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良宵引一語問黛玉 文 / 六月澤芝
寶玉卻不理會這些,聽得賈母一番話後,反倒哭訴一場,只說沒趣兒,那玉不是好東西等語。賈母當即也顧不得旁的,且將賈敏尋出來現編了一通謊,且哄過了他,再從丫鬟手中接來那通靈寶玉,親自與他帶上。寶玉思量一回,方才不生別論。
卻是黛玉見著此番景象,心中自有驚詫慌亂的,又聽得春纖那麼一句話,暗自傷心一回。賈母已是回轉過來,且拍拍黛玉的手背,正欲與她再一長一短細說家常。卻有奶娘前來,問黛玉屋舍之事。賈母思量一回,便挪了寶玉,將黛玉安置在碧紗櫥裡,只說等過了殘冬,再做處置。
偏又有一個寶玉在側,聽得這話,竟求了碧紗櫥外的床安置,倒是聽得春纖心中生出幾分彆扭之意來——在古代,卻是七歲不同席的,哪怕這個時代的禮教似乎並不十分嚴謹,但在這等世家大族之中,這卻是緊要的。寶玉還罷了,原是男子,至多也就一場風流韻事,若能日後改過了,誰個再提這些?卻是黛玉受損,平白添了些名節上的危機。好在,黛玉現今也不過七歲,又是依傍賈母而居,方略能說得過去。只是這等事,她原不當說什麼的,可若是籌算日後,少不得日後尋得機會,可要在黛玉面前婉轉相陳一二。
賈母自不曉得春纖如此思量,自與黛玉寶玉又安排了奶娘丫鬟等。黛玉見著,少不得令自己自幼的奶娘王嬤嬤並雪雁過來拜見。這王嬤嬤極老,雪雁又小,雖瞧著忠厚,卻不大入賈母之眼,她略一思量,便喚來鸚哥,與了黛玉。
當下鸚哥立時上前,與黛玉磕了頭,而後便站在她的身側。
而這時,賈母也吩咐了一句,將旁的教養嬤嬤粗使的婆子丫鬟等安排了一通,色色妥當之後,已是晚間。賈母原是年老之人,雖身子康健,卻也慣熟早睡的,當即吩咐下去,便讓丫鬟嬤嬤們伺候寶玉、黛玉兩個睡覺去了。
寶玉原是那等心無掛礙的,雖來了個林妹妹,但也不耽擱他睡去,自是安穩。黛玉原從揚州千里跋涉而來,雖是外祖之家,到底是旁人家中,她心思又細,思及今日之事,少不得垂淚一番。雖有鸚哥勸慰,王嬤嬤並雪雁服侍,一時收了淚珠,不免也耽擱遲了。寶玉房中的襲人見著內裡有些光亮,悄悄進來說了兩句話,且勸且說,敘了一回,方才漸次好轉。
鸚哥原是極聰慧伶俐的,知賈母已是將自個兒與了林姑娘,日後自己生死榮辱便都隨著林姑娘的,又因舊日與春纖總也提及林家種種,心中早有了一份親近之意,行事言談越發得仔細周到。黛玉年歲雖小,卻是個靈慧明白的,瞧著她言語熱切,目光柔和,待自己一應事體,比之王嬤嬤並雪雁都周全,不免也有幾分喜歡。且打發王嬤嬤並雪雁睡了去,自己吹熄了蠟燭,卻拉著鸚哥的手,一長一短,悄聲問了些賈府中的事體。
這些事,鸚哥這個家生子從小兒聽得見著的,如何不明白。雖礙於府中主僕名分,且又是新近才到黛玉身邊,有些事兒含糊過去的,但大致的種種卻說得十分明白。黛玉耳中聽得,心中品度,雖有幾分出入,卻所差不大,倒是漸漸平復心中所想,一則又暗道:外祖母雖是好的,姑舅也是親近,只是自己到底是林家的女兒,這兒必不能與家中相比的。從此而後,竟是要額外耗費些精神方好。
鸚哥見著黛玉漸次沒了聲響,卻依舊不曾睡了去,心中思量一回,便特特挑了些閒話與黛玉說談。其中不免說及最是待黛玉殷切的春纖,因道:「因著羨慕讀書人家,倒是十分想親近姑娘呢。我舊日也曾說,咱們府中的姑娘也是讀書識字的,怎麼不見你親近去。她卻是說,府中姑娘是何等樣的尊貴?我不過一個小丫頭,縱有那麼一個心思,也不能成的。便白日裡做夢,也要選那等不能使自己心大的去。再者,林姑娘家中數代書香,林大人還是科舉探花出身,何等采風流,我自然更羨慕去。」
黛玉聽得這話,倒是輕笑了兩聲,言語也有幾分驕傲,且道:「何必如此,她若是有心向學,我雖不能,大約也是能教她一些子的。」說到後面,竟透出些輕快來。
鸚哥見她活絡了些,不似先前般總也透著些思慮的,便笑著道:「這可好,竟是稱了她素日的願。」說罷,又講了春纖的一些性情,且歎道:「旁的不提,這一等上進的心卻是頂尖兒的,每日裡勤勉,我瞧著都生出幾分慚愧來。」如此又閒談一回,黛玉也漸漸覺得有些朦朧睡意襲上心頭,鸚哥知機,聲音越發得低微,見著她著實睡了去,方才輕輕舒出一口氣,且自安睡。
及等翌日,黛玉起身省過賈母,又往王夫人處坐了坐,卻瞧見她正與鳳姐拆信細看,又有兩個媳婦在下說話。她不知就裡,只半晌後便於探春等一道兒離去,且探了李紈一回,方才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坐下。鸚哥便早過來端了一盞茶送過去,且又與黛玉解了外面披著的斗篷,笑著道:「姑娘且吃兩口茶,也是暖一暖身子。」
春纖站在一側,只是含笑候著,並無旁話,一雙眼睛卻是一錯也不錯地看著黛玉。
黛玉本就敏感細緻,立時察覺出來,當即抬頭看去,卻見著是個明媚秀美的女孩兒,此時正笑容璨然,卻又是昨日與她勸慰一句的那個。她心下一轉,再瞧著鸚哥行動間與她頗為熟稔,便有幾分猜出來,當即微微側過頭,道:「你便是老太太身邊的春纖?」
「是,林姑娘。」春纖笑吟吟的,纖長而秀氣的細柳眉彎彎如月,越發得顯出幾分活潑嬌憨,言談卻極合適,且說談半晌,便又道:「再沒見著老太太這般高興的,想來是見著了姑娘,心願足矣。」
黛玉聽得這話,卻是微微抿了抿唇角,正要說話,就又有賈母使來的丫鬟芳草送東西過來,卻是一件蓮青色的銀線纏枝蓮羽毛緞斗篷,一件藕紫素面鶴氅,只在一角繡了一株白梅花,都是守孝的時候穿得著的,卻又不顯寡淡。
鸚哥見狀,忙上前接了過來,放到一側,又與芳草倒了一盞茶送過去,笑著道:「姐姐且吃一盞茶,也是潤潤口。」黛玉
則笑著道:「倒是勞動了。」旁的話,卻是不提。
那芳草深知府中除卻寶玉,便是三位姑娘都不如這位林姑娘更得老太太疼愛的,自有一番獻慇勤的心思,當即含笑著道:「倒是擾了姑娘。只老太太那裡翻箱倒櫃找了一通,方尋了這兩樣,立時令我送了過來。旁的不說,卻是有些口乾,且容我吃一盞罷。」
聽著這話,黛玉微蹙的眉平復了些,笑容也越深了些許,又往那兩件衣裳看了一眼,心內鬆緩了幾分,只笑著說了幾句話。芳草的目光在週遭緩緩劃過,見著這兒色色擺設都是老太太素日喜歡的,越發得明白過來,及等瞧見了一側立著的春纖,由不得一笑,道:「我說今日怎不見你,竟是在這裡!」
春纖便是一笑,且道:「我站在這裡半日,芳草姐姐只顧著與林姑娘說話,且沒我事兒,我自是避著些的。」她笑容璨璨,本就生得眉眼含情的,此時話語裡打趣,便越發得顯得靈動活潑起來。
「罷了,竟是我的不是。」芳草瞧著她如此,黛玉也不過坐在一側看著,且看著春纖的時候多一些,心中一轉,便笑著一句帶過,且與黛玉道:「姑娘不知道,春纖這小蹄子最是好強的。雖也是個好的,只這一個勤勉不肯歇的性情,著實奇怪。」說罷,又略說了幾句春纖素日的做派。
黛玉聽得如此,反倒生出幾分讚許來,且含笑道:「我瞧著卻好。」說罷,就自慢慢吃著茶。鸚哥在旁,不免湊趣兩句。四個說了半晌的話,芳草瞧著耽擱得久了,方起身告辭,猶自道:「老太太還等著回話。」
這般,又獨獨剩下鸚哥並春纖兩個在黛玉身側——那王嬤嬤並雪雁,一個原是年老,一番風雨路途三千的不免操勞了,且自將養;一個卻是性子單純不甚周全的,年歲也小,才堪堪提拔上來,一向是做針線上的,此番也不曾想到別的,正悶在內裡做針線活兒。
她們暫且不提,只黛玉昨日起便聽了鸚哥的幾句話,今番見著春纖,竟是先前寶玉砸玉的時候暗中勸慰了自己一句的,心中早有些成算。不過咋咋然見了面,竟也不好多提昨日之事,可巧來了一個芳草,合著多說了兩句話,她漸覺熟稔,方又生出幾分探問的意思來,當即便含笑招了春纖到近前坐下,因問道:「說來昨日你那一句話,可是什麼意思?」
春纖卻是早有準備的,聽得黛玉這話,心下微微有些驚訝——再想不得,黛玉如此快就問及此事?不過,她本就敏感細緻,且有一股清正之意,自己那一句話又是透出深意來,她問及倒也不算十分奇怪。由此,春纖不過微微一頓,就瞧了瞧左右,方靠近了黛玉,且輕聲道:「姑娘本是細心的,怎麼就瞧不出內裡的意思來?老太太還罷了,太太想來必是細說了的。後頭寶二爺這般,自也是情理之中的,說一句冒昧的,府中誰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