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家道難賈家籌別院 文 / 六月澤芝
黛玉探頭看去,卻是些好輕巧的玩意兒。七巧板九連環等她素日喜歡玩的小玩具且不說,另有些泥捏的面人兒,柳枝編就的小籃子,竹子根摳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等小東西,俱是新巧,倒有幾分意趣,素日倒是不曾見著的。她不免生出幾分好奇來,當即就伸手取了一個來,細細瞧了半日,方含笑道:「倒是讓你們經心,特特買了這些來,我瞧著很好,原也有幾分野趣的。」
紫鵑見著她這般,也是抿嘴一笑,道:「不過街面上的小東西,也不值什麼。只姑娘在內院裡頭,便沒瞧見。誰知春纖她偏生出些心思來,特特央我買了些來。我本也納罕,誰知竟是與姑娘的。」
「紫鵑姐姐這麼說,我就不信。怎麼這裡頭都是姑娘喜歡的?必定是姐姐猜出我的心思,特特借花獻佛呢。」春纖也在一側湊趣,笑意盈盈,自有一番燦漫。
她這兩句話說來,倒是給彼此越加添了幾分親近之意來。
黛玉瞧著她們這般說來,心內也有幾分感念,面上不免越加柔和,只道:「你們放心,我自是曉得你們的心,這兩日原是我想多了,便有些悶悶的。過了幾日,也就罷了。說來這些事,又與我有什麼相干呢。」
「姑娘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春纖瞧著黛玉雖是面色柔和,雙眸猶自帶著一絲愁緒,心內一頓,不免將先前所琢磨出的一點緣由又在心中過了一遍:
她原就奇怪,先前黛玉分明已有不同,雖因林如海故去,獨獨一個人兒,既無父母,又無兄弟姊妹,心內悲痛彷徨也是常理。但那林如海那般經心籌劃,她亦是應承下來的,怎麼後面卻又沉湎憂思之中,每日裡也越加短了精神。後來方漸漸明白過來,黛玉之性情,本是情情兩個字。既是重情,又是重所有情者。她卻是將心放在自己所重之人、物、事之上,又承襲了古代女子的性情,在紅樓夢書中,尚有一個賈寶玉,一個賈母,又有詩等,為她所重。
現今卻是不同,賈家分明已然露出猙獰之色,饒是賈母每每有所疼愛之舉,又有邢夫人、王夫人、鳳姐並三春等日日常相處的,黛玉本性聰慧,又極敏銳,心內到底有了隔閡,自不能與書中相比,不過面上情分而已。而林家風流雲散,獨獨留下她一個,一時之間,竟是連個可寄托心思的人或者事都沒有。
如此一來,她不免越加思念父母,先前方病了一場,及至如今,也有些茫然若失。
心內這麼想著的,春纖便有幾分沉吟,有心相勸,卻也不知與黛玉從何處尋出個人或是事來寄托情思,不免有些鬱鬱。黛玉與春纖相處日久,抬眼見著她這麼一副模樣,口中卻又那麼說,心下一轉,便隱隱猜出幾分來,當即便伸出手握住她的手,道:「瞧你這口不應心的模樣兒,難道在我們面前,還有什麼不能說的不成?」
「姑娘這麼說,我卻不依的。」春纖聽得這話,再見著紫鵑亦是面有打趣之色,再瞧著週遭再無旁個,索性趁著這會兒說道出來:「姑娘才是這樣呢。雖口中應著的,心內總是鬱鬱,我瞧著自然心疼,哪裡還顧得上自個兒?我也知道,姑娘自離了揚州,遠離故土,又想著去了的老爺夫人,不免傷心難過,可姑娘若在這麼著,老爺夫人在九泉之下,且心裡煎熬呢。再者,姑娘如此不顧惜身子,難道也不想一想日後林家的事兒不成?」
聽得說及父母,黛玉面上的些許笑容登時消去,但聽得說什麼日後林家的事兒,不免又有些詫異,停了半晌,便皺眉道:「我們家中又有什麼日後呢?」說到這裡,再想著家中已是斷嗣,她心中一痛,眼圈兒也是紅了起來。
紫鵑瞧著忙與黛玉拍了拍後背,因又嗔怪春纖:「這又是哪裡尋出來的話,偏讓姑娘傷心。」
「自是正經的話。雖說艱難些,可也未嘗沒有的。」春纖卻是說得一派正經,口中道:「老爺已是與姑娘尋摸了親事,雖還要姑娘自己斟酌,到底是想過的,難道老爺就沒想過,姑娘若有幾個孩兒,正可與林家做嗣子麼?」
這嗣子兩字一說,黛玉由不得一怔,繼而面色通紅,只直起身子妖撕春纖的嘴,手上卻是有些軟綿綿的,口中不過一句:「了不得,竟說出這些話來。」心內卻不免有些酸楚,又有些暗中的念想,她自是不願林家斷嗣絕後,雖說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但若能彌補一二……
想到這裡,她只覺得有些渴望,只一時說不得這些,面上猶自帶出些羞惱來。
見著黛玉雖是面上惱怒,但一雙眸子竟有些發亮,不說春纖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就是紫鵑也有幾分明白,便一面攙扶著黛玉,一面又與黛玉道:「雖她不該說這些,但姑娘也想一想才是,好不好,總是留著一線期盼呢,想著老爺泉下有知,也是心中快慰。」
黛玉方是抿了抿唇,沒再說話,面上卻有些思量。
紫鵑與春纖對視一眼,都沒再說話,且與黛玉倒了一盞茶送到跟前來。
如是半日,黛玉才是端起來吃了一口,外頭便回稟,道寶玉來了。
黛玉忙就起身,正要略作收拾,還沒與丫鬟道一聲請進來,便見著寶玉闖將進來,紫鵑忙取了一側的披風,且與黛玉繫上。春纖則往前幾步,且攔著寶玉,口中猶自道:「二爺來了,且坐下來吃一口茶罷。」要知道,這會兒黛玉午睡才過,卻只是穿著些隨常的衣衫。
就這麼一點功夫,黛玉已是籠著披風,見著如此景象,便往前幾步,走到那桌邊坐下。春纖倒了一盞茶,正送到她手邊兒。寶玉見狀,也只得就近尋了個位置坐下,卻是面有悲痛之色,雙眸已是泛紅,且有幾分淚光。
「這又是怎麼了?」黛玉瞧著他這麼一個模樣,竟是與府中歡悅不同,不免詫異,一面勸著他吃兩口熱茶,一面又是打量,瞧著寶玉一色石青素面錦衣,別無紋飾,連著一應飾物也都減去,且換
換了顏色,竟是做素服的模樣,心內便有些猜測。
果然,寶玉聽得黛玉這麼一聲兒,眼圈一紅,逕自滾落幾滴淚來,且哽噎道:「鯨卿他、他……」說了這四個字,下面便說不下去了。
黛玉雖是猜出內情來,心下一想,還是道:「前番聽你說來,他竟是病了的。只是他年歲也輕,雖經歷離喪,想來好生將養,必定也會好的,你若這麼一個模樣,反倒不好呢。那裡就到了那個地步呢。」
聞說這話,寶玉越加悲痛,便斷斷續續將秦鍾之死說了一回。黛玉聽得他說什麼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等語,想著他年歲輕,還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再一想先前自己父親如海對賈寶玉的一番評判,倒也歎息一回,且道:「再想不得竟會如此。只可惜,他原有些見地的,因與你親近,在那會兒還記得勸誡你一回……」
說到這裡,黛玉不免又是一歎。
寶玉卻覺得有幾分不喜,他素性便厭憎那等官場祿蠹,只黛玉原也沒說這話如何,不過感慨秦鍾用心,也還罷了。但這樣一來,他到底因此減了幾分說話的心,且又悲痛,再說了幾句話,便是告辭而去。
黛玉也不多留,只瞧著寶玉離去,方是有些倦怠地揉了揉眉頭,心內卻有些酸楚,又是思量了一陣。
而這一回,黛玉所思所想再多,卻也比不得賈母。
這時,賈母正坐在大堂上頭,聽得王夫人並鳳姐回說籌建省親別院一事銀錢上面竟不湊手,不免有些鬱鬱,半日過去,她方慢慢著道:「家中原經歷了這麼些年,雖有些陳谷子爛芝麻的,到底有所耗損,自然比不得當年。這別院一事又是緊要,我思量著雖不能有所缺漏之處,也不能淌著花用。我也曉得府裡頭支應銀錢的花頭,可這一件上面,卻是不能!鳳姐兒,你年輕些,且幫著太太瞧一瞧這各色用度,可不能讓底下的哄了去。若還有什麼不足的,我這裡還有些東西,也能佈置佈置。到時,且將一應東西與我再細看便是。」
王夫人聽得這話,面上依舊木訥,眼底卻有些光亮閃過,只起身立在那裡,口中猶自道:「老太太說的是,我近來也是短了精神,這些上面也沒心力,還是鳳丫頭更仔細些。又有您瞧著,自是最妥當不過的。」
因王夫人起身,鳳姐兒也早就站起身來,聽得這話,心內一陣歡喜。她本就是逞才使氣的,想著將眾人壓倒,這一番委派自是合了她的意,口中卻不免推辭幾句,道:「雖是如此,我年紀也輕,口角也笨,心裡又糊塗,只怕不能應承了這一番大事呢,還請老太太、太太籌劃,才是正經。」
賈母與王夫人自是不應,再三說了,鳳姐才是應下,猶自道:「老太太、太太因著短了精神頭,便委了我,我自是不能不應的。可若是有什麼不知道,還請老太太、太太指點才是。」
如此計劃已定,王夫人並鳳姐才是退下,賈母坐在那裡想了半日,才是喚來鴛鴦,道:「前頭林家的東西原是列了單子的,且拿過來與我瞧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