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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132章 洛神(上) 文 / 歸海悠鶴

    次日一早,李琦便被咸宜公主府的內侍請了過去。紫芝獨自替他把所有功課做完,終於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又細心地將案上的書卷紙稿整理好,親自幫他送回到書房去。彼時侍女碧落正在書房內整理書櫥,一見紫芝進來,忙接過她手中的紙稿分類擺在書案上,瞥到紙上的字跡時,不禁讚了一句:「裴娘子的字寫得真好,秀逸灑脫又不失大氣,與王獻之的《洛神賦》有幾分神似呢。」

    《洛神賦》本是三國時期曹植的名篇,辭采華茂,淒艷哀婉,後經王獻之以小楷書之,更是倍受文人士子推崇。被人如此誇讚,紫芝心裡自然十分歡喜,謙遜地微微一笑,道:「只是勉強還能入眼罷了,哪裡能及得上王獻之的字呢?倒是姑娘眼光不俗,想必也讀過不少書吧?」

    碧落笑容溫婉,彷彿不經意地隨口說道:「奴婢哪裡懂得這些,不過是剛才見王妃來取《洛神賦》,一時多看了幾眼,就記住了。說來也巧,王妃亦是喜好書法之人,日後相處得久了,想必能與殿下和裴娘子都十分投緣呢。」

    紫芝頗為驚訝:「王妃取走了殿下收藏的《洛神賦》?」

    「是啊。還有幾幅張旭的草書,王妃也都一併借走了。殿下昨天已經說了,他收藏的這些名家真跡,王妃若是喜歡,都可以隨時來取……」說到此處,碧落忽而掩口不語,抱歉地笑了笑,「怎麼,裴娘子還不知道麼?噢,是奴婢多嘴了。」

    紫芝淺淺一笑,心裡卻有些不是滋味,又與她隨口聊了幾句,便藉故離開了書房。昨夜才下過一場大雨,黯淡濃密的雲層聚集在天空中,隱隱給人以壓迫感,庭院的石子路也是濕漉漉的,上面有被雨水沖刷過的痕跡。紫芝沿著林蔭路在後苑徘徊了一陣,正自想著心事,忽聽前方傳來一陣女子的盈盈笑語,抬頭一看,只見杜若和吳清越正手挽著手迎面走來,身後跟著七八個俏生生的小丫鬟。

    儘管在佳麗如雲的後宮中生活了五年,紫芝也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面前的王妃杜若雍容嫻雅,麗質天成,猶如曹植筆下風華絕代的洛神,髣拂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只看了一眼,紫芝心裡便生出了些自慚形穢之感,忙依著規矩退避至路邊,恭謹地垂手侍立。

    「呦,裴孺人?」杜若笑吟吟地走到她面前,聲音柔媚,臉上卻是一副笑裡藏刀的表情,「哎呦呦,這可真是奇了,裴孺人今天怎麼有空出來散心啊?不用跟在殿下身邊,像個小丫頭似的寸步不離地侍奉麼?」

    紫芝畢恭畢敬地福了一禮,道:「王妃安好。」

    「呵——」杜若冷笑著揚起下頜,都不拿正眼瞧她,只是側頭對吳清越道,「吳妹妹,今天咱們可真是長見識了。前些天我還聽良娣姐姐說,那些在宮裡伺候過的奴婢們最是謙順知禮,如今看來,倒也不盡然嘛。」

    吳清越哪裡敢接話,只是低著頭乾笑了幾聲,又匆匆向紫芝見了禮。

    杜若婚後始終不得盛王歡心,心裡早就恨透了這位擅寵專房的裴孺人,今日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如何能不藉機刁難她一番?見紫芝始終謙順地低著頭,杜若便伸出兩根手指猛地托起她的下頜,瞇著一雙鳳眼仔細打量了片刻,忽然嗤地一聲笑了:「呵,容貌生得倒還算齊整,和我們家的那些粗使丫頭相比,也沒差太多。」

    侍女們皆掩口竊笑。紫芝窘得滿臉通紅,卻也不敢還口,只是小心翼翼道:「王妃若沒有別的事,妾就先告退了。」

    「慢著——」杜若卻是眼波一橫,驀地沉下臉來訓斥道,「裴孺人好大的架勢,見了我,這樣略屈屈身子就算行過禮了?從前在宮裡,尚儀局的女官也是這樣教導你侍奉主子的麼?」

    紫芝被她訓斥得一怔,一時不知這位王妃是何用意。

    吳清越彷彿很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輕聲提醒道:「裴娘子,依著規矩,側室初見王妃時是要行跪拜禮的,以後每日請安謁見時也是一樣。」

    紫芝低頭不語,有些無措地咬了咬下唇——她名分上雖只是正五品的孺人,但自成婚以來,在府中的待遇一直與正室無異,從未向任何人屈膝跪拜過,更何況面前的女子還是自己所愛之人的正妻。她並非不知規矩,只是,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傲骨與堅持,儘管無心冒犯王妃,卻也實在無法說服自己折腰屈從。

    杜若冷眼看著,見她這般沉默倔強,心中更是有一股無名火起,立刻喚來自己的貼身侍女阿昭,沉聲吩咐道:「裴孺人不知禮數,阿昭,你來教教她。」

    阿昭自幼跟在杜若身邊,深得主人歡心,從前在杜府的其他下人面前就囂張跋扈慣了,如今仗著自家主人是正室王妃,哪裡還會把一個小小的五品孺人放在眼裡?因盛王專寵側室而疏遠王妃,阿昭早已心存不滿,昨天又在書房被他訓斥了一番,心裡更是覺得委屈。此時一聽主人吩咐,她立刻高聲應了一聲「是」,隨即暗自卯足了力,狠狠一腳踢在紫芝的小腿處。

    「啊——」紫芝痛得低呼一聲,未及躲閃,就已被她一腳踹跪在地上。

    「裴娘子,奴婢冒犯了。」阿昭似笑非笑地揚起嘴角,冷漠的語氣中透著嘲諷,「今天殿下不在府裡,你做出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給誰看呢?趕快向我們王妃磕頭行禮,若是遲了,王妃可是要責罰你的。」

    紫芝雖跟著高珺卿學了一招半式的武功,但如今大病初癒,身體十分虛弱,一時竟無半點反抗的餘力。地上仍有夜雨的積水,她甫一跪倒,膝頭和裙擺便全都濕透了,雙手觸到地面時,掌心處的肌膚也被地上的礫石磨破,霎時間鮮血淋漓而下,在渾濁的雨水中一層層地暈開。

    這樣的疼痛與屈辱是多麼熟悉啊……一瞬間,紫芝彷彿又回到了十三四歲的時候,那時的她幼小而卑微,在掖庭局飽受欺凌,默默忍受著那無休無止的勞作和曹氏的肆意打罵;咸宜公主下嫁的那天,她在延慶殿被武惠妃杖責,沉重的荊木刑杖狠狠打在身上時,五臟六腑似乎都要被震碎了,然後又不得不叩首謝恩,帶著一身的刑傷跪在大雨中,疼痛、寒冷、委屈、孤寂、絕望……

    種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在心底死灰復燃,如一條滑膩的小蛇,啃噬著她日漸回暖的心。

    杜若洋洋得意地走到紫芝面前,居高臨下地冷睨著她,忽然伸出纖足在她的手指上狠狠一碾,厲聲斥道:「裴孺人,我今天教訓你,就是要讓你記住自己的身份!一個小小的側室,殿下寵愛你又如何?在我面前,你就是一絲規矩也錯不得!」

    指甲碎裂,鮮血迸出,剎那間疼痛蝕骨錐心。

    紫芝狠命咬著牙,眼淚卻還是止不住地落了下來,抬頭時,恰好看到杜若唇邊那一抹驕傲而快意的笑——那樣明艷的青春嬌顏,美麗得令人心生艷羨,然而此時看來竟如此面目可憎。曾以為,這裡就是她與自己所愛的人共同擁有的家,她可以隨心所欲,可以放開心懷。可是她忘了,這家中除了她之外,還會有別的女主人。

    無論在哪裡,都擺脫不了被欺凌的命運麼?

    紫芝強抑住心中的屈辱與悲憤,端然跪直了身子,拱手於地,俯身叩首,行了跪拜中最隆重的稽首禮。良久,她竭力泯去眸中淚意,艱難地站起身來,雙眼通紅地瞪著杜若,一字一頓地問道:「這樣,王妃可滿意了?」

    阿昭猶自覺得不夠解氣,施施然地走上前來提醒道:「裴孺人,王妃還沒說讓你起身呢……」

    「啪——」不待她說完,紫芝便揚手一掌狠狠批在她的粉頰之上。

    阿昭捂著臉倒退了幾步,淚水奪眶而出,難以置信地脫口嚷道:「你……你敢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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