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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我生國死 我死國存(上) 文 / 王三木

    清晨的陽光,似乎比以往更早地讓這個大地暖了起來。

    白憲平靜地望著前方戒備森嚴的壽春堅城。仔細地想想,第一次來的時候,那還是二十年前的事情。那時候的自己正值青春,為了天子日後的雄圖霸業,更為了家族赫赫威名的傳承。走遍了天下的各處險關重鎮。

    那一年?壽春還被方家牢牢地握在手中,作為兩淮地區最堅實的戰盾阻擋著北唐的兵鋒。同襄樊、西京並稱當世三大絞肉場,埋藏著無數軍人地光榮夢想,也吞噬著無數鮮活的生命。

    那一年,城中的寶馬雕車、魚龍夜舞。繁華地讓人不敢相信,這裡和前方流血檣擼的連天烽火。相距,只有區區不足百里。

    後來,日子一天又一天平靜地過去。他也再沒有踏入過兩淮的土地,直到……

    在關中大戰之後,北唐已在西北確立了不可動搖的絕對優勢。雄心勃勃的天子把目光投向了糾纏了百年的淮西戰場。而他,這個當時已身負盛名的北唐重臣,成了當仁不讓的南征主帥。

    十年的歲月就這樣悄然地流失在了指尖,只是那一日的情景,卻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當時的一場血戰,東吳竭盡全力。只是北唐依舊在沒有付出很大代價的情況下,牢牢佔據了優勢。不是東吳的將士不夠英勇善戰,也不是他們的將軍不通軍法戰陣。只是軍旅戰事,令出多門、指揮不一。實是必死必亡之道。

    更何況,東吳面對的是歷經烽火淬練的百戰王師。

    壽春還不曾攻下,城內的一些豪門大族為了自身的利益和家族的延續。就已經偷偷聯繫上了自己。

    當一支軍隊,失去了他們守候了數百年的百姓的信任的時候。擊倒他們,不會比推倒一堵快倒了的牆難上多少。儘管,他們的軍隊還在進行著最堅決的抵抗。

    很多東吳的男人用最勇敢的方式戰鬥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可惜,結局沒有絲毫的不同。

    那時候在前線督戰的是他的副手曾布,一個善於戰陣,被皇上看重提攜的大將。對方不死不休的戰鬥磨損著曾布的耐性。在一個不錯的機會下,曾布利用城內世家和自己談判的當口,派兵混進了城內。憑藉著一場異常艱苦的戰鬥贏得了最後的勝利,阻擋北唐在兩淮摧枯拉朽的百年堅堡轟然倒塌。

    等他再次敲開城門的時候?

    這裡不再有花街柳巷、落櫻斌紛。不再有歌舞傾城、滿目琉璃。不再有文章錦繡、妙言如玉。

    曾經那個連提起都覺得繁華如夢的壽春?只剩下滿目瘡夷幾如人間地獄。

    所有的百姓都沒有逃過入城唐軍的野蠻獸行,包括提前已表明態度並且對破城做出極大貢獻的那些豪門大族。

    那些本該供在廳堂高宇之內的丹青妙筆,像雜草一樣被扔在腳下踩踏。巧奪天功讓人讚歎的水榭歌台,在散發著惡臭的空氣中熾熱燃燒。原本繁華錦繡,花遮柳護街道,隨目可見斷壁殘瓦。士兵光天化日下毫無顧忌地拉扯著女人的身體。並不陌生的殺人、強姦、掠奪在這一刻鮮活上演。

    誠然,背信棄義,大開殺戒的曾布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白憲並不喜歡這樣的行為。但是同樣的,卻從不認為這是一種過分。

    戰爭本身就是粗暴和冷酷。軍隊每天都面對著死亡的威脅,在這樣的一場大戰之後,沒有任何的理由,可以去阻止他們發洩。

    第二天,壽春城內凡是有樹的地方都吊滿了死屍,水井裡不知道填了多少人的冤魂。那些一輩子沒碰過鋒刃的女人用剪刀活活扎死了自己。一眼望去,滿城皆是觸目驚心,支離破碎。

    白憲知道,自今日之後,壽春再不負當初榮光,也再無尊嚴二字。他沒有過多的停留,有些將軍的使命中只有開疆拓土,從無鎮守四方。

    後來的歲月裡?曾布威震兩淮,銳意進取。牢牢佔據著優勢,令東吳飽受哭楚。

    在那個時候,即使在最瘋狂的夢裡,怕是都不會想到如今的局面。

    北唐軍方的第一大將緩緩地抬起頭,看向遠處被陽光照耀的壽春城,輕輕地呢喃「韓言,我來了!」

    被陽光暖暖照耀的城樓上,憨厚的士兵再一次握緊了手中的長槍。從手心處傳遞出來的溫暖,濕潤了才剛剛從武庫裡搬出來不久的槍桿。

    士兵叫做阿木,是城裡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平民百姓。和許許多多淮泗的東吳百姓一樣,從他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便從長輩們擔憂犯愁的語氣中知道了北唐的強大和凶殘。他親眼看到這座城市的軍隊一次次的丟盔棄甲,狼狽逃竄。也親眼看到因為戰亂逃入壽春的難民流離失所,凍餓街頭。和許許多多的兩淮百姓一樣,對於北唐的軍威有著深深紮在骨子裡的恐懼。這種恐懼不會隨著歲月的流失而歸於平靜,只會在唐軍的兵鋒下更加深刻。

    十二歲那年,最後的屏障也終於擋不住北唐的鐵甲洪流。不曾積落起灰塵的城門化為木屑飛揚空中。

    他的父親,一個手無縛雞的瘦弱教書先生。拿著一把並不鋒利的菜刀做了一個男人該做的事情。然而當軍隊都已經放棄抵抗的時候,一個人已很難再保護他的家人,儘管他已豁出性命去戰鬥。

    一個北唐最普通的兵卒只一刀,阿木的父親便已經身首異處,血光橫濺。那時候的阿木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瘋了似地咬住了對方的大腿.卻被別人像踢皮球一樣一腳踢向了牆角。對方隨即舉起了刀。

    在母親的流淚乞求中,阿木的生命才得到了延續。然後……

    曙光微露的時候,母親裸露的身體在房樑上輕輕晃蕩,阿木成了一無所有的孤兒。

    迫於生計,阿木和很多的當地同樣失去了父母的半大小孩一起,進了唐人開的店舖裡當了言輕卑微的學徒夥計,像狗一樣拋棄尊嚴活在這個亂世。

    有一次,阿木的同伴只因為在大街上多看了一眼巡邏的唐軍士兵。就被人像畜生一樣從人群裡拖出,活活打死在了街頭。路途上有數不盡的圍觀吳人,卻沒有一個敢於上前阻止。只是眼睜睜地看著,看著他的鮮血流淌在每個人的心間。

    他們理所當然於苟且偷生。像是一群被抽斷了脊椎的軟體動物,再也不曾直起腰板。

    於是,當唐軍搾乾他們家中最後的一點米糧時,他們陪著笑臉。當唐軍無故找茬,拳腳相加的時候,他們委屈求全。當唐軍在他們面前,毫無忌憚地調戲欺凌他們妻女的時候,他們吞淚肚中。

    這樣的日子過得像是千年的束縛一樣漫長痛苦。他們不敢有一星半點的不滿和怨恨,否則就是世上最不可理喻的狂妄和最喪心病狂的「忘恩負義」。

    你們這些東吳的賤民,能在北唐大爺的手下有一根骨頭吃就已經是天大的好事了!怎麼可以還有絲毫的不滿?

    當他們自己都已放棄了未來的時候,血勇的反抗卻從安慶刮起風暴。

    壽春的百姓永遠不能忘記!不久前的那個晚上,那些從不曾被賦予「精銳悍勇「、」軍中驍勇「、」國之功勳「這樣華麗名聲的旁系雜牌!如火一般照亮了這裡。東吳的旗幟第一次出現在光復的土地上!所有在這一片土地上作威作福,肆意欺凌東吳百姓的北唐軍民,在韓言的手下,像是一條條失去了主人庇佑的喪家之犬,從最安逸的暖床裡被拉下,一個不落地砍下了腦袋。這支曾經被他們無數次看輕,無數次放棄的軍隊,以一種最英勇的姿態,重新站在了失陷了十年的土地上!

    那一刻?死了的心重新燃起著不屈的火焰,他們深深渴望,那樣不被別人看輕,肆意**的日子。

    在昨天,無數從不曾奢望過尊嚴如他一樣的男兒。為了尊嚴,豁出了性命來守衛這座流過了太多眼淚的地方。

    腳下,是他們不能放棄的家園。

    他聽見那個站在城樓上的男人慷慨激昂,用盡生命中的所有力量在吶喊"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吳人十萬軍。"

    他會感到緊張和害怕,但是在這座城市裡面隨處可見和他綁著同樣標識布條的男人,忙碌地在城裡各處奔波。使他得到了極大的安心和勇氣,他們並不是在孤軍奮戰。大家都在堅持同一個信念。那個年紀輕輕,自信張揚,嘴角總是掛著無盡笑意的少年,會讓他們贏得最後的勝利

    在一片模糊中,久久期待的塵土飛揚最終還是出現。阿木仔細的看了看遠方奔馳而來如同磨點一樣渺小的敵軍。

    他馬上背過了身,像昨天不知練習過多少次所做的那樣,想要敲響垂掛在身後並不太遠的禁鐘。

    幾乎就在他轉身的一剎那間,一股劇烈的疼痛夾雜著呼嘯的風聲,刺透了他的胸膛。陌生的感覺在片刻之間抽走了阿木渾身的氣力,絲毫動彈不得。冰冷的箭尖在就在他的身前,亮著刺眼的寒光。

    不知何處而來的利箭,在寸陰尺壁間,讓一個滿是青澀的男孩那麼近地面對了殘酷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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