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35第三十五章 文 / 雙面人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雪雁忙著給黛玉找衣裳配首飾,給黛玉送東西的四個女回到桑家,向桑母回話。
四一進屋,就覺得一股涼意撲面而至。
房內角落裡各置冰盆,茶几上設有茗碗鮮花嫩果等物,自有一股幽香。
桑母昨日到家,經過一夜歇息,今兒是精神抖擻,一雙眼睛精光四射,她坐羅漢榻上,倚著涼枕問道:「見到林姑娘了?的話說了?可答應明兒過來?」
徐氏坐桑母身前的鼓凳上,面上頗有幾分不解地聽著。
一旁的丫鬟拿著美拳給桑母敲腿,桑母神情閒適,半瞇著眼睛聽女回道:「回老太太,見到林姑娘了,也說了老太太的話,林姑娘謝了好幾回,謝老太太記掛著,謝老太太給東西,說明兒過來給老太太請安兼拜謝,榮國府裡史老太君原說還得去打平安醮,林姑娘說橫豎初一才去,明兒卻不必,因此史太君方允了。」
桑母睜開眼睛,捻了捻腕上的珠子,歎道:「難為她了。」
擺手叫四個女下去。
待四下去後,徐氏方開口問道:「瞧著林姑姑雖說處境略有艱難,卻也沒有到老太太說的那樣地步,老太太怎麼忽然回來了?倒叫和大爺措手不及,只恐沒有給老太太收拾好房間,叫老太太受罪了。」
山海關距離京城並不甚遠,饒是桑母上了年紀,途中行程緩慢,十來日也就抵達京城了,因此徐氏方說忽然二字。
說著,徐氏又道:「老太太昨兒個到,今兒很該好生歇一歇,過幾日再忙活也使得。」
桑母道:「哪裡有心思歇息,昨兒夜裡也就只顧著輾轉反側了。」說著,對著給她捶腿的丫鬟道:「小翠,去叫把帶來的東西抬來給們大奶奶看。」
小翠答應一聲,放下美拳出去了。
徐氏聽了,滿腹疑竇。
桑母由著她滿臉疑惑,並不開口為之解釋。
徐氏見她沒有解釋的意思,便將身下的鼓凳挪到榻前,拿起美拳給桑母捶腿。
過一時,小翠帶著幾個婆子搬了兩件東西來,徐氏抬眼一看,卻見一件是紫檀透雕點翠嵌玉石山水物的十二扇大屏風,一件是三尺來高的珊瑚盆景兒,通體朱紅,晶瑩無比,沒有一絲雜質,都是上上之物,就是桑家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東西。
徐氏看罷,愈發糊塗了,道:「這兩件東西有什麼古怪不成?」
桑母冷笑一聲,道:「東西沒有一點兒古怪,只是這來歷叫覺得有些兒匪夷所思罷了。」
說完,叫丫頭婆子都下去,只留心腹再跟前,方指著屏風對徐氏道:「這座屏風乃是當年咱們家老姑太太出門子時的陪嫁,那時候曬嫁妝,因是一棵紫檀木頭上做出來的,不知道叫多少眼紅呢!」
又指著珊瑚盆景道:「這個珊瑚盆景兒是的嫁妝之一,因當年咱們家分家分薄了家產,咱們這一房雖是長房長子,可是曾祖仁厚,分了一半東西給幾個兄弟,剩下的家業不免有些薄了,又要養活許多依附過來的旁支子弟,又要情往來,很是艱難了幾年,那幾年入不敷出,老姑太太送娘家的禮很厚重,她做壽時,就送了這個作禮。」
徐氏吃驚道:「既然是老姑太太的東西,如何老太太這裡?」
語音一落,徐氏便想起榮國府挪用林家財物之事,不禁歎了一口氣,不用桑母說,她差不多猜到了七八分,想必是榮國府拿著林家的東西送禮了。
徐氏常常與應酬,自然知道世家的底細。
雖然都說世家如何有錢,可是情往來是最大的一筆支出,年年送禮都不是小數目,還要年年預備進上的萬壽節禮、千秋節禮等等,這些可都是有出無進,而且同僚中送的禮很多時候都不能太薄,這便造成了從這家收的禮送到別家的情況。
榮國府這兩年為了這麼一座省親別墅,幾乎掏空了家底,那些都是現銀,其中包括挪用了林家的。銀子花完了,沒錢採買禮物,就動了林家東西的主意。林家幾輩子的積累,多少年的古玩奇珍,不是賈家一時半會能折變的,用了這些東西作禮,反倒省了採買的麻煩。
若用林家其他的東西還罷了,可是竟動了林家主母的嫁妝,未免有些過分了。
果然聽桑母道:「說來可笑。今年六十六整壽,辦得大了些,不光山海關那邊的送禮,京城和各地親友都千里迢迢送了禮,連聖都賞了東西,也算十分體面了。過了幾日清點壽禮時發現了這兩件東西,看了禮單,原來是樂善郡王府裡送的。不必問,已明白了,必然是賈家拿了姑姑的東西作了體面送,偏樂善郡王府裡覺得東西好,又送了給。若是別家也許老姑太太送了,但是林家何等家業,從來沒有動媳婦嫁妝的道理,況且曾經和老姑太太通過書信,她說將來這些都傳給自己兒子媳婦孫子孫女,絕不會送。」
徐氏道:「恐怕是沒想到東西兜兜轉轉竟送到了本家。可憐林姑姑一點兒都不知道呢!」
忽然想起黛玉之穎慧靈性,徐氏又道:「林姑姑未必是不知道,怕是無所為。從前接她來住時,管家理事都叫她和婉兒媛兒一同幫算賬,竟不必教什麼,反看得比還透些。」
桑母點頭道:「從前她娘京城這些閨閣女孩兒中就是十分不凡,能想到她之靈透。」
徐氏沒見過賈敏,不知賈敏其如何,但是卻能從黛玉身上能想像到賈敏年輕時的風采,不禁悠然神往,道:「老太太就為了這個特特地從山海關趕回來?」
老太爺雖然受到林如海之托,可是斷然沒有為這個勞煩老太太趕回來的道理。
徐氏素日當家作主,上頭不必服侍太婆婆和婆婆,現今老太太回來,她便如鳳姐一般,須得時時刻刻老太太跟前立規矩,雖然沒有什麼怨言,可到底不及先前自。
桑母看了她一眼,歎道:「年紀雖大,輩分卻小,不好帶她出門應酬,早就想回來了,偏舊年事情多,老太爺非得給做完壽才叫走,故耽擱到今年。原本還想著再遲兩個月等老太爺過完壽再回來,不想見了這東西,老太爺著實忍不住,先叫回來。橫豎過一二年老太爺大約也該回京了,先回來也使得,就是想回去也十分便宜。」
桑母上了年紀,並不意和桑隆分別,況且桑隆說自己如今坐鎮山海關,卻已有數年不出戰了,等過了七十即使當今不調他回京,他也該上書乞骸骨,退位讓賢。所以夫妻兩個縱然此時離別,亦不過一兩年就能相聚。
徐氏含笑恭維道:「老太爺和老太太為了林姑姑如此,林姑姑若知道了,必定感激不已。」
與榮國府這樣的近親相比,恐怕還是他們桑家為黛玉著想的多些。
徐氏接黛玉過來住的時候,從她隨身小丫頭的隻言片語裡隱隱約約察覺到榮國府似乎不僅僅是不教姑娘管家理事應酬交際等事,彷彿也不是很願意黛玉常常出門或是見客,只是他們這幾家偏是位高權重之戶,來接黛玉,榮國府萬萬推辭不得罷了。
徐氏將自己的想法告訴桑母,桑母眼皮兒都不抬,道:「玉兒住他們家裡孤立無援,就他們掌心裡攥著,是生是死皆由他們說了算。如今玉兒一步步地脫離了他們的掌控,漸漸兒地有了依靠,他們如何能放心?偏咱們這幾家不是他們能得罪得起的,不然為何就沒帶著玉兒來咱們這些家走動,只有玉兒和各家小姐有來往?小姐不管事,只管頑,正經應酬是各家主母的來往,意味著兩家的交情,偏偏沒有,能想到這些,很是不容易。」
徐氏道:「聽老太太這麼一說,果然如此。這麼說來,林姑姑的確不容易得很。林姑姑住那裡,既處境艱難,可如何是好?」
桑母悠悠一歎,道:「榮國府才用了姑姑的錢,再沒有立即過海拆橋的道理,眼下二三年內無礙,三年後,難道三年後老太爺回來了,還能由著他們欺負自己的表外甥女兒?」
提到桑隆,徐氏便不言語了。
桑隆乃是三朝元老,雖不及朝中文官地位之貴,但是兵權之重卻是數一數二,又得當今信任,真要想救下林黛玉,不過是幾句話的事兒,求求上頭也就得了。
問起屏風和盆景的處置,桑母閉上眼睛道:「明兒接玉兒過來,帶她看這兩件東西,若認得就不必說來歷,若不知道就告訴她,聽她的意思,她雖看得透,可是許多事還是讓她知道的好,自欺欺不中用。」
徐氏答應了。
次日一早,徐氏就打發去接黛玉,因要侍奉桑母日常坐臥起居,故這次不能親去了。
黛玉並不覺得怠慢,當即帶著嬤嬤丫頭坐車過來。
徐氏到二門接她進去,去桑母上房拜見。
桑母舉目一瞧,黛玉裊裊婷婷,風姿無限,竟不像賈敏,反而極似林如海,想當初林如海和桑隆年紀相差二十來歲,比桑青還小一些,曾也她跟前頑過鬧過,時光流逝,歲月蹉跎,桑母不禁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忙道:「好孩子,快起來到身邊來。」
徐氏忙攜著黛玉送到她身邊。
桑母拉著黛玉的手,細細打量,見她氣色甚好,不似林如海信中說的體弱多病,便先放下心來,爾後又看她舉止高貴,態度風流,點頭道:「像,像,真是像極了父親,尤其是這通身的氣派,一看,就知道是父親的女兒,想當初,父親跨馬遊街,何等風流!」
說起林如海,黛玉不禁心中一酸,頭一回有說她像父親,而非母親。
她自打進榮國府,都說她像賈敏,鳳姐更曾奉承過像是賈母嫡親的孫女,底下也有一干老婆子們常說,眼前姑娘們再沒有當日姑太太那樣嬌貴的,也就她如今有幾分,她們這麼說,不過是因為自己比三春姐妹們等多了四個大丫頭兩個教習嬤嬤罷了。
徐氏忙勸道:「老太太快別提表叔公了,瞧林姑姑眼圈兒都紅了。」
桑母道:「瞧,上了年紀,總愛回想起往年的事兒,想是聽煩了?」
這話卻是對著黛玉說的,黛玉起身回道:「豈敢,倒是想聽表舅母說說先父的事兒呢,也好叫有個念想兒,不至於只記得先父的音容笑貌,別的再不知道了。」
桑母歎道:「怨不得,從小就離了父親,縱然過目不忘,見不著面也難記得。」
桑母並不問她榮國府裡處境如何,只問她平時做什麼,黛玉如實回答。
聽了幾句過後,桑母微微皺眉,道:「閨閣時,賞花取樂吟詩作畫原是該的,只是管家理事出門應酬的手段不能不學,府裡可有教導?學到哪裡了?」
黛玉低頭道:「只看過幾日賬,管家還過得去,只是外頭的應酬就不甚好了。」
她言語輕柔,並沒有說榮國府裡無教導。
榮國府裡的大賬目不會有讓她看,恐怕還有不希望她會算賬呢,所以她看的不過就是一些瑣碎的小賬目,鳳姐管的就是這些,她不識字,偶爾彩明不跟前時,就央黛玉給看一回算一回,饒是如此,黛玉也能從這冰山一角看出榮國府裡的入不敷出。
桑母登時有幾分心疼,黛玉今年十二歲了,別家的女孩兒這時候縱然還沒定親,也早就開始習學這些本事了,不想榮國府竟沒為她著想。
雖然早就知道了,但是此時桑母仍不免有些生氣。
容嬤嬤先前已拜見了桑母,她身份不同於雪雁等,桑母跟前設了一座,乃笑道:「史太君除了宮中和幾家王府以外,概不出門,全靠二舅太太和璉二奶奶料理,史太君既不出門,們姑娘自然不能出門。久聞舅太太年輕時的風采十分出眾,如今過了壽,越發有經驗了,若能傳授們姑娘一星半點,不但是們姑娘的福分,而且們姑娘一輩子都受用不盡呢!」
被宮裡出來的教習嬤嬤這樣恭維,桑母笑得合不攏嘴,道:「都聽說了,這些日子,這表外甥女兒全賴嬤嬤的教導。青兒媳婦,快給嬤嬤倒茶。」
徐氏笑著從丫鬟手裡端過茶遞給容嬤嬤,容嬤嬤忙起身連稱不敢。
桑母道:「如何使不得?嬤嬤就受了罷。」
容嬤嬤方告罪兩聲,接了茶,復又坐回原位。
桑母看著黛玉,柔聲道:「外祖母只顧著偷懶,可靜不下來,這次回來,少不得辦兩日酒席請過來告訴他們回京了,到時候接過來,不許不過來。」
黛玉一聽,便知老家是要教她應酬交際的手段,忙拜謝不盡。
雪雁和容嬤嬤聽了,不由得相視一笑,雖然早就猜測到桑母有可能會帶黛玉出門,但是聽她明說兩才放心。
桑母看眼裡,暗暗點頭,林如海信中說雪雁此極忠黛玉,果然有幾分意思。
她摩挲黛玉一回,忽然吩咐徐氏道:「今兒姑姑怕是留不得,但是將來是要留姑姑住下的,給姑姑好生收拾一座院落出來,就正房旁邊的小跨院裡,東西擺設咱們家姑娘的份例上再添幾分,擺什麼東西也問問姑姑的喜好。」
徐氏會意,忙道:「早先接姑姑來住時,已收拾了一座房舍,卻不老太太那邊,既然老太太說了,那就將老太太旁邊的聽雨軒收拾出來給林姑姑住。」
桑母點了點頭,頗為滿意。
徐氏心神一定,對黛玉含笑道:「聽雨軒當年是老姑太太住過的,幾經修繕,到底和從前有所不同了。姑姑住下,帶姑姑去看擺設,若是不喜歡,只管告訴。」
黛玉忙道:「客隨主便即可,何苦再費工夫。」
徐氏笑道:「豈不聞以客為尊?」
說畢,請黛玉去看東西,桑母留容嬤嬤說話,只雪雁和幾個丫頭跟了過去。
那件屏風和珊瑚盆景現今放桑母的廂房裡頭,徐氏攜黛玉過來,道:「這是老太太帶來的東西,做壽時樂善王府送的。」
說完,她就細細打量黛玉的神色,卻見她並無異樣。
林家許多東西黛玉都不曾見過,沒有認出來,紫鵑就更不知道了,唯有雪雁目光霍然一動,嘴唇翕動,終是忍住了。
她去過林家的庫房,手裡拿著林家幾代主母的嫁妝單子,曾經細細研讀過清單,上面除了一些綾羅綢緞不耐用的東西沒記外,餘者珍貴之物她都記了個七七八八,一眼就認出了這件屏風是黛玉祖母桑氏最珍貴的陪嫁之一。
徐氏詫異地看了雪雁一眼,何以黛玉無所覺,她倒像是看出了什麼?
正沉吟間,黛玉已道:「雪雁,怎麼了?」
雪雁輕聲道:「這件屏風是咱們家老太太的陪嫁東西,那個珊瑚盆景兒雖不是,卻也咱們家見過,想來亦是咱們家的,只不知道如何成了樂善王府送給舅太太的壽禮。」
黛玉聞言登時一呆,紫鵑臉上亦變了顏色。
半晌,她方回過神來,看了看屏風和盆景,又望向徐氏。
徐氏臉上不動聲色,假作不知,道:「原來還有這樣的緣故?老太太上了年紀,竟沒認出來,若真是老姑太太的陪嫁東西,就由姑姑帶回去,也算是物歸原主。只是們家還罷了,若是送到了別家叫知道了,傳出去恐怕不好呢。」
黛玉輕輕搖了搖頭,心中酸楚難耐,道:「表舅母之賜,原不該辭,然而送給表舅母才算是物歸原主,這兩件東西還是擺表舅母房中罷,小兒壓不住這些,更不必帶走。」
一旁雪雁不住點頭,帶走還不是便宜了榮國府?
沒有林家全部的財產,榮國府的捉襟見肘比原著提前了二三年。
想到這裡,雪雁能推測到,林家全部的財產,竟然只夠榮國府幾年的花銷,當然其中最大的一筆便是建造省親別墅,這花銷也未免太大了。
徐氏管家算賬時黛玉側,雪雁同,所以知道桑家一年的花銷,除去情往來,這些都是有來有往,雖然花去了一些,但也得到了許多,所以一年滿破費不到一萬兩銀子。
徐氏帶著黛玉看了聽雨軒,說起陳設之物,黛玉都說好,並沒有說自己的喜好。
她是聰明女子,事到如今已明白桑母和徐氏之意。
回去的途中跟雪雁坐了一車,榮國府的規矩向來是主子一車,丫鬟一車,婆子一車,從不混坐,只是黛玉心中惶然,常叫雪雁陪伴左右才能放心。
說起這事,雪雁歎道:「表舅太太也是為姑娘好,告訴姑娘,姑娘的嫁妝東西已經逐漸被他們送了,將來能剩下的還不知幾何。表舅太太好心,若真是氣性大,呼喇巴喇把東西大張旗鼓地送到府裡給姑娘,那樣姑娘的處境才艱難呢!」
黛玉含淚道:「明白,所以就更覺得心裡苦。」
雪雁摟著黛玉,輕輕拍著她的肩背,道:「姑娘當初不是說,咱們不想這些不能還給咱們的東西了,咱們得想著別的好事兒。」
雪雁最擔憂的就是賈母身邊的東西,恐怕也保不住。
總得想個法子才是。
「姑娘說,這件事不叫別知道,若只告訴老太太如何?」雪雁思來想去,榮國府裡也只賈母一為黛玉著想,好容易護住了一部分東西放她那裡,但是日後呢?日後榮國府裡拆了東牆補西牆,日後賈璉夫婦悄悄求鴛鴦偷金銀東西出去當,又當如何?
黛玉連忙搖頭道:「別告訴外祖母。外祖母年紀大了,越發喜好粉飾太平,們何苦讓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賈母心思明白,就是不願意打破榮國府的寧靜罷了。
雪雁感慨萬千,不再言語了。
剛回到房裡,就有丫鬟來說寶玉將元春所賜之物送來,供黛玉挑選。
黛玉看了一眼,淡淡一笑,道:「原也得了,送回去讓二哥哥自己留著罷。」
丫鬟聽完,便原物送回。
五月初一榮國府闔府去玉虛觀打平安醮,雪雁推辭身上不好,就沒跟去,她們房裡的大小丫頭常跟黛玉出門,不似府中那些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倒都撐得住。
可巧容嬤嬤這兩日覺得太熱,也沒出門,遂雪雁陪著容嬤嬤說話。
說起那件屏風和盆景,雪雁猶未開口,容嬤嬤已經說道:「聽表舅太太說了,那是姑娘祖母的陪嫁和壽禮,問過姑娘沒有?姑娘有什麼打算?」
雪雁一怔,隨即明瞭,有些事情自己做不得,倒可以問問容嬤嬤的看法。
想罷,雪雁歎道:「能有什麼打算?姑娘不願讓老太太操心,不肯叫老太太知道。嬤嬤知道,姑娘性子豁達,可是卻不服。府裡這個樣兒,若再不想法子,姑娘存老太太那裡的東西恐怕也保不住了,老爺留下的東西本來剩下的就不多,再叫他們謀了去,恐怕連箱子都沒了。嬤嬤,既聽舅太太說了,可知道舅太太有什麼主意?」
容嬤嬤聽完,說道:「舅太太的意思,大概是悄悄地叫老太太知道。」
雪雁一愣。
容嬤嬤這話說出了口,接下來也就爽快了,低聲道:「舅太太說,不能叫姑娘受了委屈還不能說出口,天底下可沒這個道理,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得叫老太太知道,這也是舅太太問了姑娘府裡只有老太太疼時才說的。舅太太的意思是,不叫府裡其他知道,免得姑娘這裡的處境愈加艱難,但是卻可以叫老太太知道,越發顯得姑娘委曲求全。」
雪雁十分贊同,嘴裡卻道:「也這麼想,偏咱們姑娘是個厚道性子,不肯。」
容嬤嬤朝她笑道:「姑娘不肯,難道還管住別的嘴不成?不信就真的沒法兒。」
雪雁一笑,道:「法子是有的,只是不敢擅自做主。今兒聽了嬤嬤的意思,是叫自作主張,不叫姑娘知道?這可不符合素日嬤嬤教導的本分。」
容嬤嬤啐道:「自作主張也不是一回兩回了,還意這一回?況且是為了姑娘好,縱然姑娘惱了,心裡還是感激為她赴湯蹈火!再說,許多事情主子不好說不好做,下面就得揣摩透了悄悄去做,看這府裡二太太不喜歡姑娘,喜歡寶姑娘,何曾對姑娘使過臉色說過刻薄話兒?偏下就能揣摩出二太太的意思,所以都說寶姑娘好,說咱們姑娘不好。」
雪雁茅塞頓開,摩拳擦掌道:「忍耐很久了,聽嬤嬤這一說,就違姑娘之命了。」
容嬤嬤撲哧一笑,素來柔和的眼中透著一抹凌厲,道:「不必擔心姑娘知道,明兒姑娘知道了,就說是舅太太的意思,舅太太一番苦心為姑娘,難道姑娘還怨舅太太不成?」
雪雁悠然道:「聽說表舅老爺山海關,那裡極是熱鬧繁華,又天高雲淡,倘或舅太太回去時能帶上姑娘就好了,哪怕姑娘只是去住一兩個月,也比這裡忍受風刀霜劍的強。」
容嬤嬤聽了心中一動。
雪雁只是想著讓黛玉見識更多的風土情,心胸更闊朗些,她不知道這句話讓容嬤嬤知道了,後來容嬤嬤無意中說給桑母知道,桑母果然藉著回去的機會帶著黛玉走了一趟。
因天氣極熱,暑氣大盛,雪雁洗了手臉,換了衣裳,便去瀟湘館裡看書。
瀟湘館極似江南風景,其實適合黛玉居住,畢竟黛玉原是江南氏,但是潮氣太重,對黛玉身體不好,所以做了書房,不料夏日乘涼卻是極佳,黛玉不能用冰,瀟湘館就成了極好的去處,故雪雁常以看書為名,跑到瀟湘館裡乘涼。
途中經過蜂腰橋,見到佳蕙門口頑耍,雪雁招了招手,佳蕙連忙跑過來,笑道:「姐姐怎麼有空進園子裡來?別都能見,只見不得林姑娘房裡的姐姐們,著實寂寞。」
雪雁笑道:「瀟湘館裡涼快,來坐坐。怎麼沒跟著出去?」
佳蕙撇了撇嘴,道:「們是哪個名牌上的?既不是姐姐們這樣的大丫頭,又沒有老子娘的體面,只好家看著。姐姐怎麼也不去?」
雪雁淡笑道:「們姑娘這兩日精神不大好,留家裡收拾東西,等姑娘來了便宜些。」
佳蕙關切地道:「林姑娘今天早上來園子裡散步採花時瞧著倒還好,怎麼姐姐說不大好?哪裡不好了?若是不好,告訴了老太太,正經去請個大夫看看才好。」
雪雁笑說無事,只是從桑家回來就精神不好了。
佳蕙愈發詫異了,道:「想來桑家也不至於怠慢林姑娘。」
「自然不會怠慢,只是別的事情上讓姑娘心裡不大好受,怕老太太為難,所以自己忍著,叫怪心疼的。」雪雁半吐半露,「跟桑家可沒甚瓜葛,桑家老太太待咱們姑娘好著呢,跟咱們家老太太一樣疼姑娘。」
佳蕙好奇心起,問是何事,雪雁只好胡亂搪塞道:「沒什麼,聽胡說呢!」
說著,擺擺手,進了瀟湘館,又叫她進去喫茶。
佳蕙到底藏不住心事,幾次追問不得,越發心癢難搔,正欲繼續追問,不想到了午後外面婆子說賈母回來了,過一時,寶玉也回了,佳蕙只得先去給寶玉和大丫頭們預備洗臉的水等等。
佳蕙端水上來,被碧痕接了去,笑問道:「二爺明兒可還去?」
寶玉神色淡淡地坐床上,冷笑道:「去什麼去?恨不得拆了玉虛觀呢!」
除了跟去的丫頭外,眾都十分詫異,難道是玉虛觀裡和誰生氣了?要拆玉虛觀?
等寶玉躺下了,眾出來,往襲等那裡一問,才知道玉虛觀裡的張道士要給寶玉說親,年齡模樣都和寶姑娘有點兒相似,雖然被賈母以寶玉有個和尚說命裡不該早娶混弄過去了,不久又提起湘雲有個金麒麟等語,可是到底惹惱了寶玉。
佳蕙笑道:「原來史大姑娘也有個金麒麟,這倒巧了。雪雁姐姐說,林姑娘這兩日沒什麼精神呢,叫寶玉去探望探望,寶玉就不惱了。」
不想寶玉裡間聽到,翻身起來就去賈母上房,留下襲等勸解不及。
黛玉正賈母跟前吃西瓜,見寶玉心急火燎地過來,問道:「妹妹這兩日身上不好?怎麼不說一聲叫去請大夫?天熱得很,可別加重了。」
賈母一聽,忙看著黛玉。
黛玉奇道:「從哪裡聽來的話?幾時身上不好了?」
寶玉聽她無事才放下心來,道:「聽裡小丫頭佳蕙說的,她說聽雪雁說的。」
黛玉最明白雪雁心思,不知她此舉何意,可是想到桑氏陪嫁的東西被榮國府送,眉尖不免帶了一分黯然,笑道:「聽雪雁胡說八道什麼?哪裡就那麼嬌弱了?已經一年不大吃藥了。」
賈母道:「沒事就好,二哥哥是關心。」
賈母極關心黛玉,將她的神色記心裡,等她回房,就打發去叫佳蕙來拿西瓜給寶玉湃井水裡好明兒吃,假作不經意地問道:「雪雁姐姐說林姑娘不好,如何說的?」
佳蕙好容易賈母跟前露臉,心裡正高興,聽到賈母詢問,不假思索地道:「雪雁姐姐不說呢,只說桑家時,桑家老太太十分疼姑娘,倒是姑娘恐老太太為難,所以一直忍著,問是什麼,雪雁姐姐也不說,打算明兒再去問。」
賈母若有所思。
佳蕙走後,賈母又叫來紫鵑問。
紫鵑怔了怔神,低聲道:「林姑娘不叫說呢。」
賈母愈發知道有大事發生,道:「林姑娘不叫說,卻沒說不許問,既問了,且實話回答便是。到底出了何事,怎麼又說不忍們姑娘為難?」
紫鵑鼻尖一酸,她對黛玉極忠誠,有心訴說黛玉的委屈,便道:「桑家老太太叫大奶奶給姑娘收拾院落,還給了東西擺設,不想雪雁認出是林家老太太的陪嫁東西,卻是樂善王府送給桑家老太太的壽禮。桑家大奶奶聽了忙言道,沒想到是這樣,他們家還罷了,若叫外面知道了,倒對咱們府上不好,叫姑娘帶回來,姑娘恐老太太為難,就沒要。」
賈母聽了,不禁又氣又愧。
好半日,賈母方忍住氣道:「知道了,回去好生服侍們姑娘,別說告訴了。」
紫鵑福了福身,告退下去。
待紫鵑一走,賈母氣得將茶碗摔得粉碎,吩咐鴛鴦道:「叫二太太來,叫鳳丫頭來!」
鴛鴦見她聲色不比往時,忙叫去傳話。
王夫和鳳姐匆匆趕過來,剛進門就聽賈母怒斥道:「如今年紀大了,糊塗了,沒什麼耳神心意們身邊看著,們竟做出這樣的好事兒!」
嚇得王夫站著不敢說話,鳳姐亦十分驚訝,看向鴛鴦,鴛鴦悄悄擺手。鳳姐心中更是不解,臉上堆滿笑,道:「誰惹老祖宗生氣了?老祖宗告訴,給老祖宗出氣去!」
賈母指著她道:「還問,們做的好事兒能不知道?」
鳳姐自忖賈母從未對她如此,不覺漲紅了臉,但越是此時,越是沉得住氣,忙輕輕往自己臉上拍了一下,道:「老祖宗惱,總得告訴到底哪裡做得不好,立即就改。」
王夫也道:「正是,老太太到底是為了什麼生氣?」
賈母坐榻上,頹然道:「丟都丟到外眼裡去了,們倒來問!鴛鴦,說。」
鴛鴦素知賈母心意,上回黛玉除服的日子她晚了兩日提醒,倒叫雪雁先發制,很是惹賈母生了一回氣,她便知道黛玉賈母心中僅次於寶玉,忙低眉順眼地開口道:「今兒有外頭聽說了一件事,就是咱們府裡送出去的東西,被發現是林姑娘老祖母的陪嫁東西,老太太擔憂府上不好看,才叫二太太和二奶奶過來問個究竟。」
越是知道賈母的心思,鴛鴦說話越是小心,並沒有提到紫鵑,亦沒有提到黛玉桑家知道了這回事,雖然紫鵑來過賈母房中瞞不過,但是這個院子裡都是賈母的,而且紫鵑就住賈母院子裡,來賈母房中走動也是常事。
府中拿林家的東西送,被發現是陪嫁,饒是王夫沉穩多年,也忍不住紫漲了臉。
鳳姐心思急轉,忙道:「去年年下到今年年初一直忙著娘娘省親的大喜,想是忙中出亂,才送錯了東西,老祖宗若惱,只管打,一會子去給林妹妹賠罪去!」
她和賈璉管著府裡的庶務,為了省親一事,府裡實是拿不出銀子採買這些東西,可巧林家許多東西還沒折變,他們便取了巧,一部分金玉古董玩意擺園子裡,一部分拿去配上時鮮花樣的首飾點心等等去送禮,比花費大筆銀子採買的東西強。他們原想著是好東西,誰會意來歷?不曾想那麼久遠的東西,竟會被認出來是黛玉祖母的陪嫁。
賈母冷笑道:「打量著老了,就跟說這話企圖矇混過去?上回璉兒回來,不是說所有東西都這裡給玉兒收著麼?如何們那裡還有東西?還是玉兒祖母的陪嫁?知道東西們手裡過了一遍,到手裡的只是一部分,也知道府裡艱難,才委屈了的玉兒,可沒想到們竟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把府裡的體面丟到了外面去!」
唬得王夫和鳳姐都跪了下去,一聲兒不敢言語。
賈母說得老淚縱橫,道:「們做這樣的事情,難道娘娘宮裡就有體面了?虧得玉兒心疼為難,不肯叫知道,不然們還不知道得做出多少來!現今外頭知道了,如何看咱們府裡?他們既知道了,們就得將剩下的東西都還給玉兒。」
鳳姐想著除去園子裡擺著的和送的,剩下的東西不多了,且也不是最珍貴的,雖然仍有些不捨,但賈母雷霆之怒下,只得答應下來。
賈母道:「們快去查點,一併搬到玉兒那裡,再不能由們拿去送。」
鳳姐忙道:「這就去辦。」
和王夫告辭出來,還沒出屋子,就聽得賈母吩咐鴛鴦道:「明兒一早,叫雪雁過來,叫她把玉兒住的廂房旁邊的房間收拾出來作庫房,把玉兒的東西搬過去讓她收著,放這裡,指不定還有打著主意呢,倒不如給了玉兒,難道府裡有臉面去要親戚家的東西?」
鳳姐聽了頓時呆若木雞,沉默了一下,立即加快腳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