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四章 同慼慼真心換真意 文 / 六月澤芝
黛玉素與她交好,常有往來走動,又彼此性情相投,情分自然也不同尋常。此時見著她如此,也不願再催促,只隨著她一道坐在那裡,默默相伴而已,心內卻越加看她與旁個不同,因暗想:我常自思命苦,父母接連而去,又無有個兄弟姊妹,及至舅家寄人籬下,卻又多得逼迫,自家身子也弱,並無能為,竟是個孤鬼一般。如今看來,卻是自輕自賤了,再如何,總歸父母疼愛入骨,百般與自己籌劃;再如何,總歸此身尚有憑借……
想到這裡,黛玉便漸漸生出振作之意來。
那妙玉卻是坐了半日,思及舊日種種,不覺眼圈兒微紅,好一陣子才低低道:「也是想到這一處,父母家資豐厚,又獨我一個。爹爹便辭官而去,遍訪名醫,搜羅藥材。一日,他們遠遊至北地平安州,卻是叫歹人害了,紅塵三千之中,便獨獨剩下我一個……」
後頭的話,已是不能言語,唯有幾聲哽咽。
黛玉還有什麼不明白。她的爹爹,難不成便不是一般的心思?當下,她心中一悲,淚珠兒也忍不住滾將下來,又覺其深有歸罪於己之悲痛,思及舊日心中所想,當即伸出雙手攥住妙玉的手,含淚道:「天下父母心,莫不如是。當日我父何嘗不是如此?為著我日後能多得一分助益,便嘔心瀝血,在所不惜!便在病榻之前,猶自為我操心!然則,我們做兒女的,眼見如此,又何嘗鬆快一分?只恨此身無用,徒讓尊長耗盡心力!」
聞說如此,妙玉猛然一怔,再看得黛玉言真意切,只覺得一顆心也似被死死攥緊了,張口欲言,卻只得雙淚漣漣而已,旁的竟不能說出一個字來。
黛玉卻是早在這裡頭煎熬許多,又有如海叮囑,春纖紫鵑等親近之人勸慰,在此間又與妙玉不同,自己已是曉得什麼才是緊要,便此時傷痛,卻也能強自忍住,見她悲痛更甚,到底回轉過來,又道:「然則,已是如此,若自己再不能振作,便是父母尊長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生!我、我,我,讓他們生前如此憂慮,何能讓他們死不安寧?你我,也該善自珍重,才能對得起父母泉下之靈。」
聽得這一串話,妙玉一時猶如木雞,竟連著呼吸也是輕微了。
她們身邊,原只一個春纖,一個妙玉的奶娘曹媽媽在側。聽得她們如此言語,春纖固然也由不得傷感,且自暗暗歎息,只不能於此地言語什麼,那曹媽媽卻忍不住啼哭出聲,哽咽道:「我的姑娘,老爺太太在天上瞧著您呢。您只看著這一個,也合該好好過日子才是!」
妙玉渾身一震,一雙秀眸已是通紅,在僵硬了半晌後,卻只垂頭低聲道:「崔媽媽,你且下去。」說罷,她便重又仰起頭,背脊挺直,猶如一隻素潔高頎的天鵝,便是面有淚痕也自有一種脆弱的倔強,口中的話卻是平和,道:「出家多年,竟猶自看不破,卻讓你見笑了。」
春纖見機,忙將那崔媽媽攙扶出去,又低聲勸慰。不想那崔媽媽卻是激動不已,竟哀泣說出另外一件內情來,卻是後話,暫且不提。
這廂黛玉猶自勸慰妙玉,因輕聲道:「雖是紅塵之外,到底父母恩深,自然不能淡漠。」然則,到底這一樁也算她的心事,不免又忍不住歎道:「可惜生老病死,竟不能身代。」
聲音淡淡,且在這一方靜室只能緩緩散去。
妙玉卻漸漸和緩下來,只輕聲慢慢著道:「世間事,便是如此,可與言者無二三。這一樁心事,我已是在心中磋磨數載,怨恨有之,悲痛有之,愧疚有之,渴求有之,雖常欲看破,到底耿耿於心,不能釋懷。如今一朝說道出來,猶自不能淡漠度之。想來此身此世,竟也不能脫身了。」
「父母之恩,合該相報。如今旁樣不說,莫使他們一腔心血,化為烏有,空為你我擔憂,卻是頭一樣。旁的什麼,竟也只能說是天命人心,不合更改罷了。」黛玉也是經歷父母之喪,尤其父親如海身故,多與她嘔心瀝血有干,自也能體味妙玉五六分心思,只是事到如今,多說這些又能如何,竟還是勸她善自珍重為要。
由此,她方說出這麼一段話來。
妙玉幽幽一歎,這樣的話,她如何不知,但心內未必真個能全然信服。由此,她半晌不曾說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開口將此節岔開,因又說了些旁樣事項。黛玉原見著她神色漸次平和,因想著這些事也總歸要自家細思,旁人不合多說,便也放下不提,只與妙玉說了些詩,道了些佛家道家之意。眼見著天色漸晚,方告辭而去。
不想,及等回到屋子裡,見著週遭再無旁人,春纖便與黛玉歎息,道:「原來妙玉師父也是與姑娘一般,竟是此身無寄。怪道她卻與姑娘這般心心相印,說談都能到一處的,想來遭際相仿,心有慼慼。」說罷,她便將先前崔媽媽所說細細道來,又添了幾句自己的話。
原來,妙玉本名蘇頤,為蘇州蘇氏長房嫡系,其父原為京官,又世為大族,家資豪富,幾可敵國,卻只得她一個女兒。後頭父母故去,她又已出家,一應家業俱是為族中所奪,如何能容得她還俗!從此之後,自是遠離故里,青燈古佛,方能得保平安。
黛玉聞說如此這般,不覺也想到如今自己處境,越陷越深,不覺嗚咽出聲,半日也不能自抑。那聲兒又極細弱極哀泣,著實讓人心中一顫,且生淒涼之感。
「姑娘……」春纖自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也不忍心,當即便低聲勸道:「不說姑娘感同身受,便是我聽著也覺淒涼。可憐妙玉師父,她父母在地下見著她如此,不知怎麼心頭滴血呢。只是這世間便是如此,弱肉強食。要讓那等豺狼放手,便是佛祖也不能呢!」
旁的話,卻是沒有再說了。
黛玉也知道這話說得真切,又早在心中琢磨過得,只因她素日多愁善感,自來便愛哭,到底默默哭了半晌,才漸漸收聲收淚。
&n
bsp;及等紫鵑端著湯羹回來,見著她如此,也只合歎息一聲,因服侍著吃了半盞蓮子羹,方道:「姑娘怎麼又傷心了?」
「這等風刀雪劍的,如何能煎熬下去。」黛玉本將紫鵑看做心腹,也不瞞她,便粗略提了提妙玉之事,又再三叮囑萬不能透露出去:「卻是身家性命相干,再不能說出半個字的。」
紫鵑自也難受,為著妙玉嗟歎半日,卻又不欲引得黛玉重頭傷心,便回轉話頭,因問今日遊園之事:「老太太今日怎生好大的興致,可是有什麼緣故不曾?」
春纖往黛玉身上望了一眼,沒有言語,只與紫鵑使了個眼色。黛玉已是淡淡道:「不過一點子小事罷了。外祖母有興致,我們自當過去的。」
「姑娘,這事兒雖小,只怕旁人見著,心裡卻有思量呢。」春纖見黛玉只是這般說來,心內思量再三,到底低聲道:「後頭怕是又有些事兒,卻不好說了。」
「我本無心,便也無甚關礙。」黛玉取了帕子拭去淚珠,面容已然平和,神色淡淡的,只抬頭看了紫鵑並春纖一眼,雙眸幽深,似與平日不同,因道:「至於旁的,縱有十分的心,也是各有不同。先前我們擇取了瀟湘館,就是一例。」
春纖微微一怔,看著黛玉眸光深深,似一潭深水,雖有波瀾,內裡卻是一派沉靜,不免心內一歎:她話裡意思,已是分明,並不覺與寶玉婚事能成——先前賈母便拗不過,只得違心背意地退步,且讓黛玉住在瀟湘館內。有這一件,日後便能有第二件,第三件,最終如何,想來賈母年老,又能看到什麼時候呢?夫死從子四個字,可不只是一句話,卻是實情。
然則,這等情境,雖於黛玉來說是好,但也著實難堪。
春纖動了動唇,到底將到了喉嚨的話嚥下,紫鵑卻是忠心,瞧著黛玉眉眼深深,神情淡淡,竟比舊日那嗚咽之態更覺悲涼,雖是素來穩重的,此時也不免紅了眼圈兒,不免哽咽一聲,道:「姑娘,若真是如此,左右為難且不必說,外頭那一起子小人,什麼事兒不嚼兩句的?從今而後,可如何自處?」
黛玉對此也說不得旁樣怨言,唯有默默而已,目光卻落在窗紗之上。半日過去,才是道:「這窗紗卻是舊了,明日裡也使人淘換了去。旁人如何,也沒什麼奈何,我們自個該是如何,便是如何,總是好生打理就是。」
紫鵑猶是想說兩句,卻吃春纖一扯,四目相對後,只得悄悄拿帕子擦了擦眼,且扯出一絲笑來,應道:「這窗紗新糊的時候好看,如今不翠了,日日瞧著卻不覺,還是姑娘仔細。我這就換了去。姑娘,可照舊是這個顏色?」
「照舊罷。也是省事。」黛玉淡淡一句話,便有些疲倦。
春纖卻拉住了紫鵑,又笑著與黛玉道:「姑娘,這屋子裡都一色的清淨,到底不合式哩,不如換個煙霞色,也添幾分俏麗,可是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