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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爭雄曹莊(六) 文 / 王三木

    戰場上的事瞬息萬變,從第一次有人用文字記錄戰爭以來,上千年的時光裡。無數的英雄,無數的名將,在那淺淺薄薄的幾頁史書之上,奇謀畫算,用盡了手段去爭強奪勝。耍盡了心機去顯姓揚名。可是?那一個個足以被人深深記住百年的英雄啊!有能有幾個,可以真真正正地百戰百勝,可以真真正正地縱橫不敗?

    那墨水一般凝稠的黑暗,慘烈的失敗。是任何一名軍人都無法避免,不能掙脫。可我們可以做到,和那些信任我們的人一起,直面它。我們很難成為流芳千古的聖人,但是我們可以盡我們最大的力量,做一個不拋棄信仰的人。一個不拋棄信任目光的人。

    或許曹士選在今日吳軍的面前,淪落成了落魄的失敗者,但是作為一名軍人而言,他在這一刻,人就值得起人們尊重的目光。

    「將軍,今日對面的吳軍不到三千人!」一名斥候著急忙慌地向著曹士選跑了過來,步履雖然看上去有些艱難,可是速度倒是一點不慢。這些斥候是軍中待遇最好,在斷糧殺馬的情況下,每名斥候每天還能分到拳頭大的一塊馬肉,而一般的士兵只能得到斥候的三分之一。當然,願意充入敢死隊的可以吃三個拳頭大小的馬肉,勉強湊合著騙騙肚子。

    曹士選的眉頭輕輕一揚,韓言在第一天選擇了強攻之後,就再也沒有攻過曹莊。兔子急了還要咬人一口啊!何況是數千被逼入絕境的將士。韓言的謀略固然出眾,但是硬碰硬的陣地爭奪,要靠吳軍的戰力?很顯然,韓言是想用飢餓來圍剿自己,一直集結著主力採取著守勢。不過自從白文定所部到達曹莊外圍之後,用來防備自己這邊的兵力每天都在不斷地抽調向外圍。白文定所部的攻勢之強烈,不言而喻。

    對於韓言麾下各路兵馬的構成,早在南下救援下邳之前,曹士選就從鑒聞局的情報中有所瞭解。韓言在淮西發的家,此間算得上他嫡系的部隊只有俞濟深的新編第八軍。而這個第八軍還是個混協軍,兵力上並不充足。吳軍其他的部隊來自於揚州大營、瓜州大營、建業無難軍和水師四個部分。山頭林立,派系混亂。要不是韓言的能力確實出眾,是鎮不住這幫子丘八的。可是無難軍的李顯忠畢竟是天子禁軍,而且軍中還有史浩一系的不少軍官。對於韓言這個聲名鵲起的年輕將軍,也只是表面上的尊重。暗地裡還是我行我素。韓言派這人在外圍牽制白文定,顯然是極不靠譜。但凡李顯忠心裡有一丁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心思,對於韓言方面來說,都是不可估量的災難。

    對於這裡的消息,曹士選相信白文定已經有所瞭解。今天是最後的機會,白文定既然發起了攻勢,便一定會傾盡全力。能不能突圍而走,就要看今天這一戰了。

    「把鍋子支起來!」曹士選緩緩從石頭上站起,看著這群跟隨他倒了今時此刻還不曾離去的男兒,心中一陣激昂。世無英雄,竟使豎子成名。曹士選並不認為自己是那淺薄的豎子,卻也不得不感慨,如今的北唐,實在是群星閃耀,名將如雲。謀略全局的白循禮、銳利兇猛的時雋、果敢死戰的李繼業,固若金湯的傅文召。他曹士選並不比以上任何一人要來的出色,更沒有昔年曾布那樣簡在帝心的恩寵,從他接任徐州大營鎮守使一職開始,徐州軍便不鹹不淡地過了近十年,不是沒有為了前途改換門庭的人,也不是沒有踩著徐州軍往上爬的貨色。天地之大,總是無奇不有的,更何況是這些人之常情。但是幸好,在生命的旅途上,總歸還有這樣一群在這種時刻還不曾背離你的人。

    他聲音很大,像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對著心愛的姑娘大聲地說著自己心裡的誓言,高聲喝道:「吃完這一頓,我帶你們回徐州!」

    「回徐州!回徐州!「不少的士兵都是倚在牆壁上扯著嗓子高喊,一張紙蒼白的臉頰上透著病態的紅暈。彷彿是為了說服自己相信那些從自己口中說出的誓言。有些更是激動地流下淚來。

    生離,或者死別?可能就在不久之後了。

    一口口殘破不堪的大鍋,正架在熊熊燃燒的大火之上,車馬嶺一戰,唐軍丟失了幾乎所有的行軍準備,在那一場絕望般的突圍裡,唐軍將士五個裡面才能有一個突得出去,那時候,連命都不一定保得住,又何況是這些零零碎碎。如今的這些鍋碗瓢盆,全是本來曹莊之內百姓家中的東西。只不過韓言圍困的這麼急,這些百姓若是再不逃離,怕是真的要被人殺了來吃。

    鍋裡,渾濁的水在不斷地翻湧,湧動著可怕的暗紅色,冒出一團團帶著濃重血腥味道的熱氣。這是鑿地十數丈才得出的一點點水和宰殺戰馬之後得到的馬血,煮完這一頓,也估計得交代乾淨否則。等到那水燒開,士兵們小心翼翼地把僅剩的馬肉切碎放入一口口的大鍋中,僅靠著這一點點的馬肉無論如何是不可能讓在場的諸人吃個飽的。

    一件件的皮甲,靴子,帶著毛的馬皮,洗乾淨的那些拉出來沒消化掉的食物凡是能被煮爛可以暫時填飽肚子的東西都已經被搬了上來。這些東西不容易爛,之前已經反反覆覆煮過了好幾次,正是曹士選替最後一戰時準備的食物。還有一些野菜和百姓家裡的蒜頭、洋蔥等凡是剩下來還能塞進肚子的東西也被搬了上來。

    鍋裡面發出著難聞的氣味,可是北唐的將士們好像在這一瞬間集體失去了嗅覺,他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團團火焰,喉嚨在輕輕吞嚥著什麼。這個時候,哪怕是看一眼那些在鍋中翻滾的食物,都彷彿覺得有一種特別強烈的幸福感。

    曹士選就站在剛才磨刀的那塊石頭上,當他站起來的時候,全軍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從充滿誘惑的食物上,移了過去。一個將軍能在這種時候還有這樣的號召力,便已足夠證明他的不俗。

    「弟兄們!白文定將軍在外圍強攻韓言的陣地,已經吸引吳軍的大部分兵力,這是友軍用無數性命替我們打出來的機會!我們必須要抓住這個機會,一舉突圍。我知道,大家都餓了一天了,眼前是軍中最後的一點救命糧食。吃完這一頓,要是還不能突圍,大家都只能死在這曹莊了!」

    週遭的氣氛陷入水面冰潔一般的沉寂,大家都沒有說話,只是下意思地握了握各自手中的兵器。

    「此戰,全軍不得後退。違令者,我必一刀斬之。我若後退,你們任何人都可以用刀砍我!」說罷,曹士選雙手抱拳,躬身向著在場的諸多將士行了一禮,厲聲道:「諸位兄弟!拜託了!」

    莊子裡一時沉默,片刻之後,一名士兵高聲叫道:「跟南蠻子拼了!」

    「拼了!」人群中突然爆發出刺破雲霄的嚎叫聲。

    曹士選看了眾人一眼,昂聲道:「吃!吃完了去和南蠻子拼刀!」

    命令一下,在場的所有唐軍士兵蜂擁而前。有些人甚至沒有碗,沒有筷子,但是他們不怕皮膚被灼傷,直接將大鍋搬離火堆。為了讓食物盡快涼下來,士兵們直接拿著槍桿刀桿在鍋裡攪動。一張張幾乎要流下口水的嘴對著鍋子吹氣。一雙雙貪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鍋裡的皮革和野菜糊糊,如果還能看到幾塊零星的碎肉,那也算是開了葷腥了。

    還沒等食物完全涼下來,大部分的士兵便顧不得燙,直接拿手從鍋裡撈,然後拚命往嘴裡塞他們甚至顧不上咀嚼,畢竟這些東西要是嚼起來,還不一定能下得了肚子,不如就這麼胡亂吃下,至少能讓肚子暫時飽起來。

    對於一群正在忍受飢餓的人來說,還有什麼?比食物更值得期待?

    曹士選的一名親兵端了一碗遞到曹士選面前,那上頭還能看到馬毛和絲絲猩紅的鮮血。曹士選一把拿來,直接用手抓起,張開大嘴便猛嚼猛咽,剛開始當兵那些年,曹士選還曾近跟著部隊深入草原打過胡人,挨餓是經常的事。這些年倒是養尊處優,可是當年的艱苦終究是沒忘。儘管這些東西十分之難吃,怕是連餵豬的泔水都要比這個好上一倍。可是這個時候,有的吃就不錯了。在戰場上還準備當個美食家?那真是和死亡談著戀愛呢。

    「你呢?幹什麼不吃!」曹士選猛吃了一陣,才發現跟了自己上十年的親兵統領還站在他面前。他轉頭一看,大家手裡的碗都明顯要小上一號,更沒有像自己這樣滿滿的冒尖。不用想,一定是自己的親兵把自己的那份也加在了他的碗裡。

    「小的還不餓,將軍多吃一些吧。」親兵將輕聲地說著,他已經沒有太多的力氣用來說話了。

    「放什麼屁!站都站不穩了。還說什麼不餓,當我是瞎的嗎!「曹士選目光沉沉,看著眼前這個憨笨而忠誠的男人,他從自己還是個校尉的時候就已經跟了自己。這些年,他為了保護自己,身上的傷口大大小小有幾十處。有四五道都是貫穿身體的致命傷。自己能活到今天,離不開這個男人豁出命來的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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