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六章 燕京南苑(六) 文 / 王三木
今日一戰,崔伯淵之所以放心大膽地讓路可照傾盡全力攻擊,為的就是能夠全殲這支河北精銳。雖然河北的精兵大多南下,但是五十二、九十七兩個軍卻是正兒八經的王牌,其中五十二軍更是在趙庭訓時期就有的部隊,號稱是北唐所有騎兵部隊的爺爺。這樣的軍隊,斷然沒有放過的理由。如果沒有這些老幼婦孺,今天這一戰,就算是勝,也不可能這般大獲全勝了。
如今唐軍戰機已失,所有的部隊都已經投了進來,乃蠻在人數上本就佔有優勢,隨著時間的流逝,體力上不足的唐軍的劣勢會更加明顯。更何況如今的唐軍,各個部隊之間早就被乃蠻切斷了聯繫。路可照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力挽狂瀾,做出那如傳說一般的事了。
「博得,這一戰爺爺要敗了,以後好好跟白憲那個小子學。」馬背上的路可照淡淡一笑,目光慈祥地看著自己最後的孫子,溫聲道:「可千萬不要學爺爺,打敗仗啊。」
悲涼肆無忌憚地在心底裡奔騰流淌,路博德的眼睛裡滿是淚水,順著日漸稜角分明的臉頰緩緩流下。路可照一向脾氣火爆,便是對著欽差御史也不曾有半點好臉色,更何況自己這個孫子了。今天……
「爺爺,我們還有數萬大軍,還有數萬大軍啊!」
「是啊!我們還有數萬大軍。」路可照目光平靜,慢慢說道:「可是這一戰,崔伯淵分明是把我們的每一步都算了出來。人家精心籌謀,自然是要一勞永逸的大軍已經亂了,我們所能做的,便是死戰。但是反敗為勝……卻是不可能了。「
「那……「
「路家敗了,因為爺爺的決定,百多年的路家……「早過了花甲的老人像是也有著不能抑制的哀傷,威嚴的聲音裡竟是略帶了些許凝噎,慢聲道:「乃蠻入城後幹的事,你也知道。你三爺爺帶著一族的老幼跟蠻子死幹到底,替咱們路家掙足了天大的臉面。可如今的路家,就只剩下我和你兩個人了。」
路可照直視路博德,一字一頓道:「你可知道,你是路家最後的男丁了?」
「爺爺,咱們退吧!」路博德坦然面對著路可照凌厲的目光「崔伯淵為了誘我們入局,前面的乃蠻混亂不堪,我們若是趁機殺出去,未必不能返回涿州乃至洛陽,到時候……「
「退是要退的,不過是你逃出去。「路可照微微搖了搖頭,歎息道:「河北局勢糜爛到了這個地步,爺爺都要擔上最大的責任。如果逃回洛陽,憑著路家一門替國戰死的勇烈,皇上不會要我的命,但一定會以作戰不利的罪名罷免爺爺的官職。爺爺老了,不能像你們年輕人一樣十年臥薪嘗膽。不說皇上如今的心思都在西南,便是他想恢復河北,也不會再啟用爺爺了。爺爺本來就是他留在河北的一條退路。與其死在床上,不如戰死沙場。路家數百條的人命絕不能白白犧牲來換一個糟老頭子的性命。他們的性命,是用來換路家的將來的,而你,是路家如今唯一可以想到將來。千古艱難唯一死,你那三爺爺平時連喝藥都嫌苦,為什麼要豁出命去?」
「因為燕京丟了。」路博德澀聲道:「如果短期內無法收復燕京,咱們路家就只能屈從乃蠻,這樣一來,路家先輩百多年冒死不顧打出來的基業,就要全部敗光。三爺爺看不到希望,所以他帶著全族戰死了,替我們在皇上心中留下一點點的份量。」
「正是如此,你那三爺爺膽子雖小,可是對局勢的判斷一向很準。咱們路家當年沒有公開相助皇上奪位,自然算不上他的心腹。這些年他把爺爺架在河北這個火架上,未必沒有別樣的想法。大唐以武立國,如果屈身於蠻子,再大的家族也只能淪落。「路可照極目遠眺,輕聲道:「如果路家除你之外全部戰死,那麼無論皇上怎麼想,都不得不重用你,不然誰還願意替他們趙家賣命。之後忍性吞氣,總歸還有回復門楣的機會。」
「爺爺!」
「活著和死亡,都是一種責任。」路可照最後一次輕輕拍了拍孫子的肩膀,整個身子被籠罩在暖暖的光線裡,花白的幾絲頭髮輕輕地飄起,流露著莫名的悲傷。這是一個老人,即將離別,他最後的親人。「我們的家在燕京,不要忘記。「
他轉過身,面對著從戰局開始就一直隨行在他身邊的百多名親衛,深深施了一禮,沉聲道:「今日老夫自當戰死謝過,還請諸位,替路家保留最後一點血脈。」
這些人都是路可照多年的心腹,此時都紛紛聽得淚落,鄭重承諾道:「我等縱然一死,也要護住小將軍的周全。」
路可照再不多言,轉身看向那個一直待在自己身邊的中年將軍,輕輕笑道:「你們家跟了我們路家也有百多年了。今天,怕是要到頭了。」
那名中年將軍滴下淚來,顫聲道:「末將願意陪都督死戰到底!」
「好!「路可照淺淺地一笑,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河北一系的軍官都會遭受到冷漠和打壓。尤其是路家一系的軍官,更是會被貶職,分散,打入各大軍鎮之中,再難相見。未來的河北,趙德昭是要安排上一個他可以真正信賴的將軍。而這個將軍,不會從已經戰敗的河北軍官中產生。事情走到了今天這一步,有死才能有生。
就在路可照說話的瞬間,留守府唐軍早已四分五裂,不少將軍在發現事不可為之後,就紛紛向外側突圍,但是大部分人都被乃蠻的騎兵擊退,內圈的乃蠻中軍又一步步壓縮。失敗在這一刻終於發生在唐軍的身上。
執掌河北兵權多年的老將軍平靜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既然手握利劍,從軍征戰,又有哪一個將軍是不希望長生不敗的?可是生死之際,真正的將軍卻要對自己做出一個交代。
老將軍的目光緩緩地在還剩下的士卒身上掃過,眼眸裡一閃而過的痛楚隨即被熊熊燃燒的戰意所替代。他大聲笑道:「大丈夫生於世間,自當提青鋒三尺,替家國解憂。今日我等決死陣前!豈非快哉「
聚攏在路可照身邊的士卒已不過千數人,可是當中氣勢,卻是直如千軍萬馬。他們舉起橫刀長矛,一遍又一遍地吶喊著「巍巍北唐!死戰不休!「的誓言。
他們知道,這是河北這面旗幟下,最後一次的戰役。後面會發生什麼?那都和他們無關了。因為他們?
路可照長劍霍然直指,厲聲道:「全軍衝鋒!「
他們的身前,是海一般湧來的草原士兵。
「先生當真大才!」坐鎮中軍的蒙塔裡面露喜色,燕京留守的軍隊戰力強悍,若是硬拚,當真不知要損失多少人馬,更不可能像這樣一勞永逸。路可照的決心雖然也在他的意料之內,可是真的看到,還是會有深深的震驚。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尚且如此,巍巍大唐,當真不是笑話。「
「是大汗指揮若定。」
蒙塔裡淡淡一笑,緩緩說道:「路可照此人倒也硬氣,以先生看來,這種人我們能不能收為己用?「
崔伯淵神色淡淡,慢聲道:「絕不可能,路家但凡要有一點投降的心思。之前燕京城破的時候,也不會全族戰死。路家做了那麼大的犧牲,是為了路家將來的崛起。路可照不會為了一個人的性命,去誤了家族的大事。路可照今天是一定會戰死在這裡的,我們要做的是把九十七、五十二兩支騎兵軍剿殺在這裡,不讓河北留守軍留下種子。」
蒙塔裡l略有些惋惜地輕點了下頭,轉過身,對身邊的傳令兵吩咐道:「告訴全軍,全力剿殺對手騎兵,另,取校尉首級者,賞百金!取一軍主將者,賞千金!取路可照首級者,賞萬金!」
「若是路可照能夠投降,倒讓我們之後省下許多氣力。」蒙塔裡搖晃了下腦袋,略有些歎息,略有些讚歎地說道:「不過真正的將軍,還是死在戰場上比較來的痛快。」
「殺完了第一批,後面就會有很多人願意投降了。」崔伯淵平靜著目光,緩緩說道:「沒下過雨的湖面看著都是乾淨的,但是一下暴雨,底下的東西往上一浮。入目所及,儘是不堪。」
「有先生在,我還有什麼好煩惱的呢?」
在蒙塔裡的重賞之下,乃蠻騎兵瘋狂追殺著北唐潰兵,像九十七軍這樣的騎兵部隊還在不斷地向外突破,而像二十九軍這樣身披重甲、行動遲緩的軍隊已深知沒有活命的可能,紛紛結成了小陣,抗擊著一**的乃蠻騎兵,只是經過連續的戰鬥,他們原本就不是十分充沛的體力已是消耗殆盡。在騎兵連續的衝擊下,他們很快便被逐個衝散,然後一一倒在地上,直到全部戰死。自二十九軍成立以來,還從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全軍覆沒。而那些身上僅僅披著輕甲的弓箭手幾乎全部葬身在了馬蹄之下。整個南苑,都填滿了北唐男兒的屍首。
戰事的最後,路可照帶著不足百人的士兵死死地守在一面北唐軍旗之下,身前堆滿了密密麻麻的的屍體,有乃蠻人的,也有唐軍自己的。留下的人早已明白自己不可能再有活路。這一刻的奮戰,只為了多殺一個乃蠻人,好讓自己在上路前,賺足了本。
精緻耐用的頭盔早已被彎刀削落,滿頭白髮在空中肆意地飄著。路可照背靠在旗桿上,大口地喘著粗氣。歲月終究是不饒人的,放在四十年前,不要說這樣子的大戰,就是三天三夜不睡覺,他也能拿刀和蠻子幹上一天都不覺得累。但是現在,稍稍動兩下就不行了。
老將軍的目光投向遠方,這一戰,燕京留守軍幾乎是全部葬送在這裡了。剛才李孝重想來救自己一起走,結果錯過了最佳的突圍時機。五十二軍能突出去的恐怕不到五百人。倒是張守義的九十七軍,看準了時機突的圍。部隊至少也能保下五分之一,也算能夠河北的騎兵留個種子了。只是可惜了二十九軍,雖說大部分的精兵都抽到了時雋那裡,想重建不算什麼難事。可是一個部隊的番號在戰場上被人滅掉,這對士氣,打擊實在是太大。
想到這裡,他不禁苦笑著搖了搖頭。人生不足百,何必思千歲之憂?他都是要死的人了,就不要去管那些身後的事了。他能做的,只有握住自己手中的這一把劍。如此而已。
「用亂箭射死他們吧。」蒙塔裡看著遠處還在奮戰的路可照等人,心中一陣五味雜陳。從利益上說,路可照這樣的人是阻攔他大業的絆腳石。可是從情感上說,英雄總是不免要敬重英雄。他輕聲歎息道:「將軍,要有將軍的死法。「
得到軍令的乃蠻人紛紛摘下了背上的弓箭,鋒利的箭頭一排排地對準了還不肯投降的唐軍士卒。他們之中本不乏有人打算著生擒路可照來換取功勞。但是現在?主上既然已經發了話,他們也就沒有再顧忌的餘地。
密集的羽箭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殘破的盾牌抵擋不住漫天的箭雨,鋒利的箭頭一支支地刺透勇敢的胸膛。
路可照抬起頭,嘴角不斷地湧出鮮血,看著頭頂上,那一片藍藍的天,那一朵朵潔白的雲。只有它們,一直不曾改變。他掙扎著靠在旗桿上,不願倒下,他掙扎著,把目光投向遠方,大聲地吼道:「巍巍大唐!死戰不……」
沒有等他將最後一字喊出,一支凌厲的羽箭就已經射斷了他的咽喉。溫暖的陽光下,執掌河北多年的老將軍,渾身插滿羽箭,鮮血在他的腳下如溪水一樣靜靜地流淌。他靠在旗桿上,不願倒下。只是,氣絕身亡。他不是一個偉大的將軍,他只是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刻,仍在為北唐的尊嚴而戰鬥。
然後?我們看見了,數以萬計的乃蠻人,向著他們的對手,深深地施了一禮。
屬於燕京留守府的時代,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