莊婚事恐怕還得長寧侯府點頭才行,這一來二去,就算最後成了,時間上只怕也出了三個月了,若那冰間花真令小姐絕了生育,那她這一生可還有幸福可言?想到長寧侯府,南大娘硬生生打了個寒顫,那裡又豈是容得下不能帶來嫡子的媳婦的地方?便是借腹,那孩子畢竟不是正經的嫡出,以長寧侯的性子,為了孫子有個尊貴的出身,只怕還是得讓孫子從坐在正室夫人位子上的那個人的肚子裡爬出來。

    南大娘不由滿面憂色,望著秋老夫人,欲言又止。

    「你擔心的我都想到了,不會有事的,你想想,我會拿宛兒的幸福冒險麼。」秋老夫人合上錦盒,將之遞給南大娘,「這個你貼身收好,便是宛兒也要瞞著,到了之後交給夫人,讓她不用擔心,皇后與長寧侯府的老夫人淵源極深,她自有法子令其允婚,一旦聖旨下了,再以宛兒外祖母遺願如此去求及早成婚,長寧侯府急著抱孫必定樂見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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