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第131章 草聖(下) 文 / 歸海悠鶴
李琦頷首應允,客氣地道了一句:「王妃請進。」
因這段時日身體不好,紫芝一直沒有正式拜見過新王妃,此時見她進來,忙放下手中紙筆站起身來,謙恭地垂手肅立,卻不知是否現在就應該向她行初見的大禮。正自躊躇間,卻見杜若清冷的眼波已經逼視過來,帶著正室王妃該有的高貴和不該有的傲慢。杜若的陪嫁侍女阿昭也跟著走進書房,鄙夷而厭憎地瞥了紫芝一眼,輕聲嘟囔道:「真是的……她怎麼又跟到這兒來了?」
李琦微微蹙眉,這主僕二人盛氣凌人的態度令他十分不悅。
紫芝頗為尷尬,伸手悄悄一扯他的袖子,低聲道:「我先回去了。」
「嗯。」李琦輕輕握了握她的小手,語氣溫和,「去吧,我一會兒再過去找你。」
紫芝衝他一笑,匆匆把要寫的題目紙稿整理好,然後十分恭謹地向杜若福了一禮,轉身默默退下。
李琦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淡淡問道:「王妃找我有事麼?」
見他二人如此親密,杜若心裡都快要氣炸了,此時聽到詢問,才勉強擠出一副笑臉來,婉聲道:「聽聞殿下前日購來一幅張長史的字,妾自幼傾慕『草聖』書法,今日貿然打擾,就是想借來看看。」
這「張長史」即是國朝書法名家張旭,出身書法世家,好飲酒,擅狂草,人稱「草聖」。其草書連綿迴繞,起伏跌宕,線條厚實飽滿,行筆間極盡提按頓挫之妙,片紙隻字都被時人視為珍品,不惜以千金購之。李琦購得這幅字本屬偶然,見她如此清楚其中詳情,不免心中起疑,不動聲色地道了一句:「哦?王妃似乎很瞭解我的行蹤。」
杜若卻搖了搖頭,婉媚一笑:「那殿下可否知道,在您買走那幅字之前,已經有人付下定金了?殿下身份尊貴,若是執意想買,店主又如何敢駁您的面子?」
李琦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恍然道:「莫非……那個付了定金的人,就是你?」
杜若微微頷首:「正是。」
「這倒也巧,竟是我搶了王妃的東西。」李琦不禁失笑,起身從書櫥中取來那幅張旭的字帖,輕輕放在書案上,「喏,你若是喜歡,就拿去吧。」
那字帖上是張旭所錄的四首古詩——庾信的兩首《步虛詞》、以及謝靈運的《王子晉贊》和《四五少年贊》。杜若本就喜好書法,如今見與他有了共同話題,心中更是欣喜不已,將紙箋捧在手中細細品賞著,讚道:「落筆力頂千鈞,傾勢而下;行筆婉轉自如,有緩有急。在張長史歷來的墨寶中,這一幅字也算是上乘佳作了。」
李琦淡淡一笑:「原來王妃亦是雅好翰墨之人。」
「閨中長日寂寂,借此打發時間罷了。」杜若眸中似有一閃而過的寥落,繼續侃侃而談,「張旭的書法取.『二王』之長,字字有法,瀟灑磊落;又兼取張芝草書之妙,一氣呵成,變化莫測。其意態之奔放豪逸,猶如醉酒當歌;其筆勢之連綿迴繞,恰似飛簷走壁。聽說張長史善飲,常常是酩酊大醉後才落筆成書,甚至將頭髮浸入墨汁中,以發為筆。這『發書』飄逸奇妙,變化無窮,有如神助,倒也配得上他『張顛』這個諢名了。」
李琦微露讚賞之色,道:「世人修習翰墨,或學二王父子之今草,或學歐、虞之正書,王妃卻獨愛『張顛』之狂草,可見是個胸襟不凡的女子。」
「女子雖居於深閨,但論起氣魄與胸襟,卻未必會輸給男子。」杜若驕傲地揚眉一笑,毫不謙虛,「昔年太宗皇帝論及書法時曾說:『遠學王羲之,近學虞世南』,故而本朝士子多推崇這兩人的書法。而殿下與眾不同,能欣賞張旭草書之疏狂不羈,想必也是個有真性情的人。」
「承蒙謬讚。」李琦謙遜地一笑,言語中頗有遺憾之意,「歐、虞、褚、薛之字易學難工,而如張旭這般信手即來、酣暢淋漓,更不是尋常人能學的。我雖也曾潛心鑽研,只可惜至今仍是不得要領。」
「正所謂『字由心生』。」杜若的目光漸漸落在遠處,彷彿若有所思,「張旭看似顛狂,實則不過是借此澆胸中之塊壘、抒心內之不平。曠世之才,往往源於黃鐘毀棄之幽憤、懷才不遇之慨歎。而殿下貴為皇子親王,以青春之齡登廟堂之高,一生富貴顯達,自然不會有此等心境。」
原以為杜若只是個刁蠻任性的豪門千金,如今見她竟能有這般見識,李琦對她不禁也有幾分刮目相看,於是又從書櫥中取出幾幅張旭的字,一併遞給她道:「王妃既然如此喜歡,就都拿去吧。我閒暇時也喜歡寫寫字,這幾年收藏了不少名家真跡,王妃如果想看,日後也可以叫人來取。」
杜若欣然接過,見他復又低頭寫字,顯然已有送客之意,便帶著侍女阿昭施禮告退。
李琦卻忽然抬頭一笑,喚住她們:「王妃且略等一等,我還有四個字想要送給王妃身邊的這位姑娘。」
「送給……我?」阿昭甚是詫異,有些無措地看向杜若。
杜若亦不解其意,只得溫婉笑道:「殿下有何教誨,妾與阿昭定當謹遵。」
李琦招手喚阿昭過來,將剛剛寫好的一幅字遞給她。阿昭方欲道謝,待看清紙上的字跡時,臉色霎時變得慘白。杜若察覺有異,也連忙上前去看,只見四個清剛挺拔的大字力透紙背,正是——禍從口出。
「王妃為人寬厚和善,我卻沒有這樣的好性情,平生最看不得手下人放肆。」李琦笑容清淺,散淡的語氣就如同閒話家常一般,卻不禁令人心驚膽寒,「有些事,我能容忍一次,卻未必能容忍第二次。王妃閒暇時也別只顧著怡情養性,不妨好好管教管教身邊的下人,否則,日後若再有什麼錯處落在我手裡,可別怪我翻臉無情。」
阿昭嚇得腿都軟了,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揚手狠狠給了自己兩巴掌,顫聲道:「奴婢知錯了,奴婢不該隨便議論裴娘子……請殿下不要遷怒於王妃,都是奴婢的錯,奴婢以後再也不敢多嘴了……」
見他如此維護紫芝,杜若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嫉恨,咬著牙憤憤然道:「殿下在府中一手遮天,妾無話可說。只是,殿下如此罔顧夫妻情義,處處維護一個出身微賤的狐媚女子,這值得嗎?」
這樣的語氣無禮至極,而李琦卻依舊不慍不怒,沉靜如水的眼眸中閃過一抹堅定的光。
他微微一笑,回答她:「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