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110第一百零九章 文 / 雙面人
於連生今日出門穿著常服,並不甚華貴,隨從亦是打扮尋常,原是為了帶趙麒和好兒在京城好生頑耍一番,免得惹人留心,不料竟會遇到認得他的人,但是他也明白京城裡都是隨處可見的熟人,遂聞聲回頭,卻見是一個婦人,隱約有幾分面善。
趙麒和好兒都覺得詫異,睜大眼睛看著來人。
那婦人穿著半新不舊的大紅撒花褙子,桃紅百褶裙,頭上插著幾根金釵銀簪,雖說都是舊物,倒華麗,天生一張容長臉兒,瞧著不過三十來歲年紀,卻鬢添白霜,眼露皺紋,憔悴非常,她見到於連生回頭,臉上情不自禁地帶出一抹謙卑,連忙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子,道:「我瞧著像總管大人,才魯莽開口,還請總管大人見諒。」
見到於連生臉上猶有疑惑之色,那婦人不禁苦笑一聲,定了定神,方道:「怕是總管大人不記得我了,我原是服侍寶二爺的大丫頭,叫襲人的便是。」
於連生恍然大悟,雪雁陪著黛玉居住在榮國府時,自己幾次三番地過去,自然見過賈寶玉身邊的丫頭,沒想到眼前的婦人竟然便是當初雪雁嘴裡寶玉跟前的第一得意人,他記得雪雁說過,襲人紫鵑鴛鴦等同她都是一樣的年紀,如今看著襲人卻顯得比她老了十多歲。
想來情有可原,雪雁的日子一直過得舒心,眼前這婦人明顯日子過得艱難。
於連生含笑道:「你怎麼在這裡?」
襲人只是榮國府出來的丫頭,於連生並未放在心上,也不知道她早已嫁給了蔣玉菡。
襲人聽了,面上一紅,扶了扶鬢邊的簪子,金釵銀簪上猶閃微光,聲音帶著幾分疲憊,抬眼看著早已摘去匾額的榮國府大門,眼裡閃著一點淚花,道:「我就是想念舊主子,過來瞧瞧。總管大人抱著的姐兒倒有幾分像雪雁,莫不是雪雁家的姑娘?」
好兒年紀雖小,但是生得膚似玉雪,眉目婉然,模樣兒極似雪雁,又被於連生抱在懷裡,襲人看罷,她本性聰明,心中便忖度出幾分真相來。
自從那年蔣玉菡離家後,就此一去不回,除了一些潑皮無賴經常言三語四外,倒不必如蔣玉菡在時那樣任由人作踐,幾次搬家,漸漸的也沒人來打擾她了,只是依靠娘家哥哥終究非長久之道,只得又搬回了原處,關門閉戶,別人不知道她又回來了,日子倒還過得去,只是她一個女人家帶著兩個小丫頭和兩個小廝,不能坐吃山空,她便帶著丫頭做些針線賣。
舊年她曾被寶玉踢了一腳,踹到了肋下,雖未傷筋動骨,到底少年吐血,身子大不如從前,蔣玉菡在時,也沒有作胎,蔣玉菡一走,只能淒淒冷冷地獨守空房。襲人每回想到自己也曾過著夫唱婦隨的日子,不覺又想起寶玉之情,因此常往寧榮街走動。
於連生淡淡一笑,道:「寧榮府已被封鎖,賈家之人早已不在,倒不必過來了。」卻沒有回答襲人問的話,既沒有承認好兒的身份,也沒有否認。
襲人容色頗為愁苦,住在榮國府裡的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光,即使過了多年,仍舊難以忘懷,榮國府上下主僕風流雲散,她即便年年過來幾趟,也見不到幾個熟人,只得低聲道:「總管大人說的是,卻是我自誤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能想到當初寄人籬下的林姑娘如今貴為一品夫人,身份卑賤的雪雁也能成為朝廷誥命,與之相對的榮國府卻敗落了,自己也落到了這樣的地步。
想到這裡,襲人忙問道:「不知雪雁如今可好?」
於連生看了她一眼,見她一臉慨歎,淡淡地道:「一切都好。」
於連生無意與她多說,趙麒見狀,忙扯著於連生的衣袖,道:「舅舅,咱們走罷,我和好兒還有好些東西沒頑過呢。」
於連生笑道:「好,咱們走,你們看中了什麼,舅舅給你們買。」
好兒頓時拍手叫好。
一行人說說笑笑,漸行漸遠,襲人不由得怔了怔,愣在當地。
她的兩個丫頭春桃和春杏趕了過來,伸手扶著她,柔聲道:「奶奶,咱們也該回去了,這條街過來看又能看到什麼?都已經由朝廷做主了。」
襲人回首遙望兩座國公府,門庭冷落,階前黃葉滿地,貼在門上的封條業已發黃變舊,在寒風中十分鮮明,她忍不住滴下淚來,哽咽道:「誰能想到竟是這樣的下場,偌大的家就這樣沒了,也不知道寶二爺和寶二奶奶回南之後如何過活。」
春桃和春杏都沒有作答,扶著她慢慢往家裡走去。
行到途中,襲人忽然看到一個極標緻的媳婦從自己眼前走過,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孩童和一個男子說說笑笑,襲人登時怔住了,那媳婦沒認出襲人,逕自走過,襲人卻認出了她,乃是當年從榮國府裡攆出去的四兒,當時王夫人令其家人自行聘嫁,故四兒被放了出去,聽說許了一個莊稼漢子,想來便是和她走在一起的那人了。
看到他們夫婦平和喜樂,襲人忍不住眼圈兒一紅,越發傷感。人人都說蔣玉菡有福,娶了她,不想只過了一二年,自己跟他受人作踐,他竟一去不回,早知如此,還不如聽從哥哥的意思,嫁一個尋常的莊稼漢子。
只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襲人帶著兩個丫頭將近日做的針線送到針線鋪子寄賣,然後悶悶不樂地回家。
春桃和春杏端著熱水上來,服侍她梳洗。
襲人對著鏡子卸下頭上的金釵銀簪,放在空蕩蕩的妝奩裡,她在榮國府一住十多年,早已享受慣了,出來後亦同舊日,梯己和蔣玉菡所留的財物這些年竟花得七七八八,多是送到了當鋪,出來進去也只這幾件衣裳首飾,免得打扮寒酸,讓人笑話。
她原先手裡有錢時,也曾想過置辦幾畝地,只是長安城是天子腳下,遍佈達官顯貴,但凡周邊良田,都被他們買去,自己一個小婦人,無依無靠的,哪敢和人買什麼良田,因此家裡只有蔣玉菡在時買的二十畝薄田,沒多少出息,交了稅,也將將夠餬口。
春桃拿起梳子,忽道:「奶奶,頭油沒有了。」
襲人歎了一口氣,說道:「明兒出門就去買一瓶桂花油罷,總不能沒有頭油使。」
春桃略有幾分躊躇,低聲道:「咱們家已經沒錢了,今兒寄賣的針線也得等些日子才能拿到錢,拿了錢,也得先結了肉鋪和米鋪的賬。」
襲人忍不住道:「想當年一瓶桂花油算什麼?脂粉頭油玩意兒不知道作踐了多少。」
春桃抿了抿嘴,心想這時候還想什麼往年?過得再好也是過往,如今吃穿的錢都不足了。她還是當年蔣玉菡成親時買來的丫頭,服侍襲人多年,常常聽襲人說榮國府當年如何富貴,行事如何大方,穿戴如何華麗,這些都聽得爛熟於胸了。
襲人做完針線,每逢閒了,也只想這些,說些往事,除此之外,並沒有別的消遣,過了兩日,去針線鋪子送針線並結賬,打算然後去肉鋪和米鋪付賬。
剛踏進針線鋪子,襲人便聽內堂簾後有人驚疑一聲,道:「可是襲人姐姐?」
襲人聽著聲音耳熟,抬頭一看,竟從裡間走出一名婦人,不是別個,卻是香菱。
香菱早已改回了原名,現今喚作英蓮,甄家娘子是姑蘇人氏,繡工極好,英蓮跟著寶釵做了幾年活計,繡活兒也是一等一的好,嫁給金旺後,便開了一家針線鋪子,平常賣些繡線花樣料子,也收些針線寄賣,英蓮模樣兒標緻,金旺捨不得她拋頭露面,所以一直都不曾踏出房門,住在針線鋪子後面的院落裡,今日因在內堂聽到襲人的聲音,方走了出來。
襲人乍然見到她,亦覺納罕,道:「你怎麼在這裡?」
又見她形容俊俏,氣度風流,雖說年紀比舊年大了些,卻並不大顯現得出來。
英蓮忙請她進內堂說話,笑道:「這是我們家的鋪子,已經開了好幾年,因我畫的花樣兒好,繡的東西也精緻,所以生意挺好的。只是姐姐如何來我們這裡?」
英蓮素與襲人交好,因此直言不諱地開口。
襲人臉上泛紅,羞愧道:「家裡只剩我一個了,做些針線寄賣,勉強夠吃喝的。」
英蓮一怔,不由得連連歎息。
襲人問她道:「那年聽說你找到了親媽,過得日子甚好,你出門子的時候,我偏生不得出來,也沒去賀喜,你如今可好?」
英蓮歎道:「我媽前兩年就去了,現今我過得好,調養了幾年,好容易生了個姐兒,我婆婆帶著去親戚家,今日姐姐見不到了,下回姐姐來再見罷。不知姐姐如何?怎麼自己做起針線賣了?有什麼為難的,只管跟我說,若能幫得上,必定不會袖手旁觀。」
襲人若無其事地道:「家裡有房子有地,也有丫頭小廝,過得並不差。」
英蓮笑道:「姐姐過得好,我也放心了。」
襲人聽了,心裡卻十分羨慕她過的日子,當初自己嫌棄莊稼人粗鄙貧寒,不肯下嫁,後來花自芳給自己挑中了蔣玉菡,蔣玉菡生得好,又有家業,又有攢下來的東西,本道是良緣,誰知竟兩地分離,哪裡像四兒、香菱等人過得自在。
英蓮天生有一種呆氣,襲人說的話她毫不懷疑,只當襲人當真過得極好。
襲人不願說實話,結了帳後便即告辭,打算日後的針線活計不送到這裡來了,以免讓人知道自己貧賤的處境,英蓮卻不知道,送她出去時還讓襲人常來做客。
金旺聽得一笑,搖了搖頭,道:「你這樣說,只怕人家還當你故意的呢!」
英蓮不解地問道:「這是怎麼說?我見襲人姐姐衣裳打扮雖說是舊日的東西,倒也不失體面,而且她也說自己家裡有房子有地的,想來不缺衣食。」
隨即又嗔道:「你既見了襲人姐姐,怎麼不跟我說?」
金旺笑道:「我又不認得什麼花姑娘,什麼襲人姐姐的,哪裡知道竟是你的故人?你說她過得好,我看卻不盡然,她們主僕三個來過幾次了,一直都是這幾件衣裳首飾,並未變過,若是日子過得好,何必賣針線活計?也只你當她的話是真。」
英蓮聽了,愕然不已。
金旺道:「榮國府都敗了,主子奴才各自分離,他們能得什麼好?別想這些了,眼瞅著快到重陽了,咱們往周家和趙家送的節禮別忘記了。」
英蓮精神一振,道:「都預備妥當了,只等著送去。」
這些年全靠周家的體面,他們家的針線鋪子方能安安穩穩地做生意,因此每逢三節兩壽,英蓮和金旺都不忘送禮給周家,即使黛玉不在,他們也送去。
金旺家往各處送禮的時候,雪雁也在打點各處的禮物。
於連生剛送趙麒和好兒回來,雪雁便托他打發人替自己家將節禮送去,於連生自是答應不提,坐著喝茶,聽趙麒和好兒繪聲繪色地講述在京城裡的所見所聞。
雪雁得知遇見襲人之事,唯有歎息。
她早知榮國府抄家後,沒有幾個過得心滿意足,但是她是外人,忙活自己的日子尚且不夠,難道還巴巴兒地趕去相助不成?也沒這個道理。
於連生不以為意,招手叫丫頭帶兩個孩子回房歇息,只說走了一日也累了,等他們一去,方回頭對雪雁道:「都已經過去幾年了,你也不必感慨,竟是好生教導麒兒和好兒要緊,這兩日我帶他們兩個在京城遊玩,遇到了不少人,都誇麒兒聰明呢。」
雪雁卻道:「麒兒還小,不該如此。」
德妃時時記掛著讓趙麒做九皇子的伴讀,在這節骨眼上小心為上。
於連生呵呵一笑,道:「德妃娘娘縱然有意又如何?老爺不願意。老爺說了,給幾位皇子挑選伴讀時,只挑其外祖家或是親戚家的表兄弟,不會選朝廷官宦名家子弟。」
雪雁心頭一凜,撫掌道:「聖人果然英明。」選中后妃娘家的子弟為皇子伴讀,杜絕了皇子和其他朝臣家來往,此乃其一,其二便是伴讀也不是輕省的活兒,是諸位皇子自己人,便不容易生嫌隙,即使氣惱,也不會傷了和氣。
於連生長歎道:「也不是人人都明白老爺的意思,雖說老爺不願意選咱們麒兒做九皇子的伴讀,但是德妃娘娘卻未必放棄,寧可小心罷。」
雪雁點點頭,謹記在心。
於連生又道:「如今幾位皇子各自有了心思,老爺心裡也不好受。」
雪雁反問道:「難道聖人沒有打算?」長乾帝何等手段,自己經歷過奪嫡之慘,眼下便該有所防範才是,沒見胡雍只因手下貪污就被流放西海沿子,不知幾時得以回京。
胡雍是能臣,雖說眼瞅著長乾帝似乎不起用他的樣子,當日也和黛玉如此議論過,但是遍觀史書,哪些能臣一輩子沒有幾次起起伏伏,雪雁倒覺得他極有可能回來,若是回來倒也好,他們在西海沿子的時候總有幾分香火情。
於連生摸了摸腕上的瑪瑙串子,微微一笑,道:「老爺自然是有打算的,眼下老爺年富力強,只在心中考校諸位皇子罷了。只是他們年紀越大,心思越多,老爺也覺得煩悶不已,總沒有什麼妥善的法兒讓他們安安穩穩地讀書辦差。」
雖然長乾帝考究諸位皇子,但是知道諸位皇子對自己的皇位虎視眈眈,自然心寒。於連生跟著長乾帝日久,只為長乾帝不忿,卻也沒有什麼好法子。
雪雁問道:「當真沒有法子?」
於連生歎道:「奪嫡之爭,素來都是你死我活,有什麼法子?除非是立太子,可是即使立了太子,底下兄弟虎視眈眈,太子之位未必穩當,想當初義忠親王老千歲不就是太子,後來壞了事兒被廢了?老爺經歷過腥風血雨,便不想看著諸位皇子們手足相殘。」
雪雁莞爾道:「既然如此,不如密建皇儲。」
於連生素知雪雁心思深細,忙問道:「何謂密建皇儲?」
雪雁想起雍正帝所用的立儲之法,道:「就是將傳位詔書封入密匣內,由聖人擇一秘密之處安置,屆時由皇家宗室並文武大臣同時啟匣為證,立密詔所定之儲君為帝,如此一來,誰也不知道密詔中立了誰為儲君,諸位皇子只能孝順聖人,友愛兄弟,減少了彼此的紛爭。」
於連生眼前頓時一亮,道:「你是怎麼想到這個法子的?」
他素知雪雁聰明,沒想到竟能想到這樣的法子,若非身為女子,何愁不能建功立業。
雪雁當然不會說自己是從史書上所得,笑道:「我有一件好東西,麒兒想要,好兒也想要,雖說兄妹友愛,比別個不同,麒兒和好兒都不是小氣的人,但是我卻不能厚此薄彼,給誰都有不是,於是我便放入匣內,告訴麒兒和好兒,他們兩個誰讀的書好,誰寫的字好,將來這東西我便給誰,為了得到這件東西,他們兩個都勤勉起來。」
於連生沉吟片刻,點頭道:「果然極好,我回去說給老爺聽聽。」
雪雁忙道:「哥哥千萬別說是我想的法兒。」
於連生點頭笑道:「放心。」
回到宮裡,於連生果然不提雪雁的話,只說起外甥和外甥女的趣事,因道:「一件東西兩個孩子都爭,小的妹子想出了這個法兒,兩個孩子都想得到,因此越發勤勉起來。」
長乾帝正因諸位皇子年紀漸長而煩惱,聽了於連生的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於連生又笑著重複了一遍。
長乾帝驀地目露精光,問道:「你再說一遍?是什麼法兒?」
於連生含笑說了第三遍,末了道:「匣子裡的東西放著,兩個孩子都不知道在哪裡,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得到,但是為了那件東西,兩人都分外用功苦讀。」
長乾帝哈哈大笑,道:「他們的心思越來越多了,你這法兒倒好。」
說完,長乾帝心中便想著此法,若是自己秘密建儲,諸子都不知道誰能登基,必然相繼奉承討好自己,他們都想著自己的名字上密詔,即使仍有事端,但是也能減少他們手足相殘的種種紛爭,畢竟一旦在自己跟前不好了,便沒了繼承皇位的前程。
長乾帝越想越覺得此法可行,次日便召見群臣,頒布此法。
不管是王公宗室,還是文武臣子,聽到這種法子,都相顧駭然,亦覺不解,皇長子等人卻都心頭凜然,各自暗暗苦笑,若是明立太子倒好,他們心裡有數,如今密建皇儲,誰也不知道誰是自己的對手。
長乾帝笑道:「今諸子年紀尚幼,長者不過十八,朕亦不過三十有餘,建儲一事實在不急,必須謹慎些,但是人有旦夕禍福,不得不防之。朕已親寫密詔,封於匣中,置於大明宮正中高處,朕若有什麼三長兩短,諸王公大臣共覽立帝。」
眾人雖覺此法匪夷所思,但是都知道諸皇子之事,一時均無異議。
密建皇儲之後,朝堂內外頓時為之消停。
長乾帝暗暗派人看著,得知諸位皇子不再針鋒相對,雖然只是一時為之,但總比他們鬥得你死我活強,遂與於連生說道:「雖然密詔建儲此法甚妙,但是若是他們治死了對方,即便對方在密詔之上,到時我也只能重新改了密詔。」
說到這裡,長乾帝忍不住長吁短歎。
於連生眉峰一動,笑道:「世間哪有兩全其美的事情?只能老爺費心罷了。」
長乾帝頷首道:「你所言不錯,哪裡有兩全其美的事情,眼下消停幾日,足矣。」
高處不勝寒,坐在帝王之位上俯瞰天下,方知其寂寞。
長乾帝歎息不止,都說天家無父子,果然如此,先帝當年膝下數子,個個龍章鳳姿,卓然不俗,若非自己小心謹慎,哪能成為最後的贏家,自己拼了個頭破血流登基為帝后卻又受先帝所制,如今好容易掌控天下,卻得操心自己的兒子們。
於連生靜靜地站在一旁,不再言語。
長乾帝看重他,乃是他的福分,他若是逾越,那便不是福了。
最明白的長乾帝的當屬於連生,長乾帝性子冷酷無情,刻薄寡恩,同時卻也愛憎分明,莫看長乾帝如今對他十分倚重,偶爾也願意聽從自己的意見,但是若自己當真做了那些為禍朝綱後宮的事情,第一個不饒他的定然是長乾帝。
因為密建皇儲一事,重陽節前後的氣氛便有幾分輕快,緩解了京城中緊繃的形勢。
皇后首先鬆了一口氣,目前來說,大皇子的表現最好,最符合長乾帝的心思,除了大皇子和她的幾個兒子們,其他的皇子都明目張膽地為自己拉攏勢力,就算小皇子,也有其母想方設法,德妃不就是如此?長乾帝不可能沒看在眼裡,只要大皇子循規蹈矩地辦實事,友愛手足,多生養幾個嫡子,不癡心妄想地表現出對皇位的覬覦,一定會讓長乾帝滿意。
皇后捧著一碗菊花茶,氤氳的霧氣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長乾帝如今還年輕,平時非常注重保養,一年到頭很少生病,說不準最少還能活個三五十年,雖然當皇后不如當聖母皇太后來得讓自己放心,但是自己端得住,兒子教得好,處處讓長乾帝滿意,她就不信別的女人孩子能越過自己。長乾帝英明神武,極看重江山社稷,而且極重嫡庶,只要他不會為了寵妃愛子昏了頭,自己就不必擔心。
大皇子現在做得很好,是諸位皇子中最出色最讓長乾帝放心的一位,接下來她應該好好教導皇長孫,不但要讓大皇子的能力在諸位皇子中脫穎而出,也得讓長乾帝知道何謂後繼有人,皇長孫教導得好,必然能增加大皇子在長乾帝心中的份量。
後繼有人,才是最讓人歡喜和欣慰的一件事。
世人講究隔代親,也有人說抱孫不抱子,就是因此。
皇后毫不遲疑地吩咐宮女去請大皇子過來,同他商議此事,將皇長孫放在自己跟前,;季氏教導皇長孫固然足夠了,但是論及心計眼光,季氏終究不如她。
大皇子對自己的母親極為敬服,卻有些躊躇地道:「豈不是太勞累母后了?」
皇后微微一笑,柔聲道:「傻孩子,我今年也就三十幾歲,撫養自己的孫子說什麼勞累不勞累?何況我這宮裡清靜,沒什麼黑心爛肺的人,你那府裡再怎麼說都有姬妾丫頭,這女人哪,就沒有不癡心妄想往上爬的,倘若她們暗中生事,大孫子沒了,季氏不但受到打擊,而且她們也有機會生下長子,因此不如在我這裡,我能護得他滴水不漏。」
大皇子心頭一凜,頓時想起了長乾帝還沒登基前在王府裡發生的事情,他是長子,當時沒少受暗算,多虧長乾帝嫡庶分明,皇后心計深沉,他才躲過屢次算計。眼下,他是皇長子,府裡的女人哪個都有來歷,妄圖取代季氏母子的不是沒有。
想得明白了,大皇子恭敬地道:「母后既如此說,兒子回去同季氏說一聲便把孩子送來。」
皇后點頭,輕聲說出自己如此打算的緣由:「只有我能名正言順地把自己的孫子撫養在宮裡,孩子放在我這裡安全不說,他是老爺的頭一個孫子,又是唯一的一個,模樣兒生得又好,經常見到老爺的面兒,祖孫情分自然比別人深厚些,可謂是一舉兩得。」
大皇子恍然大悟,躬身應是。
皇后細細思索了一下,發現自己沒有疏漏的地方,如今和以後都不必有所動作,似德妃那些人越是歡快,越容易出事,道:「如今密建皇儲可以說內外都消停了,雖不知能消停多久,但是總歸有些好處,你就老老實實聽老爺的旨意辦差,用心地表現出自己的才幹,只要是為國為民,別怕得罪什麼文臣武將,想當初老爺辦差時,可沒少得罪那些官宦世家。」
因為辦差得罪朝臣,比處處結黨營私更讓長乾帝放心,當年長乾帝便是如此,先帝仁慈寬厚,既想博得好名兒,又想治理江山,故而得罪人的差事都是長乾帝去做,大皇子想到此處,連忙道:「母后放心,兒子曉得。」
皇后想了想,又道:「你今年不到二十歲,雖說你才幹不錯,但畢竟年輕,清閒的時候向老爺請教請教是極好的,世間哪,沒有哪個做父親的不喜歡仰慕自己的兒子。」
大皇子一點即通,何謂赤子之心他清楚得很,都說高處不勝寒,覬覦皇位的人如同過江之鯽,皇帝也希望能得到尋常人常見的父子親情。
母子兩人商議過後,大皇子回去便與季氏說了一聲,將兒子送到皇后跟前。
季氏暗暗慶幸自己遇到一位明理豁達守規矩的好婆婆,尤其這位皇后婆婆還經常教導她一些手段,令她眼界大開,她也曾憂心過府中姬妾的心思,因此如今皇后這麼做,對兒子大有好處,哪有不答應的道理,立即便同意了。
季夫人得知後,亦悄悄放下心來。
和皇后不同,幾位有子的嬪妃卻是既覺歡喜,又覺忐忑,卻也害怕密建皇儲中的皇儲是皇長子,雖說皇長子繼位名正言順,既是嫡,又是長,且也是賢能之人,但是身在帝王家,見慣了說一不二的權勢,沒有哪個嬪妃不盼著自己的兒子繼承皇位,尤其是德妃,她有兩個兒子,而且聰明伶俐,三皇子已經上朝當差,九皇子也時常被人誇讚不絕。
德妃自認除了子女數目比皇后少以外,其他的可同皇后一拼,皇后娘家雖為名門,奈何權勢不顯,其父封了承恩公,卻沒什麼實權,兄弟子侄也都是沒有實權的文職,哪裡比得上自己,當初義忠親王的王妃就是她的親姐姐,只可惜自己是庶出,不然,她完全可以做長乾帝的正妃。不過眼下也不錯,做王妃的姐姐早就死了,而自己卻一躍成為宮中四妃之一,由此可見,她娘家何等顯赫,有這份助力,三皇子也可以同皇長子一爭長短。
皇后的性子就是膽小如鼠,十幾年如一日,如今執掌中宮,受朝中命婦朝拜,卻不敢給大皇子拉攏勢力,真是白白佔了名正言順和諸王妃誥命見面的機會!若是她主持中饋,她一定會利用面見諸王妃誥命的時候擴張自己的勢力。
德妃嗤笑一聲,暗暗籌劃著該如何為兒子拉攏朝中官宦之家。先前自己給九皇子取中做伴讀的趙麒就極好,父親是周鴻的心腹兼好友,母親是聖人救命恩人的妹子,舅舅是聖人身邊的心腹大總管,若做了九皇子的伴讀,就是三皇子一派的人了,就算他們不願意,別人也會如此以為。還有就是,他出身低,不過是區區四品官員之子,而且母親還是個丫頭出身,在上書房中讀書替九皇子挨罰也好,被九皇子欺負也好,諒那趙家也不敢說什麼。
只是,她特地給九皇子選了一個身份不高的伴讀,聖人如何反不答應呢?
想到這裡,德妃皺了皺眉頭,必須得想個周全妥帖的法子求聖人應了才好,朝中官宦之家的兒子雖好,也比趙麒高貴有權勢,但卻都不如趙麒來個合適。
向心腹宮女招了招手,德妃問道:「老夫人幾時進宮來請安?」
宮女忙道:「今日初七,二六之期方能進宮。」
德妃蹙眉道:「也就是說還得四五日方能進宮?不行,太晚了。老爺已經說過了,等過了重陽就讓小九去上書房讀書,眼下竟是耽誤不得。罷了,你去叫夏守忠來,把重陽節的節禮賞下去,再叫咱們宮裡的小太監跟過去一個,傳我的話給老夫人知道。」
宮女連忙答應一聲,果然傳了夏守忠。
夏守忠乃是六宮都太監,雖比不上大明宮掌宮內相於連生,卻也不同於下面的小太監,哪個皇妃往娘家賞賜東西下諭旨都是他去,每回都能得到極豐厚的茶錢,故她十分樂意,兼之自己若短了銀子使,打發個小太監過去借,必然都能借來,且不必還。
聽說德妃賞賜娘家重陽節禮,夏守忠連忙滿口答應,德妃生了兩個兒子,比那些無子的嬪妃更值得奉承,夏守忠自然恭敬不已。
跟隨夏守忠賞賜節禮的小太監,很快便將德妃的意思傳達給老夫人。
德妃娘家姓韓,韓老夫人乃是其嫡母,最是精明不過的人物,先叫兒媳婦領著夏守忠去喫茶,然後叫小太監到跟前,待聽了小太監說的話,方呷了一口茶,問道:「娘娘的意思是讓旭兒去結交那個勞什子四品官的兒子,叫什麼趙麒的?」
小太監低眉順眼地道:「娘娘正是這個意思。」
頓了頓,小太監將德妃的話一一如實說來:「娘娘說,讓旭哥兒同趙麒交好,什麼吃的頑的都別吝嗇,不過是個孩子,有了這些,再加上進宮做皇子伴讀的體面,諒他沒有不動心的時候,倘若他自己願意,咱們娘娘就能順水推舟地跟聖人說了,若說聖人先前反對,如今孩子都心急火燎地願意進宮,又有於公公疼外甥,料想必然不會駁了。」
韓老夫人聽完,陷入了沉思,她所疼的乃是嫡長女,奈何愛女竟沒有福分,反倒是這個庶出的小女兒做了天子的枕邊人,自家亦隨著德妃生的兩個皇子而步步高陞,由不得她不聽德妃的話為外孫謀劃。
雖說雪雁不曾在達官顯貴中走動過,但是韓老夫人卻知道雪雁的名聲,曾經也暗暗驚詫於這麼個丫頭竟有如此運氣,即使她出身低微,夫家不顯,奈何她有個已去世的好姐姐,現活著的好哥哥,還有一位好主子,丈夫也有同年同窗,拜的又是名師,而且同忠順王府、寧安郡主等人十分交好,隱隱有了極大的人脈關係。
韓老夫人自知這些人如果都拉攏到三皇子一派的話,在朝中,即便是大皇子也無法與之抗衡,因此倒也贊同德妃的主意,只是聽說趙雲丁憂在家,趙麒幾乎不進京城,該當如何結交?難道要讓自己孫子巴巴兒地跑到荒郊野外不成?
等小太監走後,韓老夫人便叫來德妃同母的哥哥韓林與其子韓旭商議。
德妃是庶出,雖說也抬舉了嫡出的兄弟,但都不如她對一母同胞的哥哥韓林,韓老夫人心知肚明,橫豎韓林再出息,家業也分不到多少,何況自己的親兒子親孫子比韓林出息得多,也便順水推舟只叫了他們父子過來。
韓旭不過七八歲年紀,素來懂事,聽了韓老夫人的話,並沒有插口,倒是韓林沉吟片刻,道:「娘娘既在重陽節前下了諭旨,想必是想著重陽節是極好的機會。」
韓老夫人聞言,微微一怔,竟沒反應過來。
韓林笑道:「明兒讓旭兒多帶些人往城外登山去,縱然遇不到趙麒,但是若以疲累歇腳為由,未嘗不能在趙雲一家所居的八景鎮上停留。咱們家這樣的身份,就算一個奴才到了八景鎮,只有被人奉承的份兒,何況去了三位公子?還不得慌得八景鎮上所有人都來拜見?」
登高辟邪,插茱萸,賞菊花,吃花糕,都是重陽風俗,家家戶戶都要登高辟邪,趙雲雖在守孝中,但是鄉鎮人家和鄉下百姓需要做活,在守孝的風俗上並不如達官顯貴那般忌諱。按照常理,韓旭到了八景鎮上,八景鎮上但凡有身份地位的人都該去見他,即便趙雲乃是官員丁憂,但是其族在鎮上頗有名望,韓旭提出要見趙麒,諒他們也不會反對。
韓老夫人撫掌一笑,道:「果然是個好法兒,只是得累著我的旭哥兒了。」
韓旭畢恭畢敬地道:「老太太不必擔憂,這是孫兒該做的事情,只要對兩位表哥有好處,孫兒願意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韓夫人眼波一閃,微微頷首道:「那便如此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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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重陽節,韓旭裝束一番,果然帶了無數家僕,浩浩蕩蕩地出城登山,韓林不放心兒子,又派了一名管事帶著十來個小廝跟著。
此時此刻,趙麒絲毫不知有人打著自己的主意。
因今天是九月初九,昨日趙雲就回來同雪雁商量,帶一雙兒女登山辟邪,雪雁在西海沿子時,雖經常進出寺廟庵堂,卻不如在八景鎮進出自如,即使她不在意,但是在那裡總要顧忌著體面,是以聽趙雲說陪著自己母子三人一起,頓時喜笑顏開。
趙麒和好兒兄妹兩個年紀尚小,聞得登山遊玩,更是歡欣不已。
一大清早,雪雁便將登山所需之物悉數預備妥當,吃的花糕,喝的菊花酒,還有一些精緻小菜裝在食盒裡,她今日穿著半新不舊的衣裳,白綾小襖,同色裙子,外罩月白對襟褙子,渾身上下一色素淨,唯有鬢邊插著茱萸,雲鬟霧鬢,幾點殷紅,更增風致。
趙雲目光柔和,面上湧現無數情思。
雖然他們成婚已有多年,但仍如少年時一般,彼此牽掛著,未減分毫。
雪雁面上一紅,瞅了他一眼,找出一頂帷帽戴上,面紗垂下,將面容遮住,好兒好奇地道:「媽媽,戴這個勞什子作甚?」
雪雁笑道:「咱們鎮上的人大多都去爬山,原也沒什麼妨礙,都是認得的,只是昨兒聽說城中也有世家子弟來咱們這一帶登山,若是撞見了倒不好。」
趙雲眉頭一皺,道:「你幾時聽說的?」
雪雁低頭理了理衣襟,又伸手扶了扶好兒頭上的茱萸,方回答道:「城中許多大戶人家的人,不拘男女老幼,但凡出城,必先打發人知會一聲,以免讓村婦農夫衝撞著了,我見咱們這裡有一點子跡象,因此小心為上。」
她自然不能神機妙算,也不知會有什麼大人物來附近登山,總之,最好謹慎些。
說完,雪雁又道:「依我看,今兒必定人多,鎮上的人十之**都去呢,咱們也別去爬那幾座常去的山,湊那份熱鬧了,倒不妨爬些小山頭,人少,也清靜。」
趙雲沉吟道:「避開些倒好,現今京城裡也只是一時風平浪靜罷了。」
夫妻合計完,用過早飯,果然帶著孩子並兩個小廝兩個丫頭乘車遠行,繞開常去的那幾座山,路過時山上已經有好些人了,他們去了小山頭,山下乃是鄉村,爬山者雖不少,卻都非鎮上人等,僅是山下村中的一些村民。
此山甚矮,花草樹木不多,山石嶙峋,唯有山下幾株果樹,垂著纍纍碩果。
到了山頂上,春桃拿出一條毛氈子鋪在地上,擺上帶來的菊花酒桂花糕等物,食盒也只是拿出來,並未打開,以免塵土飛入。
好兒坐在趙雲懷裡,一手攥著趙雲守孝未理的鬍鬚,一手捏著花糕往小嘴裡塞,伸頭往山下看,看到山上的人影,和遠處山腰上往上蜿蜒的黑點,忍不住叫道:「爹爹,看,都是人,好多人,他們和我們一樣爬山嗎?」
趙雲笑著點點頭。
在西海沿子時忙於公務,很少陪著兒女,現下偷得浮生半日閒,自然樂得疼女兒。
趙麒卻陪在雪雁身邊,雪雁教他背詩,皆是有關重陽節的。
學完一首詩,瞭解了重陽節的風俗,趙麒依偎在雪雁懷裡,仰臉問道:「媽媽,上回爹爹說給師公寫信,請師公教導兒子讀書,不知道師公答應了沒有?自從回家以後,爹爹守墓,未能日日教導,兒子自覺功課落下了許多。」
雪雁坐在一塊大石上,揉了揉他的頭,笑道:「你師公已經答應了,等過了重陽節就讓你爹爹帶你過去磕頭,然後住在師公府裡,等到放假了才能回來,你怕不怕?」
寧先生在教學上十分嚴格,來信答應之後,說讓趙麒過去住,七日一回。
雪雁知道後,雖覺心疼,卻也明白寧先生的性子,故此和趙雲都答應了,正打算重陽節後跟趙麒說明,沒想到他倒先問起來了。也是,趙麒打小兒和周玄一同讀書,比周玄大兩歲,功課卻遠遠不及,自然發憤圖強。
趙麒搖頭道:「不怕。頭懸樑,錐刺股,那才是叫人害怕呢!」
說得雪雁嘻嘻一笑。
不過趙麒緊接著說道:「舅舅也住在城裡呢,離舅舅近了,我便能去給舅舅請安,舅舅定然十分歡喜。」於連生對他的好,他心裡明白。
雪雁眼裡閃過一絲欣慰,道:「好孩子,不枉你舅舅疼你一場。」
這時,春桃斟了菊花酒過來,雪雁接在手裡,叫趙雲回來同飲,他們夫妻並坐,兩個孩子都在懷裡,吹著秋風,嗅著菊花香,十分自在悠然,旁人上山見到,都有些羨慕,即便是登山辟邪,鄉村人家到底也不得清閒,爬完山就得回家做活。
爬山的人很多,看了他們一眼,見他們氣勢非凡,都不敢打擾,紛紛避開,其間卻有一個極年輕極美貌的小媳婦悄悄看了雪雁一眼,眼裡滿是疑惑。
彼時因山上都是鄉村人家,雪雁反倒不如何避諱,又因飲酒吃糕,故已摘下了帷帽。
雪雁察覺到有人看自己,抬頭看了過去。
只見那小媳婦約莫十五六歲年紀,柳眉鳳目,唇紅齒白,雖生得十分標緻,舉手投足間也很是不俗,打扮得卻極平常,不過荊釵布裙,看得出家境貧寒,但她身畔一位少年相伴,斯文清秀,也生得齊整。
見雪雁看過來,那少年攜著妻子走過來,恭恭敬敬地問道:「敢問奶奶可識得林姑姑?」
乍然聽到一個林字,雪雁頓時警醒,細細打量二人,見那小媳婦眉宇間和鳳姐有幾分相似,少年也甚是面善,不由得想起劉姥姥收留巧姐兒,給板兒做童養媳的事情來,忙站起身,道:「可是巧姐兒?」
那小媳婦登時喜笑顏開,道:「雪雁姐姐,當真是你。」
雪雁是黛玉身邊第一等大丫鬟,巧姐兒稱呼原也沒錯,何況如今她淪落到鄉野之間,雪雁卻已貴為誥命,言語之間自然小心了些。
聽聞眼前果然是巧姐,那少年想必就是板兒了,雪雁心中慨歎,上前一步,拉著巧姐兒的手,端祥再三,越發覺得肖似鳳姐,只是遠比鳳姐溫柔樸素,道:「瞧我這眼睛,幾年不見,一時竟不敢認姐兒了,姐兒可千萬擔待些。」
巧姐兒笑道:「姐姐離開時我才多大,若不是板兒說瞧著像,我也不敢認的。」
板兒上前道:「我還記得那一年,姐姐給了姥姥好大一包錁子,還給了筆墨紙硯,我回家後才得以讀書識字,故記得姐姐。」
雪雁忙問道:「姥姥可還好?」
巧姐兒和板兒神色哀傷,尤其是巧姐兒,得劉姥姥相救方能脫離苦海,心裡自然感激不盡,低聲道:「姥姥上了年紀,今年年初沒了。」
雪雁驚呼一聲,忙道:「都是我的不是,提起了姐兒的傷心事,姐兒節哀順變。」
巧姐兒點點頭,面上浮現一抹紅暈,指著板兒道:「姥姥臨去前,給我做主,同他成了婚,姥姥去時,也說一輩子的心事都完了。」
雪雁聽了,連道恭喜,不必巧姐兒說,看其打扮舉止,自己也知道他們已經成了婚。
巧姐兒羞澀道:「我們原是登山來頑的,沒想到會遇到姐姐,早聽說姐姐跟著琳姑姑一起出京去西海沿子了,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林姑姑可曾回來?我媽說,當初我們多虧了姑姑,叫我知道姑姑回來,給姑姑磕頭呢。」
雪雁道:「我們姑娘不曾回,只我們家回來奔喪。二奶奶可如何了?」
提起鳳姐,巧姐兒微微一歎,道:「媽判了二十年監、禁,現今才幾年?還在牢裡呢!我和板兒時常去探望,又有二姑姑和芸嫂子小紅在城裡也打點,日子倒還好些,媽媽也說這是她罪有應得。我和板兒成親的時候,二姑姑為我預備的嫁妝,芸嫂子也送了很多東西,現在闔家都督促板兒讀書,二姑父說趕明兒讓板兒考科舉呢。」
有了錢,許多百姓都想著讀書,榮國府雖然敗落了,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且迎春尚在,板兒若從科舉出身,遠比在家種地強,何況有迎春相助,他們家瞧著也不差錢,雪雁道:「也好,將來板兒未嘗不能給你掙個誥命出來。」
巧姐兒笑道:「那就承姐姐吉言了。」
雪雁問起其他人,巧姐兒道:「多謝姐姐記掛著,都挺好的。二姑父做了官,弟弟跟祖母在金陵,也常和二姑姑書信往來,二姑姑也打發人說給我聽。珠大伯母倒是進京了,未曾往來過,不知身在何方。至於寶二嬸嬸,聽二姑姑說,已經死在一場冬天的大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