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章 那時的月光 文 / 王三木
世上總是會有很多,讓人感覺到蒼涼,無奈的東西
十一月初六,當白牧楚和曾華還在白馬原,憑著數千兵馬死死阻擋著胡人數萬主力的時候。燕京的乃蠻部落早已南下至登山一線,由蒙塔裡和崔伯淵親自統帥的六萬乃蠻騎兵,連同原先在登山一線的兩萬多胡漢雜軍,一起猛攻塔山。
而當時的登山守將阮貴城手上還有至少四個整編營以上的正規軍,不少於五千人的青壯民兵,可是不到兩天。登山淪陷,阮貴城在第一天就戰死在陣地上。乃蠻的騎兵幾乎是和塔山的求救騎兵同時趕到了涿州前線。
原本佔據著戰場主動的趙德昭,在乃蠻的出兵之後,立即陷入了被動。得知援軍就在城外的塔爾人,更加堅定了守城的決心。而隨著登山陣地的陷落,涿州外圍的其餘陣地的處境也愈發艱難起來。
在登山被攻破之後,越來越多的胡人軍隊從此進入涿州,不斷地匯聚在乃蠻部落的麾下,形成越來越強大的力量。
有孤獨的風在這片土地上,在這片即將成為一個名詞,無數次被後世提及的土地上,孤獨地吹著。
如今北方聲勢最盛的乃蠻第一謀臣崔伯淵,正靜靜地立在高岡上,藏青色的衣訣在風中獵獵飄揚,整個人都像是籠罩在一片淡淡的蒼涼和惆悵之中。
記憶如同被打翻的酒盞,肆意的澆灌在蒼白的心間。往事如同翻滾的泉水,一下子全部湧上了心頭。這是他曾經路過的地方,不曾身騎白馬,更不曾遇到那個倚窗凝望的婦人。只有蒼白的痛苦。只有被人看輕的過去。
那些,永遠留在了年少時光裡的傷痕,不曾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漠,只是愈加深刻,在每個月光照耀下的晚上,都會在這個老男人的心口,淡入,淡出。引起過往流年裡的一聲聲歎息。
月光是那樣的綿長而深刻,崔伯淵透過那皎潔的月光,彷彿看到了多年前那個從此間路過,懷揣著夢想和希望的趕考士子。看到了那一段沒有任何信任的悲傷時代。
如今?他的眉眼已然染上風霜,目光也深邃地像是古井一般,再也看不到當年的稚嫩和清澈。如今,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可以被人遺忘,可以被人看輕的落魄書生。而是大名鼎鼎,深謀遠慮的草原第一謀士——崔伯淵。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數十年的光陰,像流水一樣滾滾流逝。他終於功成名就、富貴榮華。他終於可以將自己的名字刻進那一字萬金的史冊裡,讓無數人的人因為他的才華而驚歎,讓無數人因為他的選擇而去議論。
他做到了,做到了兒時最想做到的事情。可是?父母的墳頭早已長滿了青草,曾經的姑娘去了遙遠的地方,依偎在了別人的胸膛。曾經一起光著屁股長大,可以把自己家房子賣掉替他籌措趕考費用的兄弟,因為不願和「漢奸」為伍,而在門前貼著「故人已死,有事燒紙!」和他斷絕了關係。
他失去了,親情?友情?愛情?失去了生命裡所有可以失去的東西。
有時候,他總是不禁地想,人生?是不是一場太過沉痛,太過冰冷的捨得。我們把我們這輩子最想得到的放在天平的那頭,而把我們生命中,所有可以付出。可以割捨的東西,放上天平的另一頭。
我們用一生的時間,在不斷地努力,努力地不斷地失去。
這真是一件,連想起,都不免感到深切悲哀的事情。
「先生。」蒙塔裡低低地叫了一聲,唯恐嚇到月光下的崔伯淵。
君臣相交十數載,二人亦君亦臣,亦師亦友。蒙塔裡很清楚崔伯淵此刻心裡的感受。一個身懷大志數十載的謀士終於得到了整個天下的尊重和肯定,從今而後的歲月裡,人們提起崔伯淵,可能會罵他無恥,罵他卑鄙,罵他叛國求榮。用一切世上最骯髒,最惡毒的詞語去辱罵他。但是再也沒有人,可以歇著眼睛,對崔伯淵再罵上一句「無能的廢物」。
可是同樣的,一個讀了孔孟之道數十載的儒生,親手把自己的名字,永永遠遠地和「漢奸」這個無恥的字眼牢牢地刻在了一起。
猶如一襲華美的裘皮蓋住了鮮血淋漓的身軀,這是一種,透著無盡傷悲的華美。
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
遇到蒙塔裡,崔伯淵是幸運的,同樣也是大不幸的。可是對於蒙塔裡而言,遇到崔伯淵,是人生之大幸。
自慕容長峰之後,蒙塔裡成為數百年來第一位帶領草原部落進入關內,徹底佔據河北、河東北部的草原領袖,他將注定成為草原上永遠流傳的英雄,他的威名將隨著草原上四處流動的風,被每一寸草地所熟知。毫無爭議,他將成為傳說,被人景仰。
「大汗也有雅興賞月嗎?」崔伯淵轉過身,嘴角勾勒出極淺的笑意,道:「不知大汗覺得草原上的月亮和中原的月亮,有何不同?」
「先生說笑了。」蒙塔裡苦笑著搖頭,道:「賞月這麼風雅的事,可不是我這種粗人能幹的。」
「大汗可是在為戰事擔憂?」
「是啊!看趙德昭的軍營佈置,可是個老行伍了。」蒙塔裡點了點頭,並沒有在自己最重要的謀臣面前掩藏一點點自己的擔憂,緩緩說道:「趙德昭麾下兵馬十餘萬,其中大部分都是從洛陽帶出來的精銳主力,選鋒諸軍盡在其中。趙德昭以天子之尊御駕親征,對方士氣必定高漲。而我軍現在雖也有兵馬十多萬,但是派系林立,那些部落首領雖然明面上不得不尊我號令,但是背地裡卻是指望不上他們的。涿州城雖號稱大軍八萬,但是塔爾人能佔一半就不錯了,這些日子消耗下來,到時候能出城作戰的騎兵至多也就是兩萬。我們兵力上並沒有佔據優勢。在士兵的精銳程度上,唐軍也沒有落在絕對的下風。而且他們若是固守大營,我們急切之間也很難佔到便宜。」
「不知己不知彼,百戰百殆。知己而不知彼,一勝一敗。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大汗深知敵我兩方,此戰我軍怎麼可能有不勝的道理?「
「先生就不要說笑了。「
「如果此刻在河東領兵的是時雋,趙德昭必定死守涿州城外的大營,靜候援軍。可是如今?「崔伯淵微微一笑,目光裡是一些冷靜分析下的輕蔑和調笑,到了這一刻,趙德昭還以為河北的問題僅僅靠著兵力上的增多便可以改變,簡直是盲人瞎馬。認真地說道:「趙德昭至今還看不清形勢,將時雋的大軍滯留在西南。而時雋更是存了讓自己兒子撈軍功的想法。將二十多萬的軍隊交給了時銘和傅文召這個守城將軍。西軍北上多日,居然還不能蕩清河東局勢。時銘十年之後或許是北唐的棟樑,可是如今,不過是一個新秀罷了,趙德昭絕不會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給一個黃口小兒的手上。如果不能堅守待援,趙德昭只會選擇集中兵力首先擊破我們,再從容攻打涿州。畢竟涿州的外圍還有不少唐軍的部隊,要是趙德昭的部隊被纏住,這些外圍的兵馬只能被消滅。而河北的局勢,也在逼迫趙德昭迅速地做出抉擇。」
「先生以為,明天趙德昭會出兵挑戰我軍?」
「以趙德昭和其現今麾下的洛陽諸軍官的才智,明天下午,他們便會出兵。」
「哦……」蒙塔裡一下子就來了精神,和崔伯淵君臣多年,他怎麼會沒有聽出其中未盡的寒意,不由地出聲問道:「以先生看來,北唐軍中,何人可稱名將?」
「當年白憲、時雋、曾布號稱北唐軍中三傑。不過曾布雖然用兵老辣,但是和白、時兩人相比還是有些差距。否則也不至於鎖河山慘敗,成就韓言名聲。而白、時兩人之中,又以白憲眼光更為精準。所幸二人一在西南、二在東南,沒有帥軍北上。除二人之外,襄樊李繼業勉強也擔得上名將二字。若是這三人中任何一人指揮涿州會戰,我們都會遇到不小的麻煩。」
「是嗎……「蒙塔裡眉頭緊緊地皺在一起,輕聲道:」若是這三人指揮作戰,會當如何?「
「李繼業為人果敢堅毅,若他為將,今天夜裡他就會盡起兵馬,趁我軍立足未穩之際,實施攻擊,不死不休,直到分出勝負。我軍若戰,當有六成勝算。」崔伯淵的嘴角勾勒著自信的笑意,對著蒙塔裡一條一條地仔細分析道:「若是時雋領兵,必定在我軍剛到的時候派騎兵衝鋒,若能戰則戰,不能戰則退。如果是白憲為將,在我軍趕到之時,他必定壯士斷臂,留下偏師阻擊我軍,而率領大隊兵馬撤退去回合各外圍唐軍,重新尋求戰機。」
蒙塔裡沉默不語。雖然以崔伯淵說來,看似白憲最沒有魄力。但實際上,最具眼光的無疑是白循禮。崔伯淵既然敢來,必定是心中已全了準備。如今涿州城下,自己一方的實力和唐軍大致持平,而早有準備的一方顯然更具有戰勝的可能。盡量不讓自己陷入被動是每一位將軍首先要考慮的東西。而努力尋求對自己更為有利的戰機,更是一位將軍最重要的能力之一。
他不會對崔伯淵的分析感到一絲一毫的懷疑,因為眼前這個助自己做成了一件又一件大事的男人,用盡了一生中所有的時間和精力在研究這些。
「以先生看來,若是趙德昭慘敗。白憲是否會領軍北上?「
「不會。「崔伯淵斬釘截鐵地說道:」只要趙德昭在涿州慘敗,他能不能再回洛陽還是兩說,而東吳、西漢絕不會錯過這樣的絕好機會。尤其是東吳李濼,此人上位以來,勵精圖治,支持韓言,整頓世家,中原之志顯露無疑。若是知道趙德昭慘敗,必定盡起東吳精銳北伐。那時節,趙德昭用白憲保住東南還來不及,又怎麼會把白憲調來河北。「
「哦……「蒙塔裡淡淡笑道:」最近常聽先生說起韓言,此人身負大才,又在壽春挫敗過白憲軍鋒。北唐在東南的兵力薄弱,若韓言得到趙德昭的全力支持,恐怕北唐在東南的戰局也將不容樂觀。「
崔伯淵搖了搖頭,臉色凝重,道:「北唐在東南一線的兵力雖然相對薄弱,但是白憲眼光精準,中原一地地勢平坦。東吳騎兵一向是軟肋,精兵更是少之又少。如果韓言真的能左右李濼想法,東吳必定是養精蓄銳,坐看北唐和我軍大戰,趁機侵略淮北、山東。可是東吳局勢,終不是韓言所能左右。」
「亂了更好!」蒙塔裡伸出雙臂,目光一直從自己的腳下遠遠看向北唐的軍營,再看向燈火通明的涿州城樓,臉上露出心曠神怡的陶醉神情,像是要把這一切都攬入懷中。許久,他輕輕地笑道:「有先生在我身邊,那便去看看,這蒼茫大地,到底是誰主沉浮!」
有一股暖流從這位天下聞名的謀士心間迅速地流過,投到乃蠻,身負千載罵名,不是不心痛。可是?卻從來都是不悔的。
他抬起頭,看著滿天的月光,輕輕地在心底呢喃「二十年前的崔伯淵,謝謝你一直不變的堅持和努力,謝謝你沒有被世俗的壓力所淹沒。謝謝你讓夢想一直堅持到了今天。明天,二十年後的你,會用一場史詩般的戰役,去替你證明,你的不可替代。你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