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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百年京洛 文 / 王三木

    柳絲,春雨,花外漏聲迢遞。

    如煙如霧的雨水,靜悄悄地落在野外草木,落在田園瓦礫,落在奔騰遠方的溪水河流。滴答的雨水仿若不請自來的歌者,些微冷冽自指尖緩緩湧向心底,穿過肌膚,直抵靈魂深處。

    雨水順著帽沿的邊角,輕輕滑落。他抬頭,望著一望無際的天空。嘴角溫和,帶著幾分落拓的滄桑和平靜。

    出使的團員一個又一個的從他身旁走過,想要躲開這纏綿的雨,他也在走,只是太緩、太慢。緩的讓人忘記了他的身份,慢的讓他淹沒於人群之中。只剩下那一雙藏在帽簷下的眼眸,不時地閃爍著銳利的光芒。

    洛陽?

    自古以來,這座雄偉的城池便虎踞中原。北鄰邙山、南系洛水。東壓江淮、西控關隴。四面環山,六水並流,八關都邑,通衢十省。山河拱戴,形式甲於天下。每當王朝更替、時局動亂。諸侯無不拼盡全力爭奪,以求定鼎中原,雄霸天下。自北唐趙氏建都以來,洛陽迅速取代建業與成都,又一次成為華夏第一大都市。

    一代又一代的天才為了心中的理想與堅持,走向這個世上最強實力的殿堂,走向他們內心處的深深期待。洛陽的文治武功成就他們千秋萬代的功成名就,而他們則成就了洛陽千秋萬代的煌煌聲威。

    百多年風雲變幻,滄海桑田。洛陽都如最堅定的岩石那樣,屹立在驚濤駭浪之中,並無半分動搖。它的名字同趙庭訓、時淵、白鐛、陳述之這些星光一般璀璨的名姓聯繫在一起,引領百年風騷。

    和風細雨裡,韓言微微揚唇,半帶躊躇,彷彿不經意地說「不知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東吳泰寧六年四月,憑著韓言在淮西戰場上的赫赫戰功,李濼力壓眾議,直接提拔韓言為淮西防禦使,在壽春建立行營,節制淮西諸路人馬,風光一時無兩。

    雖然韓言此刻手中不過六個混協軍,四萬餘人馬。無法同時雋、李繼業、石立等手握十幾個軍,乃至幾十個軍的一方鎮侯相提並論。但哪怕豬一樣遲鈍的瞎子都看得出來,東吳的一顆將星已在兩淮那一片血雨飄搖的土地上冉冉升起。單就權力而言,縱是當初的方信,也沒有這般光景,當真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同月,李濼決定同北唐進行和談,吳信之與韓言奉命出使洛陽。自唐吳爭奪淮泗以來,東吳的使臣第一次以戰勝者的身份踏入敵國的都城。

    垂楊紫陌洛城東,游盡芳叢。

    洛陽的景致?從來都是醉人的。不同於荊襄洞庭的湖光水色、江南秦淮的春光旖旎、西北塞外的大漠孤煙。洛陽的美麗是沉澱在骨血裡的驕傲和雍容。像那承容天下水滴的大海,沒有峽間瀑布的奇峰孤絕,沒有山澗溪水的清幽雅靜,也沒有名澤大湖的煙波浩淼,只是那樣靜靜地待在那裡,便足以成為不朽的傳說。

    而洛陽的牡丹,無疑是鑲嵌在那一片綺麗風景下的一顆璀璨明珠。歷代以來的文人墨客從不吝惜他們對於牡丹的讚賞,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嬌萬態破朝霞的沉醉、富貴風流拔等倫,百花低首拜芳塵的歎服、老夫龍鍾逾八十,死前猶見幾回看的留戀。

    無數的錦繡佳句、丹青妙筆在那花香夜露之下,久久傳說。洛陽人執著地喜歡牡丹,這喜歡已近乎瘋狂。

    於是,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寬闊的街道早已被賞花的人們湧成了河流,那河流又被一頂頂輕盈的油紙傘撐成了五彩的斑斕,恰似一場絢爛煙火的綻放,迷途人間。

    一片牡丹花前,當今北唐最有權勢的兩位公侯少爺正在輕聲談笑。

    其中一個穿著一身素白的儒生袍子,眼眸裡泛著溫柔清澈的光,唇角刻著落拓的笑意。像是魏晉水墨畫軸上走下來的男子一樣孤傲而風流。那樣尋常的衣服若是穿在別人的身上,必定會淹沒在如山的人海裡。可穿在他的身上,卻是那樣地恰到好處。渾然天成地仿若白玉鑿刻的杉樹在風中招搖,讓人望之而心醉。

    另一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身著一襲孔雀藍的錦衣,腰間繫著墜著同色玉珮和白玉扣帶。身軀高大而沉實。一雙眸子又黑又亮,流淌著凌厲而深遠的光芒,像是要承載起一個天下的血腥與殺戮。

    「特意挑了下雨的日子,可這人還是一如既往的多。」穿著素白儒袍的青年伸出手指,輕輕地拭去牡丹花瓣上的露水,動作溫柔地彷彿在觸碰自己情人的肌膚。他轉過身,對著自己的同伴輕聲笑道:「時遁初,這年頭,和你一樣葉公好龍的混蛋實在是太多了。」

    「葉公好龍總好過你漠不關心。」時遁初好整以暇地看著自己的好友,嘴角勾著一絲淺淡的笑「虧你還是填詞作曲的書生,一顆心竟是全在了脂粉堆裡,連牡丹花會這樣的盛事都願錯過。」

    白牧楚哼了一聲,指著這一株牡丹花盆前的一串文字,反唇相譏道:「景熙十五年,時銘時遁初到此一遊。這字可是刻得淺了,可要白某找人替你刻的深些?」

    時銘淡淡掃了他一眼,不以為意地笑道「那真真是極好的。「

    「大半年沒見,你這廝臉皮又厚了許多?「白牧楚對著他身上打量了許久,意味深長地笑道:」韋五那小子說過,他那活死人一樣的姐姐,最愛的便是牡丹花。你莫不是……「

    「憲英不過是性子有些沉悶而已。「

    「還憲英!你們梁國公府挨著的可是永定侯府「白牧楚嘖嘖連聲,誇張地搖晃著腦袋,一副悲傷不能自己的模樣:」你這麼薄情寡義,秀兒知道嗎?你可是吃了人家十多年的點心。誒,似你這等無情無義的男子,真該拖出去大刑伺候。「

    「秀兒的點心,是人吃的?你不是說那點心連的旺財都不願吃「時銘鄙夷地瞥了白牧楚一眼,淡淡開口」再說,秀兒不過是藉著看我們倆的名義,去調戲魏大人家的小石頭罷了。某人還常常替她出謀劃策「

    「她不是追了十幾年也沒得手嗎!」白牧楚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臉的歎息「看來魏石頭也消化不了她的點心。」

    「秀兒都是把鹽當作糖來用!魏石頭口味再重,也沒到那麼離譜的地步。」

    「不對!」白牧楚猛然一拍腦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一瞬間眸子裡掠過無盡的憤怒,指著時銘的鼻子說道:「昨天韋相邀我去看顧愷之的那副女史箴圖!那圖原本在傅將軍手裡,我兩年前就托你去買都沒弄到。我還在想韋相爺哪來的手段,伸的進你爹的軍中。今日看來,分明是你這廝為了美人青睞,連咱們十多年的交情都不顧了!」

    「上次為了瓊花館的那個嫣兒,老子還幫你解決了那個劍客呢!「

    「呸!你分明是看那劍客身手不錯,又是外地來的,不清楚你身份。手癢了才幫我出頭,你一個宗愈親傳弟子怕什麼!再說了。那晚你不是就睡在嫣兒房裡了!「

    「那是你看上了隔壁房的燕兒,硬把我留下的,混蛋!「

    「你這廝一貫扮豬吃老虎!有了嫣兒不夠,還叫了研兒!最後還把帳算在本大爺的頭上!「

    「你從小就是一肚子壞水!隔天就把那兩個姑娘買下送來府裡,害的老子誒了好大一頓軍棍!「

    生在洛陽有四大願。喝杜康居的酒、品流雲袖的菜、摟易水樓的姑娘、睡公侯巷的床。

    洛陽的公侯巷?王謝堂前、朱雀橋邊也似的地方。能住在這裡的無一不是翻雲覆雨的人物。多少英雄在這裡崛起,便也多少門第在這裡沒落。

    成國公白府、梁國公時府?向是這公侯巷裡的崢嶸門閥。百多年富貴顯華,聲威不墜。白牧楚和時銘的友誼可以從光屁股的時代算起。

    放進別人褲子裡的黃泥巴,扔在女孩漂亮鞋子裡的綠蚱蜢,潑在家裡先生頭頂的濃黑墨水和為了躲避讀書、躲避科舉的裝傻充愣,將文章故意背的磕磕巴巴。是白牧楚和時遁初關於童年的所有回憶。

    時光,浸染了太多的美好。

    「聽說你要去襄陽?」時銘揚著眉,笑著開口。

    「便如同你要去西京?「白牧楚輕佻著眉,學著時銘一貫的模樣,慷慨激昂地說道:」大丈夫生當於世,自當握青鋒三尺,立不世功名,替君王解憂。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捨得下令姜?」時銘目光沉沉,認真地問。

    「人生亦有命。」白牧楚仰著頭,眉心輕蹙,任點點雨水落於臉面。淡淡開口「安能行歎坐復愁。」

    「去流雲袖喝一杯吧。」時銘深深看他,眼眸一瞬間掠過些微陌生和疼痛,隨即換了波瀾不興的沉靜溫和。不顧還停留在原地的白牧楚,大步向前走去,渾厚的聲音從前面慢慢飄來「不走快一點的話,便由你付酒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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