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第38章 凱風 文 / 歸海悠鶴
翠微殿內,太華公主李靈曦正百無聊賴地斜倚在軟榻上,與幾位年歲相仿的小宮女擲金錢為戲,一見兄長進門,便眉開眼笑地跳起來迎了上去,牽著他的衣袖嬌嗔道:「二十一哥,你怎麼今天才過來看我?你和十八哥都不來,我一個人在宮裡都快悶死了……」
靈曦自幼就不得生母武惠妃的歡心,童年頗為寂寞,如今雖已近及笄之年,卻仍對這兩位疼愛她的同母兄長十分依戀。李琦笑吟吟地撩袍坐下,道:「十八哥對儲君之位志在必得,最近著實忙得很,連家中最寵愛的幾位美人都冷落在一旁,更別說是你了。」
靈曦笑著將手中金錢隨意一拋,都賞給了身邊隨侍的宮女,須臾,又似驀地想起什麼,微微蹙起秀眉道:「可是……二十一哥,我聽宮中有人說,父皇似乎是打算立三哥為太子……這應該是謠傳吧?」
「忠王?」李琦輕笑了一聲,眼中的冷銳鋒芒不易察覺地一閃而過,「咱們費盡心思才扳倒了太子,怎能讓他白白撿了便宜?」
「三哥這個人我不太熟,只不過,我每次見到他都覺得……嗯,該怎麼說呢……」靈曦頓了頓,似乎是在措辭,「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想,但是,心裡就是有那麼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他這個人,很危險……就像是一隻在黑暗中等待覓食的狼。」
「你也看出來了?」驚異於她異常敏銳的直覺,李琦讚賞地頷首微笑,「別看忠王平日裡不聲不響,實際上可是個城府極深的陰險人物,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竟拉攏到了如今風頭正盛的宰相牛仙客。牛仙客出身寒微,一向對李林甫惟命是從,這次李相公率群臣上表奏請立十八哥為太子,他居然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帶著手下那幫親信裝模作樣地保持中立。」
靈曦對朝中之事不甚瞭解,聞言只是一笑:「那又如何?牛相公只是保持中立而已,又並非表明了立場要全力支持三哥。再說了,連我都看得出來,父皇明顯是更喜歡十八哥一些。」
「與李相公相比,牛仙客的勢力簡直不值一提。關鍵,是在於父皇的態度。」李琦歎了口氣,眸中竟隱隱現出一絲憂慮之色,「事後,牛仙客被擢升為正二品侍中,一躍而成了門下省的最高長官,又加封豳國公。而且,太子被廢已半年有餘,父皇卻始終沒正式下詔立十八哥為儲……這個態度,就很值得群臣去玩味啊。」
靈曦懵懂地眨了眨眼睛,似在思索,卻終究只是沉默。畢竟,她只是個久居深宮的十四歲少女,縱然冰雪聰明,又如何能將朝堂之上波詭雲譎的政爭完全參透呢?李琦亦不再多說,良久,才輕歎一聲:「如果阿娘還在……是不是一切就都會變得順利許多?」
二人皆黯然無語。武惠妃薨逝後,皇帝李隆基雖傷心不已,後宮中卻也漸漸頗多新寵,除了新冊封的劉淑儀之外,又有數十名年輕貌美的良家子被選入宮中侍駕。其中一女名喚江采蘋者最為得寵,入宮後即被冊為才人,不久又晉封為正二品婉儀,與此時權傾六宮的淑儀劉澈平分秋色。帝王坐擁後宮三千,最不缺少的就是新鮮嬌艷的美麗女子,昔日的濃情蜜意猶如過眼雲煙,那個曾為李隆基誕育七位子女的愛妃,如今在他心中,恐怕只剩下了「貞順皇后武氏」這樣一個冷冰冰的稱號吧?
忽然想起那個悲傷的夜晚——明知夫君正在與別的女人共享魚水之歡,病榻上垂死的武惠妃,卻仍在思念著那個讓她付出青春深愛一生的男人。只此一事,李琦就永遠無法原諒他的皇帝父親,儘管他自己很清楚,對於君王來說這根本算不上是薄倖。沉默半晌,他才強抑住心中酸楚,歎息般地輕喚了一聲:「靈曦……」
靈曦抬頭看他,清澈的眸子裡依稀有經年累積下來的深深落寞,與她十四歲的美麗韶華顯得格格不入。她淡淡一笑,以一種遠超實際年齡的憂傷語氣,對他說:「二十一哥,你知道麼?我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親口問問阿娘,問問她……為什麼就那麼不喜歡我?」
「靈曦,不是這樣的。」李琦憐惜地輕撫她的手背,溫言安慰道,「其實,阿娘一直都覺得有愧於你,只是她性情太過驕傲,不肯當面告訴你罷了……她臨終前的那晚,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關於你的。」
靈曦心中一動,忙問:「阿娘說了什麼?」
李琦道:「阿娘說,這些年她做了太多錯事,在我們這幾個孩子裡,她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彷彿一滴冷雨墜入鏡湖,擊起幾圈漣漪。原來,阿娘還是在意她的……靈曦眸中波光微漾,卻硬生生地咬住了唇,轉首看向別處,許久,才又問他:「如果,我能讓父皇時常憶起他與阿娘的舊情,那麼……十八哥的勝算是不是就會大一些?」
李琦輕輕頷首,問她:「你想怎麼做?」
靈曦笑而不答,只是抬手揉了揉自己漸趨潮濕的眼角,廣袖遮住半邊面龐時,纖指輕輕一動,悄無聲息地拭去了臉上的一抹水痕。
次日傍晚,靈曦即向父皇李隆基請旨,自請度為女冠出宮修道,為亡母貞順皇后武氏薦福。大唐開國以來就奉道教為尊,貴族女子出家為女冠漸成風尚,皇室公主曾在道觀中修行過的也大有人在,例如高宗皇帝與則天武後之女太平公主,今上李隆基之妹金仙公主、玉真公主等。彼時,婉儀江采蘋正侍奉在君王之側,聞言不禁笑讚道:「久聞太華公主美麗嫻雅、聰慧過人,不想竟又這般仁孝。陛下與貞順皇后有這樣的好女兒,當真是令人羨慕。」
「朕這二十九個女兒裡,唯獨靈曦最得朕心。」李隆基微笑著一牽靈曦的手,示意她在自己身邊坐下,隨口問了幾句她近日的飲食起居,末了略頓一頓,又歎息道,「朕知道,你母親是個偏心的人,一直冷落你,讓你從小就受了不少委屈……如今你竟能有這番孝心,朕深感欣慰。」
靈曦微微低首,淺笑道:「前幾日先生授課時講到了《詩經》,我獨愛《凱風》中的這幾句:『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阿娘在的時候,我總是跟她慪氣,連話都不曾好好說過幾句,如今她走了,我這才慢慢想起她的好……我常聽宮中年長的女官說,父皇幼年時便事母至孝,後來皇祖母雖早逝,父皇卻始終不曾忘卻哀思。皇祖母若在天有靈,一定會覺得很歡喜的……女兒看在眼中,便也想傚法父皇,為阿娘盡一份孝心。」
說到最後,她聲音中已微帶哽咽,眼眶裡幾滴清淚晶瑩閃爍,將墜未墜。江采蘋饒有興味地看著她,只當這位聰明伶俐的公主是在皇帝面前做戲,為了某種不足為外人道的目的。眼淚,並非每一次都是源於真情流露。然而,李隆基卻真的被女兒勾起了一抹哀傷的柔情,目光悠悠地落在窗外綴滿晚霞的天空中,神色黯然,良久無言。
他的母親昭成太后竇氏,早在長壽二年還是太子側妃的時候,就被女官團兒誣陷,在洛陽宮中以莫須有的「謀逆」罪名,與太子妃劉氏一起,被女皇武則天下旨殘忍地杖殺。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八歲的小男孩兒,一個人站在暮靄沉沉的東宮庭院中,望著天邊絢爛至極的如血晚霞,滿心期待地等著母親歸來。他想要親口告訴母親,自己今天很聽話,又跟著先生多背了三篇《詩經》,其中最喜歡的一首叫做《凱風》——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聖善,我無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
睍睆黃鳥,載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然而,自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沒有見過母親。直到女帝武照退位,中宗、睿宗相繼臨朝,當他自己也已剷除一切阻礙君臨天下之時,童年時的隱痛依舊如影隨形。後來,幾十年的漫漫人生中,也只有那個明艷嫵媚的武惠妃曾給過他一些安慰吧……而現在,連她也已經離他而去。
縱然手握天下權柄、坐擁萬里江山,而這樣寂寥的人生,又該何以為繼?
…………
宦官高力士侍立在側,似乎隱約猜出皇帝心中所想,不禁關切地喚了一聲:「陛下……」
彷彿聽見有人在心底歎了口氣,李隆基緩緩收起思緒,語氣平靜如常:「高將軍,你這就去傳朕的旨意,命工部派人在城外選一處靜謐的地方,為太華公主修建道觀。待明年春天,公主行過笄禮後再入觀清修,為亡母貞順皇后武氏薦福,以彰顯皇室子女之孝……對了,督建道觀一事,就交給壽王去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