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知遇之恩 文 / 王三木
曾華的父親曾經是曾布的一名親衛,忘了是那一年的連天烽火,奪走了他父親"不值一提"的性命。只記得從記事的時候開始,他便在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只記得從很小的時候起,便只有母親和自己相依為命。被鄰居家的小孩罵做沒爹的野孩子。曾布給了一筆還過得去的撫恤費用,但也僅僅只是如此而已了,畢竟因為一個將軍而死的人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沒有父親的童年裡,注定是要承受一些心酸和眼淚。無聲的風雨會狠狠地敲打羸弱的身軀,在那些從不停止的流言蜚語、譏諷嘲笑中學會忍受。
十六歲的那年,家裡已經窮的揭不開鍋的他,不得不緊握刀劍成為了隨時都會被這亂世淹沒的浮塵,站在淮西戰場的最前沿等候著命運的宣判。離開家的那天,只有母親來送自己,渾濁的眼睛裡滿是淚光。塞了兩個她一直不捨得吃的雞蛋在自己的衣服裡。那是一個貧困的母親,可以替孩子做的,最好的一件事了。
與貧困相伴的,永遠少不了,淚水的歎息。
那些年,東吳雖然不曾大舉北伐,但是對於壽春等地的炙熱渴望卻沒有半分的消退,戰亂和死亡永遠不會在這樣的世道裡沉寂。
忘了有多少次,敵人的刀鋒貼著自己的臉頰狠狠劈下,生死一線。孤軍待援、糧食用盡,只能從那些已經長蟲的屍體上割下肉來,清洗吃掉。獨自堅守在淒涼的雨夜,沒有一個人的關心與溫暖。鮮活的生命在自己的面前生生地被敵人的馬刀砍成肉醬。身受重傷,痛徹心骨,只能死咬被角默默流淚。
他從來不曾放棄過努力與堅持,只是結果卻是上峰一次次的視而不見。那時候的他,還天真地以為,只要自己付出了艱辛的努力,就一定會得到應有的待遇。或許過程會有些艱難,或許時間會有些久遠。可是他可以等待。
圍剿方信的那一場大戰,算得上是自曾布入主淮西以來最慘烈的一場戰鬥。曾華所在的營被安排了第一線,面對這作最後努力,極度渴望突圍求生的方信軍主力。不到一個鐘頭,一個整編營足足兩千人,剩下的不到區區二十,曾華身上負傷七處,依舊拚死在前,一步不退。最後還親手殺了兩名方家的高層將領。
事情的結局,曾布全殲了方家的數萬主力精銳,功勞甚大。幾乎是其在淮西的最後高光時刻。要不是後來遇到韓言那樣的天縱奇才。如今的曾布,早已經成為節制淮西、淮東諸軍事的功勳大將。成為繼時家之後,第二個以國公爵位常年鎮撫一方的北唐重將。
這其中,許多像曾華這樣默默無聞的普通士兵可謂是勞苦功高。
可惜,事情的結局一如之前所發生的那樣。他身受重傷,被扔在軍醫處生死憑天。而他浴血拚搏的軍功,則理所當然地成為曾家嫡系子弟晉身的階梯。他再一次,豁出了性命,替別人做了嫁衣裳。
這真是一件,連聽起來都覺得悲傷的事。
那一日,他拖著傷殘的身體跪在第十軍的營門,他不明白,為什麼他次次豁出命去拚鬥,立下的功勞雖不能夠青史留名,千秋景仰。但要一個小小的官銜早已綽綽有餘。可他?依舊是風雪夜裡執槍戍立,可有可無的一個小兵。在漆黑如墨的黑暗裡寂靜行走,看不到一點光明。
他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姓了一個"曾"字。可他!和他們,為什麼會活得那麼的不一樣?那麼的不一樣!
後來?他終於是見到了"他們曾家大名鼎鼎、實權在握的兩淮曾督。只可惜,大人物的臉上寫著沒有絲毫保留掩飾的厭惡和輕視。在這位曾督的眼中,身前這個艱辛困苦、不知進退的曾家旁系?並不比路邊的一砣狗屎好上太多。
可能……更差,畢竟狗屎,不會趕上門來發臭。畢竟狗屎,不會當面拆穿他用心唯親的骯髒心思。
最後的一點可笑幻想終於破滅,曾華不清楚他為什麼會和這座大帳裡面高歌談笑,卻並不比自己高明很多的那些人,活得這樣的天差地別。帳子裡那些被譽為軍中新銳的國之幹才?那些所謂的悍不畏死的鐵血男兒?哪一個沒有用過自己拚命打下來的軍功去博前程?哪一個不是靠著自己這樣默默無名的小兵,才拿到了一次又一次的軍功!穩穩當當地把自己養到了腦滿腸肥。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他知道,自己在這一片土地上所付出的一切都成了可笑的悲哀。無論他怎樣努力!立下何等功勞!都不可能在這片他用血汗拚搏的土地上實現他的夢想!那一次,眼角終究是濕潤了面容。
第二天,曾華被曾布亂棍趕走,革除了軍籍,離開了他無數次用生命去捍衛的土地.
理由?是臨陣脫逃。
世上,總是有那麼多可笑的悲哀。無論,在哪一個年代。
因為傷勢沒有很好地得到治療,回家後的他舊傷復發。親朋街鄰中沒有一個人上門噓寒問暖,更不用想雪中送碳的幫助。
只剩下他體弱多病,年紀老邁的母親。拿著替死者家屬背屍體的微薄薪金替他抓藥看病。甚至不時要在藥店裡跪下來求得一些寬限。
他終於是活下來了,可他並不清楚,這究竟是一種獎勵,還是一種懲罰。因"怯戰逃跑"被革除了軍籍的男人,是很難在北唐這樣的國度裡生存。哪怕他只是要在最底層的行當裡求一口打雜跑堂的苦飯,都是一種極大的奢望。
在一個極度崇拜熱血和英雄的地方,不會允許一個"懦夫"的存在。儘管,當真正面臨艱險和苦難的時候,這裡其實活著許多名副其實的懦夫。
日子過得愈發地艱難,街鄰勢利的目光和發醜的口水是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傷痛,母親極力掩飾不願讓自己看到的痛苦絕望,像是一把溫柔的匕首紮在了他最後的堅強。
他跪在了那個白衣翩然,被北唐百姓頂禮膜拜的男人馬前,想要再上戰場。儘管他知道希望其實很渺茫。不說白憲和曾布還算不錯的交情,單就曾家實力大減的這個當口,以他的這個尷尬身份,白憲也極有可能為了避嫌而婉拒了他。他不是不清楚這樣做的代價,曾家是不會在這個時候露出絲毫軟弱的,他們不會允許這樣一個"吃裡扒外"的東西活在世上,一旦白憲選擇拒絕,曾華下一刻就會從這個世上徹底消失。
只是他早已沒了選擇的餘地。家徒四壁,身無長物的他苦上二十年都未必湊得起孝敬兵役署的那筆費用,若是無法消除這個記錄,北唐雖大,卻無一處地方會留他效用。年邁的母親等不起這樣的挫陀,他渴望成功,因為他不希望替自己擔心艱苦了一輩子的母親,在閉上眼的那一刻,生命裡的回憶只是一汪苦得發澀的淚水。
他想過最差的結果,走投無路的他只能帶著自己的老母落草為寇,去做殺人放火的勾當。或者遠走荊襄,背叛故國,去投靠競陵孟渝,賭最後的一個可能。但是無論是那一種,他都不可能再堂堂正正地活在這個世上。
一個曾經為這個國家豁出性命去戰鬥的男人,卻在這個他誓死捍衛的國家裡,像是一隻過街地老鼠一樣,找不到一點點陽光下的生存空間。
這真是一個,不怎麼好笑的笑話。
然而,那個隨意笑著的男人最終成全了自己。直到現在他還有些不敢相信那一刻的真實。儘管他仍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白丁,可再也不會有人無故抹去他的辛勞,溫暖的陽光開始照進他的人生。
"大人"這一刻的凝重是生命中從來不曾有過的嚴肅,曾華緩緩說道:"曾華不過是個鄉下匹夫,飄零江湖與草木同朽.當日如果沒有大人收留,曾華今天不知身在何方.大人日後但有吩咐,曾華必竭盡心力,死且不悔。」
白憲淡然一笑,輕聲道:"憑我今時地位名聲,肯豁出性命替我效力的人絕不會少.我只所以留你,是因為你本身擁有可以期望的東西.只要你將來在北唐效力,無論在那個軍鎮或者自己獨成一系,都沒有關係.人的一生非常漫長,有些事情對你而言,或許是匆匆,或許是悠悠.可這些都不會成為你的主要,因為你才是你自己最重要的一個.勇敢而仔細地去活,相信自己,生命中所有的美好都等著你去經歷。你可以成為北唐值得期待的英雄.」
當你年輕的時候可曾遇到過這樣的真誠?那樣真心地替你籌謀,考慮一切卻不圖任何回報。是前世就注定的緣分?是今生士為知己者死的執念,當流年過往,光華流失,曾經的人早已同青山白雲,一地黃泥化為煙雲流散在那些悠悠歲月。你是否還會在他的墳前,淚流滿面,一如當年的輕狂與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