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煥卿 文 / 田言密語
眼前的石室,氤氳著明珠和毒瘴交織成的光霧。
血紅一片的蛇陣中央,靜靜盤坐著一個人。
恍如回到三年前,一模一樣的景象,那蛇陣中的少年,彎眸一笑,如月華初上,「我是夙……你叫什麼名字?」
「小九。」
那時,蘭兮仍有些怔忡。
她見過小玄毒發時的笑顏,那般溫柔,讓她幾乎看不清那背後隱忍的痛。
眼前,這困於赤靈蛇陣中幾晝夜的少年,他的笑,溫煦如風又煦暖似陽,猝不及防地,讓她感動莫名。
仍如那時一般,靠在密道出口,默默站了許久,方道:「赤峰焰宮,號稱飛鳥莫入,活人莫出……不管你信不信,這是真的,到目前為止這話裡所言仍是事實。」
「赤靈蛇毒瘴,一日滯氣血,二日亂心神,三日毒入腑,四日……幾乎沒有人能撐過四日。這且是從前,如今——」視線掃過那人的臉,唇角揚起一絲淺淡的弧度,似自嘲,又似自傲,「毒入肝致眼盲,這才不足一日呢。看來小赤靈委實厲害了,不愧我夙夜操勞,餵了那許多桑鳩子……」她有點奇怪,自己為何要說這些看似嚇唬人的話,這根本不像她的作風。
那人僵直的身軀忽然晃了晃,咕噥了句什麼。
蘭兮緩緩神,省到他說的是,恁多廢話。
「煥卿,我叫你煥卿吧。」她忽然微微一笑,顯得極淡然。
眼前不期然地又浮現出另一張面孔,當時,若她能做出今日的決定,不知夙的結局會不會不同?
「你願意隨我離開這裡麼?」心裡驀地有絲莫名的緊張,他應該是願意的罷,莫說極可能困死在這蛇陣裡,即使僥倖不死,之後,焰宮有的是手段讓他最終毫無尊嚴地死去,以及生不如死。
「你知道的吧,焰宮是毒宮,你傷了毒尊,去毒殿試毒這種好死的事已經輪不到你了,而有幸招呼你的將會是那些已知毒性的『好』毒……如你長得不錯,還有可能去服侍藥尊,那時……」她停住,因那人,嗯,煥卿又哼了聲,多有不耐,她識趣地閉了嘴等他發言。
「還要……多久才有效?」他的聲音有點低啞,伴著低抑的咳嗽,大概這一開口又吸進些毒煙。
她甫一進來,便施了迷煙,可令赤靈蛇昏睡一陣子。
他竟知道。
不由讚賞地看了他一眼,瞅了瞅地上漸蜷的群蛇,答道:「快了。」
十年前,約五歲的她,被重傷的冥長老帶上赤峰,冥長老未及交待一句半句便一命嗚呼,她昏迷九日後醒來,前事盡忘,從此叫了小九。如若沒有蘭婆婆,在這九日裡,她很有可能被棄之北坡——那裡據說白骨森然,許多年來,自己尋上來的或是被擄來的宮外人氏不算多亦不算少,不多不少大都埋骨於此。
五年前,蘭婆婆故去,本以為從此她就守望著藥塢之上的那角天空,慢慢長大,變老,一日又一日孤單一個人,誰知卻來了一個小玄,小玄,讓她生平第一次有了執念,也有了新名字,蘭兮……蘭兮要帶著小玄離開焰宮。
「喂……」
「小九。」
「為何要救我?」
為何?「因為……我想試試……」沒能和夙一起走的那條路,是九死,還是一生?
「試什麼?」他皺皺眉。
「嗯,好了。」赤靈蛇終於垂了吐著紅信的扁腦袋,徹底委頓在地,蘭兮執起隨身的竹節,腳步輕移,分花拂柳般地撥開蛇陣,走到煥卿近旁揚起手,「張嘴!」
「什麼?」煥卿稍怔,啟唇間已感覺有一物什從喉頭滑下,未及發怒,耳邊又聽得一句,「調息。」依言調一調,便感覺一股清暖之息於丹田叫囂,讓他沉寂了的內力頃刻間蠢蠢欲動起來,遂趕緊斂神運功,腦中一念閃過,這藥好生霸道,比老傢伙的寶貝還要了得。
蘭兮則蹲下身,飛快地捉了蛇丟進竹節裡,手臂粗細的竹節,不多一會兒便裝了十餘條蛇。這些赤靈蛇,頭頂赤如焰,其身披著倒刺樣的細紋,刺越多越密者毒性越強,她揀的便是其中強者。赤靈蛇之血是解毒聖品,只不過此蛇每日要食數種毒物,且要養在這樣死不透氣的暖室之內,若帶下山也難以飼養,不然隨手帶些將來給小玄當補品也挺好。
塞住竹節口背在身上,又捉起條蛇,指尖如刃一劃一挑,瑩潤的蛇膽出現在纖指之上,直接送到煥卿唇邊,「吃了它。」
「什……」後面的字隨著滑膩之物的納入及指尖輕柔的觸碰而消失。
「蛇膽。」
一連餵了三顆膽,才停了手,視線落在近在咫尺的那張臉上,一時失語。
「怎麼了?」煥卿似感覺到了什麼,聲音裡隱約有幾分心虛的氣惱。
蘭兮輕咳了聲,想了想,安慰道:「沒事,我見過比這更嚴重,更……」到底語塞了,眼前這人整張臉又腫又紫,像是被耗子爪子狠狠肆虐過的青皮南瓜,絲毫看不出原樣了,想不傷良心安慰他確實挺難的。
猛然意識到了什麼,煥卿抬起手,貼放在了自己的面頰上,頓時一呆,這還是他的臉嗎?又腫又硬跟個豬頭似的了……
「等你身上的毒清了,便無事了。現在,我們可以走了麼?」
他動了動腿,青紫的臉隱約呈了些古怪之色,等了片刻,終揚頸道:「別愣著了,扶我一把!」
赤靈蛇毒瘴最彪悍之處便在於能令人脫力,即便服了她特製的「解乏丸」,氣力也要半個時辰以後才能漸漸回來,至於內力,少則要幾日。方纔,她不過是在想,是攙扶還是背他出去,畢竟那條崎嶇得神鬼莫測的密道不是好走的,饒是她長年浸淫其間,偶爾也會翻船,當年那日,亦是一跤「跌」進這間蛇室的。
傾身拉了煥卿一隻手臂搭到肩上,另一隻手攬住他的腰背,略一使力便要拖他起來,卻聽頭頂傳來低抑的吃痛聲。
「走吧,我可以的。」煥卿咬牙道,一面勉力屈腿提腰欲站起,無奈力氣使不出分毫,肋間的巨痛卻逼出冷汗來。
「等等……你受傷了?」
「走!」煥卿別過頭,想他一生何曾這麼窩囊過。
蘭兮半跪到地上,倏地攻向煥卿胸前,後者自是無從抵抗,只聽哧的一聲,猶暗自彆扭的人胸前衣衫碎裂,露出一片……猩紅,纖指一路向下,揪住暗紅的已干粘在肌膚上的衣料使勁一撕,瞅了眼,怔然抬頭道:「是毒尊傷的?」
煥卿深吸口氣,傲然道:「霜天?她也配?絲……你幹什麼?」蘭兮鬆了按在傷口上的手力,自腰間掏出一個白瓷瓶,指尖沾了墨綠的藥膏緩緩地抹在傷口周圍,一邊閒閒地道:「那閣下緣何出現在此處?」
「我……不過是不小心……著了小人的道……」
拿出乾淨的帕子,挑了些方纔的綠藥膏,再抖入些淡黃的粉末,想了想,素手一撈,一尾赤靈蛇出現在帕子上方,隨即滴落三滴血,拔下發中細細的竹簪,以簪尖將藥膏、藥粉及蛇血調勻。
她的動作嫻熟而細緻,眼底有抹痛色隱約浮沉。
「為何要救我?」
「嗯……上天有好生之德。」
他回以冷嗤。
「下山之後,無銀兩傍身,是活不下去的。」
「所以?」
「我救了你,好歹你總是要報恩的吧。」
「嗯……嗯?」
「你此刻並無銀兩?我知道,你給張借據就可以了。」
「借據?」他猛地吸口冷氣,隨著一物按過來,右肋傷口處瞬間傳來火燒似的灼痛,繼而懷中一暖,一股淡淡的似藥還似草的輕香沁入鼻端,有雙手臂輕柔地繞過腰間,又極快離開,腰腹處的緊勒感告訴他,她在幫他包紮傷口……該死的,這什麼鬼藥,刺骨的冰寒又取灼痛而代之,害他連牙關都險些崩不住了!
「你也不用這麼副模樣吧?我不過只要……一百兩而已!」蘭兮處理好傷處,很有交待地幫他理衫,可這衫本已千瘡百孔,方才被她那麼一路扯下去,只夠勉強遮些春光,咳咳,聊勝於無。
「一……百……兩?」牙縫裡擠出的聲音,微弱,卻有些戾氣。
「多了?」她愣了愣,對於山下的物價她沒什麼概念,只是聽小玄說過,若有一百兩,他們就能找個落腳地暫且將息,不想居然獅子大開口了麼?
「小爺的命……就值一百兩?」大力地喘了口氣,他陰著嗓子道,因為臉腫而不便睜開的眼眸,更因瞇眼的動作呈現幾近全閉的狀態,腫額上似有青筋欲暴起,不過因力弱,看起來殺氣未足,傷惶有餘。
蘭兮鬆了口氣,再次挽起煥卿的手臂,避開他的傷處,將其攙了起身,感覺他的氣息漸穩,知所敷之藥藥效已趨於平穩,忽然又記起一事,忍不住歎了口氣。
「怎麼了?」煥卿不禁問。
「忘了取顆珠子。」
眼睛尚能視物時,倒瞧見過石壁四角上各嵌了顆鴿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將這方石室照得明亮醺然,確是價值不菲,當下便道:「回頭我送你幾顆便是。」
「密道裡黑。」
「那你放我下來。」
「罷了,我未必躍得了那麼高。」她頓了頓,帶了絲猶豫,「借據改為一百五十兩,可好?」銀子嘛,多點自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