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31第三十一章 文 / 雙面人
聞得於連生在大明宮裡當差,雪雁頓時吃了一驚,難怪她在賈母房裡發現賈母和旁邊的鳳姐對他十分客氣,還叫人送了四色精緻細點過來,叫她好生款待。()
她隨黛玉讀書時知道,大明宮是皇帝處理政事的地方,上陽宮則是太上皇所居。
長安城、大明宮、上陽宮,這些都是唐代的稱呼,畢竟紅樓夢半古半今,無根可考,雪雁只知道官位稱呼世俗人情有唐代風俗,有明清風俗,不一而足,尤其是京城裡的飲食習慣和穿著風俗,和清代前期的京城十分相似。
原著中敲鑼打鼓坐著大轎子來祭奠秦可卿的太監就是大明宮內相戴權,真正的有權有勢,隨隨便便就能給賈蓉謀一個從五品的龍禁尉,沒想到於連生居然會進大明宮當差,就算是最底層的灑掃小太監,奈何沾了大明宮三個字,出了宮就是人人爭相巴結的主兒。
看到雪雁臉上的震驚,於連生反倒有些謙遜,笑道:「我就是個灑掃的小太監,不是什麼尊貴的主兒,月銀都孝敬上頭了,也存不著幾個錢,就是外頭嚮往著宮裡,才給幾分薄面罷了。太監們進宮,多因家貧,沒有錢打點上頭,所以分的差事有好有壞,靠運氣而已。我全賴你送的銀子東西,上上下下打點了十幾個宮娥太監,才被分到大明宮裡去。」
雪雁笑道:「若大哥沒有本事,這差事也輪不到大哥。大哥在宮裡千萬記得步步謹慎,處處留意才好。」這才合情合理,作為沒有根基的小太監,怎麼可能一步登天。
雪雁沒盼著於連生有權有勢,只覺得有個人在宮裡當差,多一條路子罷了。
於連生現今有了這樣的起點,他本人又十分靈透機變,只要他繼續安安分分地當差,將來的前程不會太差。
於連生歎道:「進了宮才知道從前的生活雖苦,卻不必很費心思,不過求仁得仁,我如今過得倒也不錯。這麼長時間沒見,不知妹妹現今如何?」他在宮裡吃了許多難以想像的苦頭,言語上小心翼翼,並不敢直言說宮裡日子不好過。
雪雁聽了頗為感慨,道:「我過得一如從前,我們姑娘待我一直情同姐妹。」
雖然黛玉常說她待自己不如待紫鵑,可是雪雁卻覺得自己是她從林家帶來的,就是待自己不如紫鵑那麼好才覺得親密,才是一家人。
「攤了個好主子,也是妹妹的福分。」於連生笑了笑,臉上露出幾分放心之色,宮裡的事情他不敢外洩,正覺得無話可說,忽然想起一事,從懷裡掏出一個綢緞包兒,小心翼翼地打開,推到雪雁跟前,「雪雁妹妹,這個送你。」
「這是什麼?」雪雁帶著好奇問道,接到手裡一看,卻是一串紅瑪瑙的十八子手串,那瑪瑙珠兒一顆顆鮮艷明亮,沒有絲毫雜色,只不過有十七顆珠子是瑪瑙所制,另一顆卻是紅色珊瑚珠,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於連生臉上多了一點兒羞澀,道:「我特特留給妹妹的。我在宮裡當差時,有一回掃雪從花盆縫裡撿了一塊兒玉,也不知是誰的,就交到了上頭,妹妹也知道,縱然是大戶人家,撿到什麼都得上交,何況宮裡不敢私昧。不想竟是聖人那日賞花遺落了的隨身玉珮,我交給了戴總管,事後聖人問起來,戴總管如實說了,聖人隨手就賞了我這麼一串十八子。」
雪雁忙推辭道:「既是聖人所賜,大哥自己留著罷。」
她雖然挺喜歡珠寶首飾,黛玉給她時她毫不推辭,可這是於連生的,她覺得自己無功不受祿。而且聖人賞的,於連生自己佩戴在宮裡也體面些。
於連生搖了搖頭,正色道:「妹妹,這兩年若不是你,我焉能有今日?雖然這是聖人賞賜的,但是在宮裡未必留得住。我不是沒得過賞錢,可惜還沒到手就被上頭盤剝去了,好容易才留了這麼一個串子,轉交給妹妹,算是我的一點兒心意。」
雪雁經他再三勸說,只得收了,於連生見狀,臉上便和緩了。
把玩了瑪瑙手串一會子,雪雁忽然道:「這手串怎麼缺了一顆,不配瑪瑙珠,反配了珊瑚珠?難不成宮裡還找不出第十八顆一樣的瑪瑙珠子來?」
於連生笑道:「宮外一個雞蛋一文錢,你道宮裡一個雞蛋多少錢?」
雪雁驀地想起有關清代內務府物價的書籍,還有皇帝一個補丁幾千兩銀子的故事,不覺點頭道:「這府裡十文錢還買不到一個雞蛋,宮裡自然就更貴了,若是有良心者,大概幾兩銀子一個,若是沒有良心,報上三五十兩一個也是有的。我明白了,想來聖人想配一顆瑪瑙珠子,偏下頭報價太貴,所以就用珊瑚珠子補上了?」
於連生讚道:「果然還是妹妹靈透,便是這樣的緣故了。」
雪雁搖了搖頭,一陣歎息。
果然是一群國之蛀蟲,做皇帝的看來就得多瞭解瞭解民生物價才好。
於連生不在這話題上多說,用了一塊點心,忽然道:「我在宮裡,遇見小寶了。」
雪雁一愣,不知小寶是誰,好半晌才想起來是當初偷了自己荷包的那個候補小太監,忙道:「你遇到他了?他在哪裡當差?他比你進宮早,想來根基深些,可曾欺負了你?」
一番話激射而出,擔憂之意顯而易見。
於連生眼裡掠過一絲譏諷,輕聲道:「我雖然只是最下邊兒的小太監,可到底是大明宮裡的人,戴總管不大管我們,卻不容別人的手下欺負我們。我打聽過了,他如今在六宮都太監夏總管手下當差,出宮幾次都是去那些娘娘的娘家要錢,你們府上也在其中!」
雪雁嗔道:「什麼我們府上?這裡是我們姑娘的外祖母家,並不是我們林家。我早聽說宮裡常有公公過來索賄,只沒想到他竟是其中之一,並沒見過面。」
宮裡得勢的太監往後宮嬪妃娘家索賄,在當代已成風氣,十分可恨。
「小寶來要錢,定是找你們管家奶奶,你怎麼能見到他?」王寶替夏守忠傳話索賄的時候,連帶自己能從中沾光,於連生笑笑,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羨慕,他還想往上爬,不想弄得臭名遠揚,在宮外索賄雖是常事,但是如果有朝一日失勢必定會被人落井下石。
雪雁輕笑道:「小寶貴人多忘事,恐怕即使見了面,也不認得了。」
王寶秉性涼薄,連救過他收留過他的於連生,他都能毫無顧忌地背叛,何況雪雁一個過客又知他貧賤之時的事情。因此她願意與於連生交好,卻不肯和王寶有什麼瓜葛。
當然,寧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若真是見面了,雪雁也不能得罪了他。
於連生聽了亦是一笑。
又坐了一會子說了些家常閒話,於連生便提出該回去了,先向黛玉告辭,又向賈母告辭,賈母又含笑問了幾句,命雪雁親自送出。
鳳姐朝平兒使了個眼色,平兒悄悄拉了雪雁一把。
雪雁只覺手裡多了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再看平兒的神色,微微頷首。
送於連生到門口,雪雁將荷包遞了上去,笑道:「這是老太太和奶奶給大哥的茶錢。」她途中掂量了一番,約莫有三四兩左右,大約是五六個金錁子。穿越這麼幾年,除了書法長進,也就是掂量金銀份量的功夫長進了許多,不必用戥子了。
「妹妹,無功不受祿。」於連生推辭不要,他和榮國府可沒有半分瓜葛。
雪雁卻笑道:「大哥若是不收,他們反而不放心了。」難怪宮裡的宦官都來索賄,誰讓他們出手大方呢,沒有絲毫干係的於連生只是來探望她而已,就能得到二三十兩銀子。
於連生不知想起了什麼,便收下了,一徑而去。
他一個月有一日假,去年一年剛剛進宮,不敢歇息,常常代人頂班,今年還是頭一回出宮,回去後向上頭銷了假,好明日繼續當差,不想立時便被分配差事,去撿大明宮正殿簷下梅花盆景裡的落花,如今天氣和暖,二月裡開的梅花亦漸漸凋零了。
於連生手腳伶俐,也不反駁,忙換了衣裳拿了布兜去撿落花。
這是非常細緻的活計,須得將花盆裡泥土中的落花一一挑出來,看著布兜裡越來越多的花瓣兒,於連生忽然想起今日和雪雁說話時,雪雁笑她們姑娘常用絹袋裝落花掩埋於土中,端的是一件風流雅事,不覺搖頭一笑,也就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千金小姐來做這些事情。
眼瞅著天色漸黑,於連生累得險些直不起腰,正欲換個布兜再來撿花,只聽得一陣腳步聲,又聽得鞭子落地聲,他連忙肅容跪在一旁,以頭扣地。
腳步聲漸近,一雙龍靴連同身後無數靴子從眼前走過,於連生大氣都不敢喘。
龍靴的主人忽然停住腳步,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小太監,頗是眼生,問戴權道:「這就是那個撿了玉珮的小太監?聽說今兒出宮去了?」
聽了這句話,於連生心中大吃一驚,他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小太監,可以說在宮裡比比皆是,聖人日理萬機,又不曾見過他,如何會認得他?便是賞他紅瑪瑙十八子手串時亦由戴權派人送來的,並不是當面賜予。
不等他想完,便聽戴權恭敬地道:「回老爺的話,就是那個撿了老爺玉珮的於連生,做活細緻,人也實誠,今兒個的確告假出了宮。」對於這個主子,戴權一向佩服之極,他不但記得國家大事,而且身邊任何一個宮娥太監他都記得,太上皇跟前的他也都記得,就像眼前的於連生,因其他人聖人都見過,唯一沒見過的就是他,所以一眼就認得出來。
若叫外人曉得,大概會覺得聖人不務正業,可是戴權卻知道這就是聖人的手段了,連粗使的小太監小宮女都記得,還能叫上名字,那些人能不感動?能不對聖人忠心耿耿?當初全靠這些小太監小宮女傳遞消息,聖人才能化解一次次的危機,最終登上帝位。
聖人笑道:「叫到跟前,朕有幾句話問問。」
戴權答應了一聲,朝於連生瞪了一眼,道:「老爺發話了,還不跟上。」說完,扶著聖人往偏殿裡走去,於連生連滾帶爬地起來,恭恭敬敬地跟上,不知此去前程如何。
當今皇帝號為長乾,今年不過二十來歲年紀,沒錯,比賢德妃元春還要年輕兩歲,坐定後,含笑看著跪在地下等著問話的於連生,道:「你今兒出宮,去哪裡了?做什麼?」
聽到這樣的問題,於連生暗暗鬆了一口氣,卻不知聖人何以對外面的事情如此好奇,心中沉吟一下,只得答道:「回老爺,小人去榮國府上探望舊日曾接濟過小人的姐妹。」他不知長乾帝的心思手段,別的不敢多說一句。
聞得榮國府三字,長乾帝挑起眉頭,臉上笑意更濃,問道:「榮國府?」
於連生點頭道:「是榮國府。」
戴權聽了,忍不住詫異地看了於連生一眼,真沒看出來,這小太監居然和榮國府有關係。可是若是和榮國府有瓜葛,豈能不知他戴權在寧榮國府的體面?靠著榮國府,那樣他就不可能只是個灑掃的小太監,任由比他品級高的太監盤剝使喚。
長乾帝笑道:「朕記得你是河間府人,家裡兄弟姐妹四個,莫不是其中一個在榮國府?」
於連生連忙搖頭,實話實說道:「回老爺,小人並無兄弟姐妹在京城,小人衣食無著之時不曾得到家裡一點憐憫,當日無處可去,險些餓死,是在榮國府裡當差的一個小丫鬟偶然遇見,接濟小人冬衣銀錢,小人才有機會進宮當差,故小人出宮後便先去探望於她。」
對於雪雁多次接濟、幫襯,於連生心內著實感激,雖然雪雁說自己有所求,但是於連生並不認為自己身上有什麼值得她覬覦的地方,就算是想在宮裡出頭,也得熬個十年八年。
因此,說起雪雁時,於連生臉上就流露出一絲溫暖。
錦上添花事易,雪中送炭者少。
尤其黛玉雪雁二人臉上絲毫沒有因為他是閹人就有所瞧不起。
但是對於長乾帝的話,於連生心中亦覺驚駭,他只是個默默無名的小太監,而高高在上的聖人居然會知道他的來歷和父母家人,這是何等的細緻!
長乾帝忽然一笑,對戴權道:「沒想到榮國府裡倒還有良善之人。」
戴權忙道:「不僅老爺沒想到,小人也沒有想到。」
於連生聽得極是納悶,他記得宮裡宮娥太監都說戴權和寧榮國府來往頗多,怎麼聽著不像?而且聽著聖人的意思,似乎對於榮國府不以為然,他們府上可是出了一位娘娘呢!
他滿腹疑團,面上不敢露出分毫,有心說雪雁只是榮國府親戚家的丫鬟,卻不敢開口。
只聽長乾帝又問道:「你去榮國府,除了你那姐妹,還見了誰?」
於連生答道:「小人見了榮國府的老太君、管家奶奶,以及小人那妹妹的主子林姑娘,別的小人就沒見過,說了幾句話就回來了。」
想了想,又道:「倒是臨來前,府裡的管家奶奶賞了小人一個荷包,裝著金錁子。」
長乾帝恍然大悟,道:「你那妹妹不是榮國府的人?」他聽於連生說所見之人是他妹妹,也便隨著於連生改口,其心思之細可見一斑。
於連生不敢欺瞞,道:「是,小人那妹妹是榮國府親戚家的丫頭,如今住在榮國府裡。」
長乾帝聽了,揮手叫他下去。
等他離開,長乾帝瞅著戴權道:「姓林?莫不是林如海家的那個孤女?朕記得那林海死後,沒有香煙可繼,他家的家業卻一點兒沒進國庫裡。」
戴權陪笑道:「天底下的事兒,哪裡瞞得過老爺的聖眼?」
長乾帝冷笑一聲,道:「既沒上交,那麼應該全都落在榮國府囊中了,難怪他們兩府裡花錢如流水,能造出那樣一座聚集天下靈秀之氣的大觀園!這林海做了一輩子的官,積累了幾輩子的家業,偏沒個兒子繼承,只得了一個女兒,倒便宜了榮國府,連上交給國庫的銀子也敢吞!可笑他還是老聖人的心腹重臣呢,到死沒得一星半點的額外恩典!」
戴權一聲不敢言語,他和寧榮國府交好,並去祭奠秦可卿,一概都是奉旨而行,他自小看著聖人長大的心腹,曉得聖人看他們十分礙眼堵心,元春封妃也是有緣故的,榮寧兩府岌岌可危,戴權恨不得避而遠之,可不是真心和他們好。
按著律例,林海無嗣,當有一部分家產上交國庫,豈料賈家竟會這樣貪心,悉數侵吞。
林海是上皇心腹,二品大員,他之一死,當今絕不會不放在心上。
長乾帝默默沉吟片刻,隨即又道:「果然好大手筆,這小太監不過是探望故舊,便能得一包金錁子,倘或是特特上門去索賄的恐怕能得到更多罷?」
說到這裡,長乾帝心裡暗恨,都說藏富於民,實則是藏富於官才是,前朝滅亡之際,國庫裡不過幾千兩銀子,但是在朝廷官員家中卻查抄出七八千萬兩銀子,還沒有查抄全部。現今國庫空虛,當官的卻富得流油,那些銀子可不是都落在他們手裡了?
好在這兩年後宮嬪妃省親,門下皇商大有進賬,都進了他的私庫,方心氣略平。
戴權道:「大約是聽說於連生在大明宮裡當差,所以才給的。」
到底是戴權比長乾帝瞭解寧榮國府裡人的心思,他不認為於連生一個小太監值得榮國府奉承,必然是大明宮三字的緣故。聽他這麼一說,長乾帝便道:「你明兒閒了,也常去他們府裡走走。另外,你去打聽打聽林家的家產是否都落在榮國府手裡了,好叫朕心裡有個數。」
這個戴權卻是知道,他手下的太監時常出宮,外頭的消息知道的多,戴權又是管著替長乾帝打聽消息這一塊兒的,忙笑道:「林家的家產小的倒是知道一些,聽說當初林大人千金奔喪回來時,的的確確有好幾條大船跟著一同回來的,只是他們家都不說,偏被一個小丫頭在碼頭上給說破了。小的想,榮國府裡挪用的銀子東西,必然瞞不過林家小姐。」
頓了頓,又道:「但是,在榮國府眼裡,恐怕他們還認為林家小姐不知。」
長乾帝奇道:「這是為何?」
戴權笑道:「京城世家大戶大概都知道一些,也能估算出林家有多少家業,畢竟一百多年四五代的積累,只是大家雖然心知肚明卻都不多管閒事,所以不曾開口說起。再說,那林小姐年紀太小,素日又只知傷春悲秋,喪事和家業都是榮國府賈璉一手操辦,哪能讓她知道家裡到底有多少東西?兼之他們府上不曾教過小姐管家,所以挪用後亦認為瞞得過林小姐。」
長乾帝來了興致,問道:「既然如此,你方才怎麼說瞞不過林海之女?」
戴權答道:「除非林小姐真的愚蠢無知,否則怎能不知道自家到底有多少東西?小的聽說林小姐天性極之聰穎,林大人去世後還跟從前的世交故舊有所來往,必然是林大人臨死前交代的。當初那小丫頭弄得幾乎人盡皆知,丫頭既知,何況小姐乎?榮國府挪用其家產,林小姐一言不發,不過因為她是個女孩兒家,無力反對,只能假作不知罷了。」
不知這林小姐是聰明得過分呢,還是林如海的交代,總而言之,戴權可以想像得到,倘或她露出一點兒知道榮國府挪用其家產的神色,榮國府絕對不會容她活下去,不為別的,只因為那份家產幾乎上上下下都得到了好處,吃下去的肥肉焉有吐出來的道理。她一個小女孩兒無依無靠,只有不知道才能繼續活下去。
戴權自小長於深宮,吃了無數苦頭才爬到如今的地位,察言觀色揣摩人心的本事可謂一流,從平常的蛛絲馬跡中幾乎就能將真相猜得七七八八,比為官做宰的還強。
長乾帝聽完戴權的分析,點頭笑道:「林海什麼都好,就是沒修得一門正直有本事的好親戚,也不知他這唯一的骨血將來之東床如何。」
戴權道:「想來不會太差,畢竟桑家現今跟林小姐頗為親近。」
提到桑家,長乾帝臉色微微一變,道:「是桑隆家?是了,朕記得桑隆是林海的表兄?」
戴權點頭道:「老爺的記性好,不錯,桑老元帥正是林大人的表兄。聽說過年前,桑家打發人給林小姐送禮了,不止如此,除服宴還去了管家奶奶道喜,年後還接林小姐家去吃酒。從前沒走動過,林大人去後反倒親熱起來,小的料想,大約是林大人托了桑老元帥什麼。」
在京城裡有權有勢的就那麼四五百家,很多消息瞞不過人,往往這家有什麼風吹草動,立時便傳得人盡皆知,何況桑家又是武將中拔尖兒的一撥人,多少人留意著呢。
也就榮國府自以為瞞得過人,熟料大家門兒清。
長乾帝點頭不語。
他心中已經有所打算,兩年後讓桑隆回京,派其長孫桑青戍守山海關,若是他受了林如海之托,那麼不出幾年,因這林小姐之故,和榮國府必有一番矛盾。
和榮國府相比,他更看重子孫有為的桑家。
長乾帝早看許多世家不順眼了,他們在京城裡盤根錯節,中飽私囊,兼之罔顧國法,作威作福,幾乎做得了半個朝廷的主兒,很多官職輕輕就能謀給自己的門生故舊或者上門巴結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世家子孫不肖,白佔著官位俸祿,真真是打根子底兒就開始爛透了,朝廷豈能養這麼一群廢物,與其養這麼些人,不如提拔寒門子弟為他所用。
他有心動手,奈何太上皇極是念舊,又太過慈悲,幾次三番地插手朝政,不肯放權,因此他只能暫且忍著,等太上皇一去,他就會立即動手。
除了戴權,誰也不知道長乾帝的心思,於連生亦不知道,他雖然有幸得以面見聖顏,卻沒得到什麼提拔,好在因他在聖人跟前露了臉兒,那些曾經欺侮過他的太監不敢再盤剝於他,反和他交好,他在宮裡的日子頓時好過了許多,倒是意外之喜。
於連生沒有得到什麼好處,但是雪雁卻實打實地得到了好處。
送走於連生後,雪雁過來回話,賈母問起於連生的身世,又問她如何認得的。
關於和於連生怎麼認識的,雪雁早和於連生商量過,兩人同是貧賤之人,不怕人知道,今賈母垂詢,雪雁便實話實說,只說曾經贈過於連生兩件冬衣幾兩銀子,並沒有說自己和黛玉所贈金銀錁子首飾好讓他在宮中打點一事。
賈母笑道:「這可真是善有善報了。人常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你原接濟過他,所以他念著你的好,出了宮就來探你,倒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
雪雁抿嘴一笑,這是當然,於連生可是她的一條人脈呢!
不過,她現今確實真心和於連生交好。
賈母自然想到了大明宮裡有人的好處,雖然於連生只是個小太監,可是誰能知道他日後是否能步步高陞?平素是否能聽到什麼隻言片語的消息?只是此時卻不好明說,但想到於連生與雪雁交好,便道:「好孩子,你服侍你們姑娘十分盡心,我都看在眼裡。」
說著,向鴛鴦道:「拿一點子東西賞給雪雁。」
鴛鴦笑著答應一聲,去了半日,果然拿來一對早已預備妥當的雙龍戲珠蝦須鐲。
鐲子是用極細的金絲編成兩條龍,龍頭蟠曲對接,成為環狀,一顆極渾圓的大珍珠編在雙龍張開的口中,還能靈活轉動,工藝之精,可謂巧奪天工,這就是原著上平兒丟的哪種蝦須鐲,金絲宛若蝦須,雪雁也有一對,是黛玉給的,一直收著沒戴出來過。
賈母道:「金子罷了,沒有多重,倒是珠子還過得去,能著戴罷。」
雪雁如今頗有積蓄,而且還有林如海給的一箱金子和幾匣首飾藏在須彌芥子裡,不如先前那樣重視金銀之物,但是既然賈母給,她也不會推辭,只好磕頭謝恩。
就是磕頭這一點她很不喜歡,所以得不到賞賜的時候她也不會失望,因為不必去磕頭。
回房將這蝦須鐲和於連生所送的紅瑪瑙珠串拿給黛玉看,黛玉轉了兩下鐲子上的珠子,道:「那串子你收著別戴,也不知多少人戴過。外祖母給你的鐲子,你就拿著,又不是什麼好東西。只是你心裡得有個數兒,別因為一點子東西,就勞煩於公公什麼事,他這樣的人,在宮裡也不容易,哪裡禁得住外面一個兩個地打聽,仔細惹了上頭忌諱。」
看來黛玉一見賞賜,就明白賈母打的主意了。
雪雁無奈一笑,道:「我認得大哥時,早已說過等大哥出息了,就庇佑於我,其他的事情與我何干?我又怎麼會為那些事去打擾大哥的前程?姑娘只管放心。」
黛玉見她通透,一顆心放了下來,畢竟她自小長於大家,比雪雁更知道宮中的忌諱,嚴禁宮娥太監和朝臣世家暗中傳遞消息相互勾結,雖然財帛動人心,總有人火中取栗,但是黛玉不希望自己身邊的人涉入其中。
第二日無事,第三日雪雁想起紫鵑帶來的話,便去找賴大家的。
賴大家的日日在府裡當差,而購買的房子就在榮國府後頭,所以雪雁沒去賴家,逕自去找賴大家的,賴大家的說午後才得空。用過午飯後,雪雁帶了兩個小丫頭和兩個婆子過去找她,賴大家的亦帶了幾個媳婦,逕自穿過大觀園,出了後門,往小花枝巷子而去。
是一座兩進的小院,灰瓦白牆,後面五間正房,東西各有三間廂房,院中種著一株石榴樹,樹下魚缸石桌一應俱全,角落裡還有一架紫籐,前面有花廳,還有馬棚等等。
進了屋,屋裡佈置頗為雅致,一色松木傢俱,不曾上漆,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兒,每個房裡都放著盆景,或梅,或蘭,或竹,或菊,有的即將凋零,有的正在含苞,有的依舊青翠可愛,有的未發新枝,襯得屋裡更加清香四溢,一應帳幔軟簾皆是齊全。
雪雁看罷歎道:「這房子收拾得這樣好,只我沾了乾娘家的光才能買到。」
賴大家的聽了笑道:「房子已經收拾得極好,隨時都能賃出去,你既看過了,明兒我就叫大管家料理,得了銀子,我趁進府時拿給你。」
雪雁再三謝過,全然不必費心。
看完房子,回去時,走到榮國府後街,忽見後門口人頭攢動,熙熙攘攘。
賴大家的皺了皺眉頭,叫手下媳婦去問,回來說:「是周瑞家惹的事兒,強買人家的地,上等好田才給人家出五兩銀子一畝,那家只一個老母親在家,兒子出遠門了,周瑞連同裡正村長不知用什麼名目強買了去,現今那家兒子找上門來了。」
賴大家的一聽,道:「都是什麼事兒?就那麼幾兩銀子,也值得他們家強買強賣?周瑞管著春秋兩季地租子,還缺錢不成?忒小氣了些。」
雪雁原好奇地看著後門的熱鬧,聞聽此言,歎道:「莊稼人也不容易,一年到頭全靠幾畝地餬口,一畝地指不定還賺不夠一年吃的糧食,莊稼人最護地了,不是走投無路幾乎沒人肯賣地,周瑞呼喇巴喇強買走人家的地給的價還便宜,可不是割人家的心頭肉?」
賴大家的道:「你先進去,別在這裡站著,仔細外人瞧見了,其餘之事有我呢!」
周瑞是王夫人的陪房,在府裡的體面僅次於賴大家,雪雁知道自己無法插手,亦不好多嘴,只得帶著小丫頭和婆子從人群邊兒往後門走去,恰好見到王忠無可奈何的表情,不覺回頭對他一笑,意似安撫,逕自進去了。
她進去後,不知道自己這一笑將那個找上門要公道的青年幾乎看得呆了。
回到賈母院中,雪雁給黛玉回話時,難免帶出幾分來,黛玉道:「這些事有你乾娘料理,想必能還人家一個公道。不說這些了,一會子用完晚飯,你帶幾個人提著燈籠,陪我去櫳翠庵外頭看一會子梅花,消食也消得差不多了,回來再睡。」
寒夜尋梅是為雅事,何況出了二月,梅花便凋零盡了,此時黛玉自不肯錯過。
雪雁笑道:「夜裡能瞧見什麼?還隔著牆頭。」
黛玉嗔道:「尋梅而聞香,這就夠了,你快別囉嗦。」
二月尋完梅,展眼進了三月,桑家徐氏來接她去住幾日,見了桑青。
桑青年紀大,卻是晚輩,亦不好囑咐黛玉什麼,只說讓她當是自家居住云云。
不久,徐氏命家中二女下了帖子請來許多世交家的小姐姑娘,在花廳中對弈,又或是賞花,或是斗草,或是吟詩,或是作畫,竟是好生快活。
黛玉酷愛於此,頑得十分盡興。
徐氏擔憂賈家無人帶黛玉出門,黛玉在榮國府無法做東,她自己畢竟是晚輩,不好帶黛玉走動,便另辟捷徑,請了黛玉過來做客,然後下帖子請世交故舊賞花吃酒,和各家女眷應酬來往時都叫黛玉和自己女兒一併出來相見。
各家年長女眷都知教習嬤嬤難請,見黛玉身邊竟有兩個,都頗為重視。
經過容嬤嬤和張嬤嬤數月教導,黛玉於禮儀上更進一步,言行舉止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完美無缺,接人待物,落落大方,很受大家稱讚,兼之她雖然身形纖細若柳,但那是江南人的體態,氣色精神卻都極好,知道她並不是人人口中的多愁多病身,只是到底能看出有些先天不足,這種不足好生補養幾年便如常人一般了。
雪雁和容嬤嬤等相視一笑,她們早就想改變外面對於黛玉的印象了。黛玉被雪雁開始以食療調理時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因此略一調理,立時便能看出十分起色。
在各家女眷眼裡,黛玉便是如此了。
在那些小姐中,黛玉本性聰明,年輕心熱,非輕薄脂粉庸俗釵裙,其才情在榮國府有一個寶釵與她平分秋色,但在別處卻鮮有人及,何況她為人坦誠並無心機,諸位小姐多是和桑家交好的武官世家出身,性情豪爽,十人中倒有八個和她交好,都說下帖子請她去做客。
終究是文武殊途,徐氏能請到的,除了張學士的二小姐張惠外,餘者都無文官出身的。
按輩分,桑婉和桑媛都得叫黛玉為姑奶奶,然則那些世交故舊也有和桑家結過親的,彼此是親戚,親戚又有親戚,朋友又有朋友,所以輩分有高有低,不過是年紀差不多,能頑到一起去,並不在意輩分。
饒是這樣,黛玉認得的這些小姐們,有和她以姐妹相稱的,有叫她做姑姑的,算來算去,黛玉或與她們平輩,或是她們長輩,其中後者居多,竟沒有一個能做黛玉長輩的。
黛玉頗有些抑鬱,私下說給雪雁聽。
雪雁又笑又歎,道:「老爺年上三十有五才得了姑娘,就是那些同窗同年家中的年輕姑娘,姑娘和她們比輩分大多也得高出一截來。如今這些小姐多是表舅老爺家的親戚,舅老爺年將古稀了,姑娘在其中的輩分自然高些。」
黛玉聽了此言,方才釋懷。
直到進了四月,黛玉別過桑家回榮國府。
這一個月,黛玉開心得不得了,在車上拉著雪雁滔滔不絕地道:「我只道這府裡的姐妹們都是世上罕見的,如今見了外頭的姐妹們,我才知道原來我是井底之蛙!」
雪雁笑道:「我的姑娘,從上了車你就開始說,已說了一路了,口渴不渴?」
在桑家做客時,黛玉不好評論各家小姐,因此出了桑家,就開始說給雪雁聽。
黛玉橫了她一眼,眉眼上仍舊是染著燦爛的笑意,掰著手指道:「惠姐姐說過幾天請我們去她家蕩鞦韆,簪花斗草作詩。五月端午過後墨將軍家的新姐姐請我們去她家賞花,說她家有幾株石榴花開得極好,到時候每個人都穿石榴裙作石榴詩,定然比花還好看。」
說著說著,不禁沮喪道:「她們月月都有東道,我也想做一回東道呢,請她們到滴翠亭裡垂釣賞魚,然後在瀟湘館裡聽竹看書。只可惜府裡終究不是咱們自己家,做不得主。」
滴翠亭離瀟湘館極近,出了瀟湘館,往西過了橋,就是滴翠亭,所以黛玉說起時,總會將瀟湘館和滴翠亭一併提起,何況六月池邊垂釣,迎風聽竹,最好不過了。
雪雁心疼道:「各位姑娘們都知道姑娘身不由己,定然不會怪姑娘。」
黛玉歎道:「她們不怪,我卻怪自己。」
一改先前的歡聲笑語,及至下了車,黛玉仍舊難以開懷。
見過賈母,會過姐妹,青年姐妹一月不見,未免有無數的話兒可說,在賈母房裡嘰嘰呱呱,一片鶯聲燕語,喜得寶玉左邊看一個,右邊瞧一個,拍手劃膝,處處插嘴。
黛玉想起在桑家時很少見過桑越,桑越還是晚輩呢,又聽各家姐妹說他們家的哥兒極少在內帷廝混,以免失了剛性兒,偶爾聽得幾個女孩子說過兩句榮國府含玉的哥兒似乎養在深閨跟個姐兒似的,今見寶玉在房中和姐妹一樣,便不理他。
寶玉不知其故,見黛玉只顧著和姐妹們說話不理睬他,不覺悶悶不樂,道:「妹妹一去多日,回來不大愛跟我說話了,雲妹妹又要定親了,從此以後家裡只剩我一個孤鬼罷了!」
黛玉詫異道:「雲妹妹大喜了?」
寶玉聽她這麼說,賭氣道:「什麼大喜?我不覺得是大喜!哪裡是喜?好好清白潔淨珍珠一般的女孩兒家,偏去做那沒有寶色的死珠子!」
黛玉知他犯了癡病,並不接口。
倒是賈母聽了,嗔道:「你這孩子又說糊塗話!哪個女孩子家到了年紀家裡父母長輩不給相看人家?不說你雲妹妹定了親學了規矩好知道些進退,就是過了十五就成親的女孩兒也好多著呢!你全都擔心不成?到了十五歲還不定親,不知道得有多少人笑話!」
雪雁在旁邊聽了,險些笑出聲來,這老太太又開始夾槍帶棒了。
老太太特特給寶釵過十五歲的生日,提醒薛家她及笄了,該嫁人了,但是薛家並不在意,依舊住在賈家。當初梨香院挪出來給戲子住,雪雁想,不知讓戲子住在梨香院是否是賈母的意思,畢竟梨香院本來是榮國公暮年養靜之所,怎能給戲子居住?太丟體面了。大約賈母想讓薛家搬走,然後才做主把梨香院給戲子居住,誰知薛家挪到了東北上另一座幽靜院落,竟是一副長住的樣子,就是沒提搬走二字,當年進京時說使人去修繕打掃舊宅也成了虛言。
雪雁想到這裡,突然心中一動,方才賈母說湘雲定親後學規矩知進退,莫不是湘雲定親一事中還有賈母之故?
是了,她記得湘雲正月過來時還沒定親,沒說過做針線活兒累,在住進大觀園前被賈母送走,這些原著沒有寫,但是原著上寫她五月再次來的時候就定親了,而且還知道送禮打點榮國府的四大丫鬟,後來離開時還對寶玉說,如果賈母想不起她,就提醒賈母去接她。
看來當初她拿著戲子比黛玉,的的確確惹惱了真心把二玉放在心上的賈母。
抬頭看著屋中的姑娘們,寶釵神色自若,端莊矜持,也不知道她聽出了賈母之意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