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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上岸 文 / 田言密語

    煥卿,煥卿,煥卿……

    反反覆覆,腦子裡就只有這兩個字。

    眼前,來來往往的,就只有那抹青色驟然消失的那一幕。

    她應該跟下去找他的。

    飛瀑下面是深潭,煥卿眼睛看不見,他該要怎麼去找出口?

    可她不會鳧水,會不會徒增他的負擔?

    方纔,不也是他救她上岸的麼。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就只,等著麼?

    在這,等著煥卿回來。

    他說,要去獵了野雞野兔烤著吃,還要捉了魚烤著吃,他還說,水至清則無魚,所以下面的潭裡也不會有魚,他要捉魚,就得上來,是吧?

    對,她得去叫他上來,她得去告訴他,哪邊才是出口,她不去,就在這上邊告訴他,那總不會連累到他了。

    對,她得去。

    可為什麼她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一點力氣都沒有,她起不了身。

    這樣的她,真讓喜歡不起來。

    她親手送夙去死,又親眼看著煥卿去死,還有小玄,她……

    一雙顫抖的手臂輕輕地環上她的腰,一個微涼的身子貼上她的背,一聲低喃的呼喚鑽入她的耳,帶著某種疼惜的撫慰,帶著某種卑微的乞求,帶著某種決然的力量,那麼輕柔地,又那麼強硬地,將他們彼此緊緊地連在一起。

    「姐姐,姐姐,還有小玄,姐姐還有小玄……」

    「小玄在這呢,小玄一直都在,姐姐,姐姐……」

    「姐姐,姐姐,姐姐……」

    一遍又一遍,直到嗓子啞了,無聲地喚。

    直到,白日變黑夜,寒氣深襲。

    直到,熬撐不住,軟軟倒下,手還牽著那片衣角不放。

    「姐姐——」

    蘭兮回身抱住了小玄,心中大慟。

    酸澀的眼中,淚意終於上湧,一滴,一滴,成串落下。淚無聲,痛亦無聲。

    有誰說過,哭泣是療傷的聖器,有了淚水的灌溉、滋養,傷處能加速變老,一旦垂垂老矣,是傷是痛就變得不那麼重要了罷?

    哭一哭,蘭兮神志漸明。

    驀地跪起身,手急急地向小玄的腿上探去,一觸之下,心中猝地一陣抽痛。

    震驚之下,卻也是意料之中。

    小玄的膝上粘濕一片,大腿以下的褲管沒一塊整的了,那血跡斑斑的樣子,哪怕是小玄毒發最痛時,也不會令她生出如此這般的怯意,竟是不敢去看。

    小玄是爬過來的,從他們最初落腳的石上,一步一步,爬過高低不平的一塊又一塊的亂石,爬到她身邊,她失神了多久,他就爬了多久,她糊塗了多久,他就痛了多久……

    小玄是在一陣熟悉的濃郁的香味中醒來的,睜眼,便看到跳躍的火光,和無比熟悉的臉孔。

    「醒了,能坐起來不?你看看我做了什麼?」蘭兮抬眼,笑笑。

    不用看也知道啊,那麼香。

    小玄抿嘴笑笑,輕輕叫道:「姐姐!」

    蘭兮在火堆裡劃拉劃拉,撥出幾個烤好的板栗。

    「姐姐,我要喝水。」

    小玄舉了舉被包紮了的手,滿意地看著蘭兮放下火棍,起身去取了竹筒,半蹲在他身旁,輕輕地扶著他的背,將竹筒湊到他唇邊,他淺啜了口,抬起彎了的眸:「是溫熱的!」一口一口地喝了個底朝天,還有些意猶未盡,這水真是甜,還有股淡淡的香呢。

    喝完了,小玄軟軟的身子也貼到了蘭兮的臂彎裡,他微仰起頭,眨了眨眼睛:「姐姐,我餓了。」

    「我剝栗子給你吃。」

    「好。」

    「小玄。」

    「嗯。」

    「還吃栗子嗎?」

    「嗯!」

    看著纏在自己身上的化身籐蔓卻完全沒有自覺的人,蘭兮好笑地道:「那你是等著栗子自己走過來麼?」

    「才不是,它們哪有這麼乖。」小玄哼了哼,「它們要真有這麼乖,就該乖乖地自個兒跑到月窟,不要讓姐姐吃苦受累冒險地跑去北峰那邊摘,哼,所以小玄才不要那麼容易就放過它們,要死留著,帶著,烤著吃,炒著吃,煮著吃,哼哼!」

    「原來小玄愛吃栗子是因為這個呀。」

    「可不!」小玄揚揚下巴,還呲了呲牙,那小模樣可愛極了。

    蘭兮手都癢了,捏了捏小玄的臉,有些無奈的笑容裡,透著淡淡的寵溺。

    栗子是埋在樹葉堆裡烤的,扒出來後賣相極好,外殼一點都沒烤焦,還帶了一點點樹葉的清香,指尖在栗子肚子上輕輕劃開個口子,兩指夾著一捏,外殼「嚓」地跳開斷成兩截,嫩黃焦香的栗子肉就露了出來……小玄張口接住,慢慢咬一口,發出一聲滿足的輕歎。

    又是「嚓」的一聲。

    小玄伸出手指夾住了遞到自己唇邊的栗子肉,深吸口氣,「好香。」

    蘭兮低頭再揀個栗子起來,不防脖子忽然被人勾住,眼前一暗,跳動的火光變成了小玄的臉,同時有什麼東西堵在了唇間,瞬間那東西又被拿開,伴著小玄低哄的聲音:「姐姐,乖,張嘴!」

    有絲異樣的感覺在心間一閃而過。

    太快,她沒能抓住。

    「姐姐,嗯?」

    說話間,小玄的氣息溫熱灼然。

    她不禁微微縮了下,卻沒能打破這樣的近距離,反而被狠瞪了一眼。

    因為背著光,不太能看得清,她沒法知道,小玄這一眼含有太多複雜的內容,但她能感覺到,小玄這會兒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堅持。她心裡一軟,唇邊揚起抹淡淡的笑,緩緩地張了嘴。

    「姐姐真乖!」小玄嘿嘿地笑了,本就不太好使的手一抖,栗子就掉了出去,赤溜赤溜地就滾進了火堆裡。

    看著小玄懊惱地豎著手掌直蹭頭,蘭兮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

    「姐姐!」小玄控訴般地扭了下身子,秀挺的鼻子幾乎沒叩到蘭兮的下巴上去。

    「好了好了,咱們再剝!剝完我馬上自罰一個,好吧?」蘭兮忙輕哄著,一邊往外退開準備起身,卻又被拽住,低頭看小玄似乎挺認真的樣子,不由又愣了,「怎麼了這是?」

    「別動!」小玄舉起手臂壓到蘭兮雙肩上,臉慢慢湊過來。

    「小玄?」蘭兮叫道。

    小玄的臉越來越近,快貼到蘭兮的臉時停住了。

    他吸了吸氣。

    似乎在聞什麼。

    蘭兮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勁,下意識地緊閉雙唇。

    「張嘴!」小玄命令道。

    「干、嘛?」蘭兮沒來由地覺得心虛了。

    「把嘴張開!大大地張開!」冷冰冰的聲音裡,透著不容抗拒的堅持。

    蘭兮慢慢張開了嘴,大張……

    半晌,小玄冷哼一聲,側身坐直了。

    蘭兮悄悄地偷看一眼,張了張嘴,沒敢出聲。

    「姐姐,你是要氣死我嗎?」小玄磨了磨牙,恨聲道。

    這話說的……

    蘭兮心裡好似有些底了,扣這麼大的帽子,應該沒什麼大事……吧?

    「你說,是不是想氣死我?」跺腳!

    蘭兮忙撲過去按住,「小心點啊,腿上儘是傷!」

    「哼!腿上哪有心裡疼!」

    「是是,姐姐錯了,姐姐錯了!」

    「哪錯了啊?」

    「你說哪錯了……就是哪錯了!」

    「放開我的腿……」他要再跺幾跺,讓她也心疼心疼。

    「好了。」蘭兮垂了手,「我知道錯了。」

    「哪錯了?」

    「我不該,不該用那個簡便的法子……」她吸口氣,「碎藥草。」

    「說清楚點!」

    「我不該用嘴嚼藥草。」

    「還有呢?」

    「明知道那味藥草很苦。」

    「哼!」

    「特別苦……」

    「哼!」

    「下次我不敢的了。」

    「嗯哼?」

    蘭兮深吸口氣,低聲道:「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夜,靜無聲。

    偶爾火堆裡「霹啪」幾下,火光明滅,像是彈上了靜夜的弦,黑暗中便奏出某種暗啞的旋律,悶悶地透入人心。

    有時,耳邊越靜,心越靜不下來。

    小玄氣苦地歎了口氣,低聲道:「姐姐嘴裡很苦吧?」

    「嗯,苦。」

    淡淡的語氣,那份安然以對,生生讓小玄聽出幾分甘之如飴來,他頓時又怒了:「活該!」

    她是活該。

    當時她不假思索地就將那藥草塞入口中,認真地嚼了又嚼,感覺苦味一波一波地襲著味蕾,她卻沒有像上次那樣欲除之而後快,反而,她心裡竟感覺鬆快了些。可能,有時候嘴裡苦一點,會比較看不到心裡的苦;又或者,心裡苦著,會比較感覺不到嘴裡的苦。

    很好笑呢。

    「你笑什麼?」

    「小玄,你是屬狗的嗎?」那樣也能聞到。

    「長著鼻子都能聞到好不?臭死了!」

    「臭的是你身上那一大片吧。」

    「才不是。」

    蘭兮低低地笑了笑,沒再出聲。

    默著。

    「姐姐,你還有我。」輕輕歎著,胸臆中卻有太多的東西無法抒發出去似的,歎完,只想再歎一歎。

    「嗯,我知道。」蘭兮的聲音亦低沉似歎息。

    「你不知道!」強調一般的語氣,帶點兒任性氣惱,帶點兒欲說還休的落寞。

    許久後,再歎一聲,囈語般地:「你什麼都不知道……」

    靜夜默然。

    晨曦起時,蘭兮背起小玄,向山上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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