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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45第四十五章 文 / 雙面人

    商議放大定,過大禮,並不需要周夫人親自出面,只請朱官媒居中調和,遞了草帖給榮國府,上面列著聘禮並聘金等等,若是榮國府對聘禮和聘金的數目有所不滿,可以另行商議,因此往往媒人都要往返數次,兩家才能協商得當。

    不過周家和榮國府都是京城中的二等人家,兩家自然不會在這上頭生了嫌隙。

    本來這份聘禮周家應該送往往林家,奈何林家今已無人,黛玉住在榮國府裡由賈母做主,只得送到榮國府了,榮國府撫養黛玉多年,倒也當得起。

    因王夫人去錦鄉侯府赴宴,李紈探春寶釵皆不能理,賈母親自出面,接了帖子,等媒人走後,叫來黛玉到房裡同看,沒有叫賈赦邢夫人等,恐他們見了聘禮欲據為己有,聘禮原是男方送與女家的彩禮,故賈赦等人收之亦理所當然,賈母愛憐地撫摸著黛玉道:「玉兒,你從小兒在我跟前長大,這些事都由我來做主,再不能叫人欺負了你去。」

    賈母年輕時性格伶俐,不大受閨閣束縛,平常也最喜歡模樣標緻言談爽利的人,譬如鳳姐黛玉等,越是謹守規矩的人如寶釵越是不喜歡,故不在意草帖不能給女孩兒家看。

    容嬤嬤和張嬤嬤兩人聞言相視一笑,都為黛玉感到歡喜,不經他人之手,想必能留下。

    黛玉眼眶不覺一紅,道:「勞外祖母費心了。」

    賈母一面命琥珀帶人去收拾黛玉對面的廂房,一面吩咐雪雁道:「你都給我記著,一會子也謄一份清單出來,等到聘禮送來後,皆叫人搬到廂房裡,你收著,誰要都不許給,就說是我的意思,這些都留給玉兒做嫁妝。」

    雪雁聽了,立時滿口答應。

    周家幾輩子世家,又是長子娶妻,俗話說門當戶對,明知黛玉嫁妝豐厚,聘禮絕不會薄,榮國府已貪墨了林家一百多萬兩銀子東西,若沒有賈母做主,真有可能收了這份聘禮。

    這次歸京後,她去過賴家一趟,曾聽賴大媳婦抱怨過府裡處處顯露出捉襟見肘之勢了。

    賈母又對容嬤嬤和張嬤嬤含笑道:「有勞兩位嬤嬤給我玉兒料理著,該繡什麼嫁妝也得兩位嬤嬤提醒教導玉兒一番,她畢竟年幼,我如今又上了年紀,恐有疏漏。」

    容嬤嬤和張嬤嬤忙福了福身子,笑道:「老太太只管放心。」等到黛玉出嫁,她們才算功成身退,到時候或是依舊留在黛玉身邊受供奉,或是回到永昌公主府上當差,兩條路對她們都好,眼下卻得幫著黛玉料理婚前諸事,故不必賈母說,她們亦會用心。

    賈母方命鴛鴦拿了眼鏡過來戴上,將草帖上列的聘禮和聘金等物指給黛玉看,道:「聘金三千八百兩黃金,各色綾羅綢緞一百二十匹,各色妝蟒八十匹,四季衣裳一百二十套,錦被緞褥十二床,鹿皮十二張,貂皮十二張,赤金龍鳳鐲十二對,赤金項圈十二對,赤金頭面十二套,珠寶俱全,銀頭面十二套,珠寶俱全,其餘金珠簪環八十件,赤金元寶十二對。」

    說到這裡,賈母已是口乾舌燥,念著單子時心中暗為黛玉歡喜,周家送如此豐厚的聘禮,可見十分看重黛玉,喝了鴛鴦遞上來的茶潤了潤口,道:「剩下的茶餅生果羊酒米糖等物樣樣俱全,我也就不一一細說給你聽了。」

    雪雁一一記在心裡,並暗暗估算,周家聘禮之重,當在京城裡首屈一指,除了聘金並金元寶共計四萬兩銀子外,其餘各色衣料服飾等大約可達一二萬兩之巨。

    當然,黛玉的嫁妝較之勝過十倍乃至於數十倍。

    不過黛玉背負著林家之財,若是一般權貴之家嫁女,其嫁妝頂多與聘禮相當。

    黛玉聽了這份草帖,卻是雙眉微蹙,臉現猶疑,按照常理,聘禮皆是大婚前一二個月送來,並同時請期,她年紀尚小,離及笄之日還有兩年,並不必急著下聘,周家如何心急火燎地定日子下聘?何況她的嫁衣嫁妝還沒動靜呢。

    莫非周家已經對朝廷局勢有了不祥之兆?所以想早些將聘禮送出,以免出了變故?

    想到此處,黛玉不禁暗暗為周家擔憂。

    黛玉不似榮國府幾位姐妹們只管在家中談詩論詞,便是探春寶釵等,現今都為了除去府裡昔年弊害蠲免各處用度,她除了依舊過著琴棋書畫詩酒花的日子外,時時留心外面,也經常翻看當年父親遺留下來並做過批注的書籍,據聞宮裡有一位老太妃欠安,再想到一些蛛絲馬跡,很快便察覺到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

    賈母上了年紀,只顧著為黛玉感到歡喜,並沒有留心她的神色,但是雪雁跟隨黛玉多年,鑒貌辨色,微一沉吟,亦和黛玉生出了同樣的疑問和擔心。

    雪雁猜測,大概周大學士預料到自家可能會在上皇和當今爭奪中遭受到一些很沉重的打擊,但是卻又不會一敗塗地,定有起復之時,所以早些將聘禮送出來,與其等到那時候不知家中境況如何,倒不如先給了黛玉保住一份元氣。

    並不能怪責周大學士就此綁定黛玉的想法,因為周鴻和黛玉是當今賜婚,兩家都不能退親,若是榮國府畏懼惹禍上身而就此代替黛玉退親,那麼聘禮就必須得歸還周家,到時周家並沒有什麼損失,拿著這筆財物還能起復,反而是榮國府傷了體面名聲。

    周家應該也預料到榮國府有賈母為黛玉做主,他們侵吞了林家很多財物,嫁妝湊得不夠體面,這一筆聘禮是無論如何都得給黛玉帶走,所以才大膽地添加許多。

    賈母看完帖子,取下眼鏡,長長吁了一口氣,笑道:「周家待你果然用心,這樣的聘禮在滿京城裡都是數一數二的。看到他們如此待你,我總算放心了。」

    容嬤嬤看著黛玉低頭搓著手帕,含羞帶怯,十分動人,聽了賈母的話,乃含笑問道:「按理,不該我多嘴,只是姑爺家如此早早下聘,莫不是急著訂下婚期?早日成親?只是一時之間,如何妥當?況姑娘年紀還沒到呢!」

    雪雁聽容嬤嬤開口,便側耳聽賈母如何回答。

    只聽賈母道:「媒人說,周太太極喜你們姑娘為人,如今不過是先將聘禮下了,免得夜長夢多,過二年玉兒及笄前後再正經請期成婚,到那時你們姑爺差不多也該另有調任了。」

    雖說一般人家皆是婚前一二個月下聘,但不是沒有早下聘晚成婚的例子。

    因此,周家此舉賈母並不意外。

    容嬤嬤點頭笑道:「既然不急著出嫁倒好,姑娘現今的嫁衣都還沒開始繡呢!」再說,除了黛玉的嫁衣尚未起針,嫁妝榮國府裡也沒什麼動靜。

    容嬤嬤冷眼看著,也就去年莊田商舖裡的銀子一共五千兩拿了出來,由鳳姐去料理嫁妝,不過打了二十四套頭面,置辦了一些瓷器擺件和一批傢俱,傢俱不是上好的紫檀或者黃花梨,只是尋常的紅酸枝木和樟木,據說要將原先賈敏陪嫁的傢俱重新上漆,不必再費事了。

    賈敏出嫁時乃是榮國府最盛之時,又是國公嫡女,台案几榻一色是黃花梨木的,也有紫檀的,更有一張紫檀透雕百子千孫鬧春的千工拔步床,過去二三十年了,總有一點陳舊,但是若不將舊傢俱塗新漆充門面,黛玉的嫁妝委實沒有多少,榮國府絕不會掏出一大筆銀子來置辦這樣的傢俱,尤其現今有了銀子也未必能買到紫檀木和黃花梨木等等。

    賈母歎了一口氣,道:「放心,有我做主呢,必不肯叫玉兒受了委屈。」

    容嬤嬤聽了好一陣恭維。

    及至回到自己房裡,雪雁因問道:「姑爺家下聘太早了些,現今送的綾羅綢緞不經久放,被褥也沒有長久閒置的道理,衣裳首飾到姑娘出閣時陳舊過時了可如何是好?」

    黛玉想著周家之危,坐在窗下出神,並沒有回答雪雁的話。

    容嬤嬤卻笑道:「周家既提前下聘,焉能想不到此處?誰說綾羅綢緞衣裳首飾隔了兩三年就過時了?現今有多少人家把幾年前的東西當寶貝似的?你忘記你得了老太太的那套綠寶石頭面?現今的首飾反而比不上它呢!若我所料不錯的話,周家下聘的衣料服飾必然是上上等的,這些價錢雖貴些,料子卻極好,乃是上用的,哪怕過了十幾年也不會顯得陳舊過時,何況從今日距姑娘出閣不過兩年時光,就更不必擔心了。」

    雪雁聽了容嬤嬤的話頓時鬆了一口氣,道:「既如此,我便放心了,我就怕到時候這麼幾百匹綢緞和一二百套衣裳首飾充在嫁妝裡顯不出好看,反惹人笑話。」

    說話的時候,她想起林家留給黛玉的衣料,的確過了很多年還是沒有褪色陳舊。

    容嬤嬤道:「你很不必擔憂,周家必會妥妥當當地下聘。眼下你該忙著姑娘的嫁妝東西,慢慢地收拾出來,先將古玩書畫金銀擺設頭面妝奩之類不會再生變故的東西列出清單,添上姑娘的田莊商舖,其他衣裳首飾布匹被褥傢俱等等都交給府裡置辦。」

    雪雁正有同感,忙點頭答應,打算等聘禮送到後再如此收拾。

    卻說賈母等黛玉離開後,吩咐鴛鴦道:「你去拿一千兩金子出來,再將珍珠寶石瑪瑙美玉揀上上等的挑出來,夠打一百套首飾的。」

    鴛鴦會意,去了半日,來回兩趟,果然搬出一匣金子和兩匣珍珠寶石瑪瑙等物。

    賈母睜開閉上的眼睛,指著金珠等物吩咐道:「就說是我的意思,叫金匠拿著這些金子打出一百套頭面來,珍珠寶石瑪瑙都有,務必揀好輕巧精緻的花樣打,或是點翠嵌寶石,或是攢珠累絲,等玉兒出嫁時給她做嫁妝。」

    賈母說話時,心中苦笑。

    府裡拿不出錢來給黛玉置辦嫁妝,她只能如此了,好在一千兩金子打一百套頭面綽綽有餘,黛玉身邊雖有不少珠寶頭面妝奩之物,但都是舊的,不能不添置一些新的頭面首飾。

    事到如今,賈母只能竭盡所能地讓黛玉的嫁妝好看一些。

    聞得賈母竟拿出梯己中的一千兩黃金和無數珍珠寶石出來給黛玉做嫁妝,鴛鴦雖感吃驚卻也認為理所應當,這一千兩金子不過是府裡所貪林家財物的九牛一毛,而賈母盡力彌補,她答應過後,便命府裡最好的兩個金匠按著賈母的吩咐打首飾。

    鴛鴦自從在賈母跟前立誓之後,平時默不作聲,可是心思精明,府裡所作所為都看在眼裡,因此沒有把打首飾這件事情聲張出來,亦命兩個金匠封口,以免惹人嫉妒。

    賈母見狀,心中十分滿意。

    到了晚間,王夫人方赴宴回來,賈母忙把她叫過來,又命人去叫賈赦和邢夫人來,說道:「周家定了二十八的日子下聘,你們好生商議一番那日的酒席。」

    聽到周家不日下聘,賈赦頓時睜大一雙眼睛,隱隱掠過一絲貪婪之色,問道:「不知道周家打算送多少聘金和聘禮?咱們得跟他們好生計較計較,免得看輕了外甥女。」若是少了,他作為黛玉的舅舅,完全可以讓周家再行增加。

    邢夫人聽了,臉上也帶了一絲喜色,聘禮送來,都該歸到府上的。

    賈母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

    王夫人道:「距離二十八還有十日,是不是太趕了些?」

    賈母回過神,道:「若是二月不定,就得等到四月了,下聘沒有定單月的道理。況周家既有此意,必然是早已預備妥當了,一百二十套衣裳都能趕在二十八日之前做好,咱們不能比他們差了,過大禮時咱們不過回些茶餅羊酒果物,倒不費事。」

    賈赦恨不得立時便得了聘禮和聘金,好出去揮霍一番,聞聲道:「既然周家願意早些下聘,那就早些辦。何況不是說府裡的銀子不大夠用了?正好接上。」

    黛玉的嫁妝多,周家的聘禮總不會少得過分。

    賈母臉色一沉,滿眼怒火,指著他道:「呸!你這個做舅舅的,不說想著怎麼給外甥女兒添妝,倒先打起聘禮的主意來,虧你說得出口!我的話撂在這裡,周家的聘禮一個子兒不許動,明兒等玉兒出門子,都給玉兒添在嫁妝裡。」

    賈赦不服氣地道:「聘金是聘金,嫁妝是嫁妝,怎能混為一談?」

    賈母啐道:「你們做的那事兒,別想瞞得過我!為了你們,已是十分委屈了玉兒,如今還來打玉兒這一點子東西的主意?竟是先踩過我這把老骨頭再說!」

    一句話說將出來,賈赦、邢王夫人等都忙站起來,不敢吱聲。

    過了一時,賈母喘了一口氣,囑咐王夫人道:「我知道你現今忙得不行,十來家紅白喜事都得你出面過去,鳳丫頭病得起不來,珠兒媳婦又是個寡婦人家,下剩幾個女孩兒更不能出面,玉兒過大定和置辦嫁妝都由我做主。」

    王夫人恭敬應是。

    見賈赦夫婦臉上猶有不服,賈母冷笑道:「你們放心,玉兒的嫁妝不動用官中的。」

    聽賈母說不必府中給黛玉置辦嫁妝,賈赦等人臉色方和緩了一些,但隨即想到賈母的梯己極多,必然不會不給,沉了沉臉色,不說話了。

    賈母見狀,心中似打翻了油鹽醬醋茶,五味俱全。

    她知道府裡辦事多是陽奉陰違,單靠他們,銀子花出去了,東西反而置辦不出來,因此賈母不再經他人之手,而是吩咐鴛鴦將自己梯己中揀十幾年都不會陳舊過時的上用綵緞綾羅挑出一百二十匹來做黛玉的陪嫁,還有許多做四季衣裳的料子,她每年得到元春的賞賜就有好幾十匹,平常過壽過節外面孝敬上來的也極多,輕而易舉就能拿出這麼些來給黛玉。

    接連幾日,賈母不斷吩咐鴛鴦在庫房裡翻箱倒櫃地找東西,名家書畫古玩陳設每樣拿幾件出來,悄悄地送到黛玉房裡交給雪雁收著,賈母許多梯己還要留給寶玉,總不能都給黛玉,饒是如此,這些也夠黛玉體體面面地出嫁了。

    自始至終,賈母都沒有動用公中一分一毫,別人縱然不忿,卻也不好說什麼。

    雪雁本來打算等大定後一塊收拾,但看到賈母的舉動,立時忙碌起來,每日裡一樣一樣清點東西列到單子上,然後整整齊齊地收攏到各個雕花匣子描金箱子裡,裝得滿滿當當後鎖上,鑰匙都由自己收著,她唯恐丟了,還特特藏在須彌芥子裡。

    容嬤嬤道:「料子都是好的,只是姑娘的嫁衣須得更好的衣料才匹配。」

    雪雁想了想,道:「咱們家留下的東西裡有好幾匹大紅的料子,其中有兩匹是當年織造坊進上的貢品,一直沒捨得用,我去找來給姑娘繡嫁衣,想來比別的好。」

    說著開了耳房,埋頭翻找一陣,果然抱著一匹大紅布料過來。

    容嬤嬤只看了一眼,見那正紅的料子隱隱泛著光暈,她急忙走過去拈起一角,觸手溫軟潤滑,道:「的確是貢品,我曾經在宮裡見到過,給姑娘繡嫁衣,再合適不過了。」

    話音剛落,就見櫳翠庵的小丫頭抱著一個松花彈墨綾的包袱走進來,笑吟吟地對雪雁道:「我們姑娘說,別的都不如她的,給林姑娘做嫁衣正好。」

    自那日後,雪雁隨著黛玉又去過櫳翠庵兩回,與這小丫頭倒也熟悉起來,知她名喚末兒,年紀不過十六歲,聽她說話,便笑道:「你們姑娘又送了什麼好東西給我們姑娘?讓我瞧瞧,難道你們姑娘還留著大紅料子不成?」

    末兒打開包袱送到她跟前,輕輕將料子抖開,雪雁只覺得眼前似有無數霞暈閃爍,流光溢彩,雖然歷經歲月,卻依舊燦爛如新,細細一看,放在包袱中的大紅料子經松花色一襯,更顯得鮮艷無比,她用手一摸,竟比自己拿出的料子還好幾分。

    等她定睛一看,發現這塊料子只夠做一身嫁衣略剩一點,並不是整匹的。

    容嬤嬤大吃一驚,只聽末兒笑道:「這是幾十年前的老東西了,千金難買,我們太太統共得了一匹,這一塊特特留下來原說給我們姑娘做嫁衣的,不想我們姑娘入了空門,再用不到了,倒一直收著,直到今兒吩咐我送來給林姑娘,說這料子也只林姑娘配,別人都不配。」

    說到這裡,末兒神情低落下來,隱隱帶著三分傷感。

    雪雁不禁有些同情,其實妙玉也不想出家,所以一直心在紅塵,這塊料子恐怕她不知道看了多少次,午夜夢迴之際希望有朝一日能穿上身罷?

    黛玉走出來看了一眼,微微一陣歎息,似乎和雪雁想到了一處,對末兒道:「回去替我跟妙玉說,等日子過了,我親自過去道謝。雪雁,你替我送送末兒。」

    雪雁答應一聲,放下手裡的料子送末兒到園子門口方轉身回來。

    路過王夫人後院夾道時,可巧碰到玉釧兒出來,便站著同她說了一會子話,因舊年紫鵑在金釧兒死前勸過她一回,又在她死後送了兩匹紅絹,用來給金釧兒做了裝裹的衣裳,故玉釧兒對黛玉房裡的人一向親密幾分。

    玉釧兒道:「你們姑娘再過五六日就過茶禮了,你怎麼有空出來?」

    雪雁莞爾一笑,道:「眼下倒不忙,出來送人,你做什麼來?」

    玉釧兒道:「還能做什麼?不過聽說寶玉昨兒著了些涼,不知好歹,太太叫我去看看。另外,明兒是姨太太的生日,你們現今忙得不可開交,我白提醒你一句,可別忘記了。」

    雪雁恍然大悟,感激不盡,道:「若你不說,我倒真不記得了。」

    黛玉和薛姨媽畢竟非親非故,也沒有和寶釵認作姐妹,並認薛姨媽做乾媽,所以來往不多,她自己如今為了黛玉的小定大定忙得腳不沾地,滿腦子顧著登記東西,只記得二十八日的大定之日了,哪裡記得薛姨媽的生日。

    玉釧兒擺擺手,正要再說什麼,忽見趙姨娘朝雪雁招手,臉上不覺現出一分厭惡,輕聲道:「趙姨奶奶叫你呢,我先過去了,她橫豎沒什麼好事,你也別應她。」

    雪雁點點頭,等她進了園子,方走到趙姨娘跟前,含笑道:「姨奶奶叫我何事?」

    她素來寧可得罪君子,不願得罪小人,趙姨娘正是小人,故她言語和氣,臉上不見厭煩,趙姨娘見了,先就有了三分歡喜,笑道:「好姑娘,我跟太太請了假,去給我兄弟伴宿坐夜,明兒送殯,可巧我的丫頭小吉祥兒沒衣裳穿,借姑娘的月白緞子襖兒,回來就還姑娘。」

    雪雁聽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一會子打發人給姨奶奶送去。」

    趙姨娘歡天喜地地去了。

    雪雁回到房裡,卻見史湘雲正同黛玉說話,她微微一怔,先去自己房裡取了一件半新不舊的月白緞子襖兒出來叫小酒兒送去,道:「跟趙姨奶奶說,我如今身量長了,衣裳也穿不上了,就送小吉祥兒罷。」

    小酒兒撇嘴道:「就姐姐善心,她們一般有緞子襖綾子裙,只是怕弄髒了才來借姐姐的。」

    黛玉聞聲抬頭道:「不過是一件雪雁不穿的襖兒,給就給了,你們也不缺這麼一件,快送去罷,趙姨娘既要出去,少不得趕時候呢!」

    小酒兒方抱著襖兒送去。

    湘雲笑道:「姐姐如今倒大方。」

    賈母不斷往黛玉房裡送東西的舉動瞞不過人,如今府裡人盡皆知,光綢緞就有一百多匹,堆積如山,當他們聽說這是賈母給黛玉的嫁妝時,都不禁又羨又妒。

    想到自己雖已定親,嫁妝卻不知幾何,湘雲心裡百般不是滋味,暗暗傷感。

    黛玉尚有賈母疼愛憐惜,可卻無人給自己做主。

    她雖然是侯爺嫡女,叔叔嬸嬸畢竟和她隔著一層肚皮,父母留下來的東西叔叔嬸嬸都留給了她,卻不過寥寥,尤其母親嫁妝裡的衣裳綢緞過了十幾年,早已不能用了,哪裡比得黛玉所得,皆是光鮮亮麗,令人艷羨非常。

    黛玉心性剔透,一眼即知,不覺一歎。

    自從她定親放定之後,她就料到自己會引得諸姐妹如此,無他,只嫁妝一事,就足以令她們在意了,但是自己尚且無力做主,又能為她們做什麼?千言萬語,只怕適得其反。說到底,這些都是她倚仗先父遺蔭,論起父母依靠,自己倒羨慕他們呢!

    雪雁皺了皺眉,這幾日她隱約聽到一些風言風語,直到黛玉的嫁妝很惹人眼,但是她們怎麼不想想,黛玉得到的嫁妝東西才是林家中的多少?又不是黛玉故意炫耀。非得看著黛玉一無所有比他們可憐,他們才不會生出此心?

    因此,雪雁忙岔開道:「明兒是薛家姨太太的生日,史大姑娘送什麼做壽禮呢?史大姑娘現今住在寶姑娘的蘅蕪苑裡,想來該比我們姑娘送的略厚些。」

    提起薛姨媽的生日,湘雲想起寶釵為人厚道,和她情分最好,便笑道:「我才病了一場,也沒什麼東西可送,就把家常做的針線送給姨媽。」

    黛玉聽了,道:「我如今不出門,明兒打發人也送兩色針線過去便完了。」

    不想薛姨媽過完生日,卻又定了邢岫煙為薛蝌之妻,闔府稱奇。

    紫鵑近來常帶著汀蘭等人做荷包手帕衣裳鞋襪,好給黛玉做陪嫁之物,得知這一消息後不覺納罕道:「都說門當戶對,邢大姑娘家那樣窮,衣食不周,依附著府裡過活,家裡既沒家業,更別提嫁妝了,薛姨太太如何看中了邢大姑娘?」

    雪雁抱著料子過來分給眾人做,嗤笑道:「誰叫邢大姑娘是大太太的侄女呢!」

    薛蝌娶了邢岫煙,邢家和薛家便是親戚,邢夫人還有什麼理由反對金玉良緣?不過是薛姨媽為女兒謀劃打算罷了,如今府中上下只有賈母一直不肯鬆口了。不過邢岫煙生性淡泊名利,耐得住貧寒,守得住本心,的確是個極難得的人,有此終身倒也是一段好事。

    紫鵑搖頭歎道:「連這樣的事情都算計著能得到什麼好處,到底有什麼意思呢?」

    既然薛家和邢家兩家合意,她們便不再說什麼了。

    轉眼間已經到了二月二十八日,較之小定時更見春意融融,芳菲盛開。

    這一日榮國府的熱鬧遠勝小定之時,薛蝌和邢岫煙定親遠遠比不上,周家將禮單和聘金聘禮一併放在紅漆木盤匣箱等物中,請人手捧擔挑,列成長長的隊伍,鼓樂相伴,送到榮國府,放在榮禧堂中一一排開,供榮國府來往的世交故舊親友等人過目。

    沿途之中,紅妝耀眼,不知道有多少人對此指指點點,稱讚不已。

    周家請了五十名針線上人幾日內做好黛玉的一百二十套衣裳,繡工別緻,縫製精巧,周家做事妥帖,早在商議聘禮聘金時,請媒人親自拿了黛玉的尺寸回去,因此有的衣裳按照黛玉現今的身量,有的則稍稍放大了一些,今年乃至於幾年內黛玉都可以上身。

    聘金聘禮等男客看過後避開,女眷們方同賈母過去看。

    她們對此本不甚在意,不想一見聘禮聘金之豐厚,只怕在京城裡都少有人比,臉上不覺閃過詫異之色,雖說林黛玉嫁妝豐厚,可是周家給的聘金和聘禮也太多了些。

    桑母和周家略有來往,早知道了周家送的聘禮聘金數目,今兒一見,拿著禮單一看,仍不免一笑,對賈母道:「這麼些東西有幾家拿得出來?倒是玉兒有福,周家這樣看重她,我見了心裡也歡喜,想必老太君和我一樣。」

    賈母點頭笑道:「正是,是我玉兒有福。」

    然後對著眾人道:「周家送來的這麼些聘金聘禮,我們府上不拿一個,都留給玉兒出閣時添在嫁妝裡帶過去,也算是我疼她一場。」

    眾人又是一驚,都嘖嘖道:「老太君真真是疼外孫女。」

    話雖如此,卻有些人不以為然,與林家被侵吞的財物相比,這不過是小巫見大巫罷了。

    桑母不免有些意外,但是隨即明白了賈母的想法,對她的無奈自己也感同身受,她也是盡量給黛玉多多加重嫁妝的份量,感慨道:「的確是玉兒有福,有這麼為她打算的外祖母,不枉她時時刻刻心裡只記掛著自己的外祖母。」

    張夫人笑道:「所以說這才是祖孫情深!」

    別人猶可,唯有邢夫人看著一對對金錠,一套套華裳,一匹匹綾羅,一件件首飾,列於堂上,真是光彩奪目,件件精緻,更有無數茶酒果物,府裡竟然一分不得,頓時心疼不已。

    邢夫人原是賈赦填房,嫁進來後,既不曾見過賈敏十里紅妝的場景,府裡又沒有嫁過女兒出去,平常應酬交際都是王夫人出面,與她不相干,故不曾見過如此豐厚的聘禮和聘金,可是賈母當面言明,將來黛玉出嫁時若是這些東西不見,榮國府必定貽笑大方,邢夫人再惱怒亦無計可施,只得神色木然地在旁邊服侍著賈母。

    自從去年替賈赦討要鴛鴦不得,被賈母斥責一頓後,邢夫人在賈母跟前越發不得臉面了,心中縱有不滿,也不敢表露出一絲一毫。

    對於賈母,賈赦夫婦也是深恨其偏心,若不是賈赦眼瞅著賈母將東西都要留給了寶玉,他們房裡一個不得,怎會想起要鴛鴦,鴛鴦長得也不是格外標緻,不過是看中了她是賈母的總鑰匙罷了,誰承想她兄嫂應了,她倒倔強得不行,弄得賈赦好生沒臉。

    如今賈母將周家的聘禮留給黛玉,賈赦得不到好處,心裡更添了三分怨意。

    雪雁知道除了賈母外,其他人都有所不滿,不覺暗暗冷笑,侵吞了林家那麼多東西,如今不花費他們一分一毫,皆是賈母梯己所出,不過是聘金沒有交給府上,他們倒先埋怨了。

    客人走後,賈母立即命人將聘禮和聘金都抬到自己院中廂房,經黛玉過目後交給她。

    姐妹們見了,都不好過來打攪。

    雪雁快手快腳地在大定當天就把聘禮聘金收拾妥當了,尤其是衣裳被褥綢緞等物,果然如容嬤嬤所言,都是上等之物,顏色花樣質地十幾年內都不必擔心陳舊過時,連同賈母給的那些一起,用樟木箱子一一裝置,小心保存防霉防蛀,以後還得時不時地拿出來晾一晾。

    到這時候,賈母的東西廂房都放滿了黛玉的嫁妝,雪雁見一回笑一回,雖然沒有百萬之財來得震撼人心,但是這些東西足夠黛玉出嫁時讓人羨慕不已了。

    堪堪忙完,次日一早宮裡卻有消息傳來,說年初病的那位老太妃薨了。

    因當今以仁孝治天下,其喪禮辦得格外隆重熱鬧,又敕諭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庶民三月不得婚嫁,而賈家凡是有誥命在身的皆入朝遂班按爵守制,賈母、邢王夫人、尤氏等忙碌不堪,每日入朝隨祭,直到未正時刻方回。

    雪雁禁不住說道:「虧得是昨兒個的日子,不然得等一年呢!」

    說完,暗暗慶幸周家選的日子好,若不是現今得了消息,她都忘記有一位老太妃薨了。

    兩府裡因此群龍無首,越發生出無數事情來,雖有尤氏留下,薛姨媽搬進園中,亦難照管,黛玉約束房中人等,不必和旁人一起,只清清靜靜地守在房裡繡嫁妝,便是去園子裡閒逛,亦不和人是非,一時之間,園子裡的種種聒噪竟與她們毫不相干了。

    忙完了事,雪雁靜下心來,正要去賴家走一趟,賴尚榮去年得了實缺,賴家在府裡的地位越發水漲船高,雪雁跟著沾了不少光,今年回來就去了一趟,便再也沒空去了。

    腳才踏出門,就聽說宮裡來人找她。

    雪雁微一凝思,知是於連生無疑,除了他,自己再不認得別人了。一面想著,一面出去,果然是他,尤氏聽聞後,早已打發人請進來,並送到賈母院中與她相見。

    兄妹二人大半年沒見,此時相視一看,俱有所改變。

    在於連生眼裡,雪雁出落得風流標緻,氣度高華,在雪雁眸中,於連生言行氣度都和以往有所不同,衣著配飾十分名貴,便知他在宮內過得如魚得水,請進自己房中,讓座倒茶,含笑道:「瞧大哥的模樣,可是高昇了?偏我沒得消息,竟不曾恭喜大哥。」

    於連生笑道:「什麼高昇?不過比以往多些輕省差事罷了。」

    雪雁道:「既比以往輕省,可見強了不少,誰也不能一步登天,一步一步來罷!」

    說著,起身拿出給於連生的東西,好大一個包袱,裡頭包著兩件貂皮衣裳和兩雙鹿皮靴子,笑道:「這次出門帶了不少東西回來,那裡貂皮好,我給大哥做了一件襖,一件袍子,見不得大哥的面兒,一直都沒有送出去,大哥既來了,就帶回去,只是目前卻穿不上了。」

    對於雪雁記掛著自己,於連生心中依舊感動,忙接過來道:「那就等年下我再穿。」

    雪雁又拿出一個水綠綾子的包袱,笑道:「這裡倒做了兩套春衫和兩雙鞋。」

    於連生沒有推辭地收了,雪雁登時眉開眼笑。

    看著她臉上的笑容,於連生道:「沒想到你我倒是想到一塊去了,我也給你帶了好東西。」

    雪雁明白於連生有什麼東西一定會記得自己,就像自己也記得他一樣,便笑道:「是什麼好東西?值得大哥特特帶來給我?若是上回那樣的瑪瑙串子,大哥還是留給自己戴罷,現今大哥和從前不同,身邊該多留些東西。」

    於連生笑道:「是你們女孩兒戴的東西,我留著做什麼?」

    說話間,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緙絲牡丹紅錦盒,打開遞給雪雁,裡面卻放著一枚玉鐲,雪雁拿過來套在腕上,尺寸相合,玉鐲上並無花紋,打磨得瑩潤光滑,難得的竟是紫玉所製,紫光流動,玉色剔透,十分罕見。

    雪雁愛不釋手地把玩,道:「大哥從哪裡得來這樣珍貴之物?」珍珠翡翠瑪瑙珍珠金銀首飾她都有,最名貴的羊脂白玉也有一塊妙玉送的玉雁,但是卻沒有一件紫玉。

    白魚赤鳥之符,黃金紫玉之瑞。

    紫玉,乃祥瑞之物。

    於連生見她喜歡這枚玉鐲,面上更顯得高興,笑道:「我在宮裡得了不少賞賜,用那些賞賜同別人換來的,妹妹喜歡就好。」

    雪雁忙道:「我喜歡得很。」

    於連生聞言放下心來,然後說了一回別離之後的事情,悄悄地說起宮裡的消息,低聲道:「這位老太妃原極得老聖人喜歡,不知為何忽然就薨了,我瞧著不大像,倒是聖人和老聖人之間越發劍拔弩張了,很是涉及到朝堂上的大官,我聽說你們姑娘嫁的就是周家的小將軍,也不知道是否會牽扯到周大學士,你好歹提醒一兩句。」

    於連生現今已是戴權的心腹,察言觀色的本事更上一層樓,見到聽到的機密比以往多了不少,很快察覺到一定會有官員成為替罪羔羊,只是眼前老太妃薨了,朝堂上沒動靜罷了。

    聽了他的提醒,雪雁眉頭一皺,肅容道:「我知道了,多謝大哥。」

    有些話,不必說第二遍,也不必深入,二人本性都聰明,隨即便岔開了話題,雪雁說起黛玉小定和大定時的熱鬧,又說起周家的聘禮很貴重云云。

    於連生笑道:「我從宮裡出來,聽說了,好些人都說你們姑娘有福,周家這樣看重她。」

    雪雁微微撇嘴,可是周家若是不好,對於黛玉而言是禍非福。

    只盼著周家能挺過去,黛玉一輩子平平安安。

    於連生不敢久留,見雪雁平安如初,便放心地回宮,回房收拾好衣著,去戴權跟前回話銷假,戴權道:「你來得正好,拿著東西隨我來。」指著桌子上的兩個掐絲錦盒,讓他捧著跟他出去。

    於連生忙應了,然後捧著錦盒跟他出了大明宮,逕往後宮行去,不知走了多久,竟到了一處極偏僻的院落,不似宮殿,卻頗精緻,鼻端隱隱嗅得一陣檀香之氣,三四個小宮女從裡頭笑著迎了出來,一面行禮,一面道:「戴爺爺來看姑姑?」

    戴權笑道:「咱家奉旨送幾樣點心鮮果給南華姑姑。」

    帶著於連生踏進院落裡,只見花陰下設有一張軟榻,榻上躺著一名女子,見戴權進來,並不起身,只抬眼含笑道:「公公怎麼有空來?」

    走近那女子一看,於連生頓時大吃一驚,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了。

    原來這女子身上蓋著一幅紗衾,一動不動,倒也罷了,但是形貌舉止竟和雪雁至少有五分相似,尤其是一雙眉眼簡直是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只是她年紀看起來比雪雁大了十多歲,約莫二十六七歲左右,面色蒼白,骨瘦如柴,像是病入膏肓似的。

    也是今天剛見過雪雁,於連生一見這女子就想起了她。

    只聽戴權笑道:「老爺打發我給姑姑送兩樣點心瓜果,嘗個味兒。」

    南華姑姑仍是不動,笑道:「回去替我謝聖人之恩,竟是容我造次,無法起身磕頭了。」

    戴權忙道:「姑姑還是躺著好,若因我來一趟,弄得姑姑不好,豈不是我的罪過?連生,快將東西遞給服侍姑姑的小宮女兒。」這句話卻是對於連生說的。

    於連生聞言,顧不得心中疑惑,連忙將錦盒遞給上來接東西的兩個小宮女。

    南華姑姑看了於連生一眼,笑道:「這孩子倒有幾分面生,才跟了你的?」

    戴權坐在榻前的一張精雕山水鼓凳上,拿了一塊瓜果遞到南華姑姑嘴邊,方笑答道:「正是,我見他是個知恩圖報的孩子,性子又機靈,就叫到了跟前,已跟了我幾個月,今兒頭一回帶過來讓姑姑瞧瞧,也是他的一場造化。」

    南華姑姑順勢咬了一口,吃完,道:「見了我有什麼造化?不過認認人,下次你打發他來送東西,我知道是你打發來的。」

    說著,命小宮女道:「還不過來,難道叫戴公公動手不成?」

    旁邊的小宮女忙上來接手。

    戴權收回了手,道:「聽姑姑說的,我有什麼金貴的?能服侍姑姑一場,也是我的好處。」

    於連生在旁邊既看且聽,心中暗暗納罕,戴權是何等樣人,服侍長乾帝的老太監,老人兒,在南華姑姑跟前居然如此行事,不知這南華姑姑是誰,竟和雪雁生得如此相似。

    南華姑姑笑道:「說得我好像十分金貴似的,卻不知我不過是個奴才丫頭,蒙聖人隆恩,才住在這宮裡,有宮女太監服侍,有錦衣玉食享受。只是我不為別的,我那妹妹可有消息了?這麼多年了,我不知能活到哪一日,只盼著能姐妹團圓,我死也瞑目了。」

    提到此事,戴權臉上掠過一絲慚愧,道:「一直都派人打聽,但是人海茫茫,原先的人牙子早已死了,只知道賣到了大戶人家,卻一直沒有消息。」

    南華姑姑臉上微現失望之色,隨即強笑道:「公公快別自責了,原是我強求了。」

    戴權忙道:「姑姑沒求過什麼事兒,這一件我必定給姑姑一個交代。」

    南華姑姑聽了,長歎出聲。

    戴權安慰道:「姑姑別擔憂,已經有些眉目了,想來很快就有消息了。」

    南華姑姑眼睛一亮,忙道:「果然?你不是哄我?」

    戴權笑道:「哪裡敢哄姑姑?聽說姑姑的妹子是賣到了金陵,正循著這條消息打探呢。」

    南華姑姑想了想,點頭道:「金陵距離姑蘇不遠,姑蘇的女孩兒自來生得好,素來都是賣往金陵、揚州和姑蘇府城這三個地方,當初我就是被賣到了揚州。金陵鄉紳極多,也不知道她被賣到了哪一家,好在不是揚州那樣的地方,許能安然無恙也未可知。」

    戴權笑道:「正是這麼說,金陵雖然有幾大家子盤根錯節地獨霸一方,到底比揚州乾淨些,姑姑這樣聰明的人,妹子定然也一樣伶俐。」

    南華姑姑歎道:「但願如此罷。」

    戴權又勸慰了許多話兒,看著天色不早了,方帶著於連生出來。

    於連生雖未在南華姑姑跟前說過隻言片語,心中卻滿是疑團,但又不敢問戴權,戴權如今看重他是真,卻也沒到任由他詢問的地步。

    因此,於連生百思不得其解後,晚間回房向和他一房的李太監打聽。

    李太監今年三十歲,進宮多年,知道的消息多,因於連生雖是個後起之秀,待他倒一向尊重,故同於連生情分頗好,於連生送給雪雁的那只紫玉鐲子就是用自己所得的所有賞賜同他換的,聞得他問,便道:「你見到南華姑姑了?」

    於連生點頭道:「今兒戴公公去瞧南華姑姑,我捧著東西過去的,只是從來沒聽說過南華姑姑其人,又不敢問戴公公,只好來問你,免得一無所知,衝撞了什麼。」他心裡最記掛著的卻是南華姑姑長得和雪雁過於相似,別的,倒不在意。

    李太監喝了一口茶,慢慢地道:「說起來,南華姑姑救過聖人的命,所以才有如今體面。」

    如於連生所料,他毫不意外,今日見到南華姑姑時,他心裡就想過,南華姑姑說自己是個奴才丫頭,可是偏有現今的體面,連戴權都對她和顏悅色,那麼絕非是普通丫頭,若不是極得上頭倚重,便是曾經做過什麼忠義之事。

    李太監道:「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也只跟聖人從潛邸中出來的人才知道。」

    於連生忙起身給他倒茶,道:「請公公說說,我也好心裡明白。」

    李太監喜他這份眼色本事,便道:「南華姑姑原是皇后娘娘的陪嫁丫頭,打小就生得伶俐標緻,針線又好,聽說皇后娘娘那時還是皇妃,本打算給她開了臉兒呢,若是那時候開了臉兒,現在就是一個娘娘了,真真可惜了。」

    於連生道:「我瞧著南華姑姑倒不像有什麼可惜。」

    李太監笑道:「那是當然,她是聖人的救命恩人,若不是為了救聖人,如何落得動彈不得的下場?不光聖人心裡記著她,皇后娘娘也十分感激她,她在宮裡雖然沒有什麼身份,可是地位是實打實的,就是貴妃見了,還得問一聲好呢!」

    於連生聽到這裡,疑惑略解,道:「怪不得戴公公去了,南華姑姑躺在榻上一動不動。」

    李太監歎了一口氣,道:「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總有七八年了罷?聖人剛剛大婚沒多久,有了自己的府邸,不想一日書房忽然走水了,門口缸裡的水不夠滅火,偏生那日前頭設宴待客,忙碌得不得了,後院就那麼幾個丫頭,個個膽小怕事只知道哭,人心惶惶之際,可巧南華姑姑路過,聞得聖人進去後著火的,如今還沒出來,就把缸裡最後一點水倒在自己身上,衝了進去。原來聖人在裡面已被濃煙嗆昏了,火勢差一點點就燒到了聖人身上,南華姑姑脫□上濕透的衣衫掩住聖人的口鼻,硬生生將聖人從火海裡背了出來。」

    於連生聽得驚心動魄,若果然如此,難怪南華姑姑會得戴權如此敬重了。

    只聽李太監又道:「只可惜將及門口時,一根燒斷的橫木掉了下來,南華姑姑畢竟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頭暈眼花手腳酸軟,又背著聖人,邁不出門檻,你知道越是尊貴的人家門檻越高,偏是這門檻礙了事兒,她當機立斷,把聖人拋給門外已經趕來的侍衛,自己被橫木砸到了脊骨,雖然立即被救了出來,但是卻再也站不起來了,就此癱在床上。」

    於連生一臉敬佩,道:「南華姑姑真真是有膽有識!」

    聽到這裡,他已然明白了,那場火勢必然不是無故走水,定然是涉及到了奪嫡之爭。

    李太監喝了一口茶,淡淡一笑,道:「南華姑姑救了聖人一命,感激她的人何止皇太后和皇后娘娘?平素待她十分親厚,聖人登基後也額外照應,問她有什麼心願,她說,自己十一歲被賣作丫頭給哥哥娶親,她哥哥說過幾年後就為她贖身,所以這一輩子就想見見自己的家人,聖人打發人去她老家,不想他父母哥哥早就沒了,只剩下那個眼下還在尋找的妹妹。」

    於連生心中一動,問道:「南華姑姑似乎是姑蘇人氏?」

    倘或他沒有記錯的話,雪雁也是姑蘇人氏,不過她自小被賣到林家,早已不記得家住何處,父母何人,還有沒有別的兄弟姐妹。

    李太監點了點頭,道:「正是姑蘇人氏,凡是曉得南華姑姑的人都知道。但是見過南華姑姑的人不多,外面的達官顯貴極少有人知道她。南華姑姑說,她父母哥哥答應過她好好照顧妹妹,誰能料到她父母哥哥一病死了,寡嫂貪嗇,竟將她才五歲的小妹妹賣掉了。」

    於連生聽了,不再言語。

    他不知道雪雁是否是南華姑姑的妹妹,在宮裡也不敢多說什麼,打算下一回見到雪雁時問問她到底有沒有兄弟姐妹,若是的話,有這麼一個姐姐,對雪雁大有好處。

    雪雁絲毫不知於連生進宮後見到了這麼一個人物,而且和她頗有瓜葛,她如今正在賴家,同賴嬤嬤和賴欣榮兩人說閒話,黛玉定了顯赫之家,名門之後,她這個貼身大丫頭也跟著水漲船高,不是當初那個一無所有的小丫頭了。

    欣榮已定了親,是個舉人,原本預備今年成親的,不想老太妃薨了,只得往後挪。

    賴嬤嬤摩挲著雪雁的手,道:「林姑娘已經定下來了,你到底有什麼打算呢?是跟著林姑娘嫁過去在周家嫁個管事,還是在林姑娘出閣之前放出去自行配人?」

    雪雁落落大方地道:「早著呢。姑娘若是十五歲出閣,我跟過去過兩年再出去。」

    總得將那筆財物交還給黛玉,她方能功成身退。

    況且,見的人多了,知道的也多了,這裡只有一個黛玉能和她說得到一處,別人怕是很難懂她了,她不想為了嫁人就隨便找一家,與其如此,倒不如乾乾淨淨的,何等自在。

    她前世沒有結婚,今生不成親依舊還是過日子。

    對於雪雁的漫不經心賴嬤嬤微感可惜,以雪雁的品貌才氣,也能和欣榮一樣嫁個讀書人呢,將來若是中了進士,就是名正言順的官太太了,有黛玉夫家倚靠,必然步步高陞。

    賴嬤嬤又問道:「你們姑娘的嫁妝料理得如何了?」

    雪雁笑道:「就差些藥材和首飾了,以及一些零碎東西,藥材在山海關置辦了好些,首飾和零碎物件再說罷,現今姑娘的荷包手帕等小物件都由紫鵑姐姐帶著人做活,幾個月就得了,就是衣裳鞋襪暫且不急,姑娘還在長身量呢,等到出閣前兩個月做也不遲。」

    賴嬤嬤點頭道:「倒好,你們姑娘比別的姑娘強些,她們還沒動靜呢!」

    提到迎探惜三人,雪雁幽幽一歎。

    欣榮問道:「聽說府裡現今由三姑娘做主,讓底下的婆子承包了園子各處的莊稼花草?」

    雪雁忍不住一笑,道:「還是跟你學的呢!」

    欣榮撇了撇嘴,道:「我哪裡有這樣的本事做主?咱們家裡的園子承包出去,是祖母的意思,一年到頭不必花費銀子修整園子,倒還有二百兩銀子的剩,真真是兩全其美。三姑娘聽了咱們家的法子如此行事,怕是不成,那府裡的奴才,沒被選上承包的人縱然得了一點好處,可到收成的時候見承包的人得的更多,如何肯甘心?我瞧著,必不能長久。」

    雪雁聽了,深以為然。以往掐個花兒朵兒什麼的沒人管著,現今個個都當做寶貝似的,除了供奉各房的東西外,餘者皆不許人碰,那些糟蹋慣了的大小丫頭們如何肯甘心?

    賴嬤嬤道:「三姑娘是個精明有志氣的,只是可惜了,不是托生在太太肚子裡。」

    雪雁一哂。

    又說了一回閒話,告辭而去。

    至次日一早,雪雁正在對鏡理妝,因見她穿著白綾子薄棉襖,外面罩著丁香紫的繡花背心,底下繫著一條同色裙子,配著腕上的紫玉鐲,風致嫣然,淡雅宜人,黛玉不禁嘖嘖稱歎,站在她身後上下看了一回,道:「你穿紅好看,穿淺也好看,真真是淡妝濃抹總相宜。」

    雪雁將白玉簪子插在發間,頭也不回地道:「這話只配用在姑娘身上。」

    話音一落,聽到外面熱熱鬧鬧,黛玉便問出了何事。

    小荷進來道:「因朝廷有命,凡是有爵之家不許筵宴音樂,但凡家中養了男□伶的,都一概蠲免遣發,東府裡大奶奶來問太太的意思,不想只有四五個人肯走,剩下都不願意回家,說回去了也會被賣,所以老太太正在分給各房,叫姐姐去一個領來呢。」

    雪雁不想要藕官,倒不是看不起她,只是黛玉已經定親,身邊無論如何都不能留她。

    容嬤嬤見狀即明,和她深有同感,道:「你不好開口,讓我去。」

    黛玉忙囑咐道:「嬤嬤告訴老太太就說是我不要的。」

    一時到了賈母房中,果然見到賈母正在把幾個小戲子指給各房,只留下了文官自使,正旦芳官給了寶玉,小旦蕊官送了寶釵,小生藕官指給黛玉,大花面葵官和小花面豆官送了湘雲和寶琴,老外艾官給了探春,尤氏則將老旦茄官要走了。

    幾個小戲子紛紛擾擾地過來給賈母磕頭,滿滿當當一屋子人,個個喜笑顏開,她們早就想進園子了,別人還罷了,獨寶玉喜得上躥下跳,拉著芳官不放,又說這個好,那個伶俐。

    見到容嬤嬤過來,賈母笑道:「怎麼勞煩嬤嬤親自來了?不拘打發人領了藕官去便是。」

    容嬤嬤行了禮,含笑道:「屋裡都忙著,也就我一把骨頭清閒,聞得老太太分丫頭,姑娘叫我過來告訴老太太一聲,我們屋裡人多,丫頭儘夠使了,再添一個人倒不好,又恐別的大小丫頭欺負她新來的,因此竟是老太太留著使喚罷!」

    賈母見容嬤嬤出面,便知她們必有思量,想了想,便依了。

    藕官身量苗條,容色清秀,舉手投足間更一種風流味道,寶玉心中十分喜歡,聞得容嬤嬤此語,也恐當差日久的大小丫鬟欺負藕官年紀小,忙扭股兒糖似的猴在賈母身上,百般央求道:「老祖宗,不如給我了,橫豎闊朗,藕官去了,還能和芳官作伴,先前鳳姐姐從我那裡要了小紅去,現今還缺一個人呢!」

    賈母笑著摟他在懷裡,道:「好,好,好,你既要,就帶了芳官和藕官去。」

    寶玉登時喜笑顏開,果然親自帶了芳官和藕官回去,命人不可欺負了她們兩個,惹得中一干人十分不悅,又見她們兩個年紀小,性情高傲,自打進了,萬事不管,萬事不做,只顧著和園子裡的丫頭婆子口角吵鬧,故此極厭惡她們,又有一干人知道她們唱慣了戲,不慣針黹女工,寶玉憐她們天真無邪,倒也不加以責備。

    只是園子裡卻就此熱鬧了起來,沒有一天不生出十幾件事來,清明那日藕官偏又惹出一件燒紙的風波,因寶玉護著,婆子方不得已討饒,只是到底記恨上了。

    紫鵑道:「虧得咱們房裡沒有要藕官,倘或留下了,做出這樣的事情來,豈不是姑娘之過?」黛玉住在這裡都不敢為父母燒紙祭祀,藕官膽子卻大得很,哪裡知道厲害。

    雪雁同樣慶幸不已。

    轉眼到了送靈之日,賈母邢王夫人等俱要出門,只帶了大小六個丫頭並管事媳婦,剩下鴛鴦和玉釧兒在家,將上房鎖了,只帶著丫頭婆子在下房歇息,賴大添了許多人上夜,關門閉戶,只走西邊小角門,唯有王夫人大房後面有姐妹們進出,東邊通薛姨媽的角門,又都在內院之中,沒有關門落鎖,餘者處處安插妥當。

    雪雁頓覺府裡清淨了許多,剩下的只有園子裡熱鬧非常,黛玉也不能和閨閣密友們筵宴來往,她們這一房平素在家繡活,除了去李紈處坐坐,或往櫳翠庵一遊,別處都不肯去了。

    這日清晨,外面下了一點微雨,映襯著玉堂富貴,十分好看。

    雪雁捧著兩盆鮮花放在紗窗外面的窗台上,黛玉親自動手,將簾子放下,拿獅子倚住,隔著紗窗問道:「你看看大燕子回來了沒有。」

    雪雁笑道:「天還有些寒氣,想是再過幾日就該回來了。」

    黛玉點點頭,只盼著燕子早些兒帶來江南的春意。

    雪雁轉身上了台階,忽見賴嬤嬤打發人來叫她,慌慌張張的,不似平常,道:「姑娘,老太太叫你去呢,快些過去,車子已在外面等著了。」

    雪雁笑道:「出了什麼事?這麼心急火燎的?等我換件衣裳。」

    來人扯著她道:「快別換衣裳了,先過去罷。」

    雪雁只得揚聲告訴黛玉一聲,然後隨著來人坐車到賴家,剛一進門,就見欣榮拉著她道:「你們姑娘的公公被彈劾了。」

    雪雁大吃一驚,忙問道:「幾時的事兒?」

    賴嬤嬤坐在上頭,皺眉看著欣榮無措的樣子,低聲斥責了兩句,方對雪雁道:「就是今兒一早的事情,不少官員紛紛彈劾,還說到了舊年老聖人在位外放時的事兒,總之,也不大清楚,老聖人大怒,已經將周大學士下了大獄了,又派心腹審訊。」

    作者有話要說:雪雁的身世終於呼之欲出了,木有高貴身世,木有狗血來歷,雖然有個姐姐,卻也不會有依靠她做什麼。

    本來今天想更二萬的,可惜速度有點慢,沒寫到,所以就更這些吧\\(^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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