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9章 VOL17(3) 文 / 不近長安
醫生切掉了徐景弋的左肺下葉,從手術室裡推出來的時候,塗塗腳步輕浮站立不穩,聶子欽拉住她剛想問她哪裡不適,她整個人一軟栽倒過去,把聶子欽十足嚇了一大跳。
塗塗也發燒了,但是檢查結果萬幸沒有感染肺結核細菌,只是因為勞累過度還有傷口的發炎。
她額頭上撞出來的口子被重新消毒包紮,所幸人已經暈過去,雙氧水清洗傷口的時候她只是疼的抽泣了兩聲,也沒有醒來。
聶子欽一直照顧左右,她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臉色又乾又暗,比她離開之前足足瘦了兩圈,不是不讓人心疼。
而她醒過來第一件事,不是找吃的也不是找水喝,而是找鞋,要去看徐景弋。
他把她按在床上,問她:「你要吃點什麼,喝點什麼?」
塗塗連搖頭的否定都沒有,就直接問他:「他醒了嗎?」
醒了,徐景弋醒過來的時候,他恰好在病房外面,於是進去看他。但徐景弋只是很短暫的醒過來,看到他走進去並不見塗塗,微微動著唇。
徐景弋還不能說話,氧氣面罩匝在他臉上也很悶,聶子欽卻知道他在問什麼。他很平靜的告訴他:「塗塗睡著了。」
他凝睇他兩秒鐘,睫毛微動,沉睡過去。
塗塗找鞋子:「我去看他。」
聶子欽有些不能忍受:「你們倆用不著這個樣子,你晚去個幾分鐘他又死不了!」
她一頓,而後用盡身體的力量推了他一把,再也不用他的攙扶。
畢竟好幾天幾乎沒吃一點東西了,她一落地就頭暈眼花又要摔倒,聶子欽把她橫抱起來放回床上,努力平靜的同她商議:「我先抱你去看他,你放心了以後再回來吃東西,這樣可以嗎?」
她不准他抱,說得很直白:「我要避嫌,而且萬一他醒了看到,會傷心。」
他笑容澀澀的:「那你就先吃飯,再去看他。」
要靠自己來,也只能這樣,而且聶子欽準備的飯很好吃,她簡直像個上輩子是餓死的饑民,差點把勺子都嚼掉。
狼吞虎嚥的窮凶吃相,沒想到卻讓聶子欽看的出神。他是嫉妒的,並且嫉妒的要瘋了,塗塗打著飽嗝的時候,他忍不住又問:「你就這麼愛他?」
「這麼跟你說吧……」她擦著嘴含糊不清的回答他:「比他愛我都愛……」
他一笑,有一點不屑:「他能有多愛你?」
她已經手腳並用的爬下床,適應著靠自己兩腳走路了,凶巴巴的白他:「要你管!」
不管就不管,人定勝天,徐景弋既然回來了,那個懦弱的很好捏的肉包子,他只能打算繼續同他大戰三百回。
儘管他現在輸得很慘。
真的很慘,塗塗一回到徐景弋身邊就已經完全忘記聶子欽是哪根蔥哪根蒜了,每天所有的心思都圍在徐景弋身邊,問長問短,事必親躬,絕對不借別人之手。
但是徐景弋卻越來越悶,醫生摘掉了他的一頁肺,他似乎整個人都不怎麼愛張口說話了。他很排斥塗塗來照顧他,而且堅決不准許婉琳來探病,婉琳是因為有小寶寶怕傳染,而塗塗即便告訴他自己打過結核疫苗,帶著防護口罩進去,依然被他有些生硬的拒絕,似乎那之前和她坦白的徐景弋又不見了。
他一個人住了兩周的隔離病房才轉到普通病房,塗塗買了花捧去看他,他也只是淡淡的衝她笑笑,再沒有多餘的話了。
房間裡陽光很好,午後特別的安靜,他才摘掉氧氣沒兩天,屋裡難得安靜的沒有一點聲音,他側躺在床上,微微蜷膝,看著窗外。
塗塗覺得有必要和他談一談,「這裡有什麼東西是你不習慣,不想見到的麼?」
他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轉過頭去沒有作聲。
「好,算你恨。」塗塗咬牙:「你能不能告訴我,之前,我們被埋了,你說的那些話,算不算數?」
他深色黯淡,連頭都沒有回,卻終於肯說話,聲音小小的:「其實,可以不算數。」
塗塗想笑,不知道為什麼並不心痛,只是覺得無奈的想苦笑。她真的笑了,笑了一陣才說:「你知不知道每個人是有耐心的啊,你不要讓我被你耍累了,徹底不想再理你的時候,你才知道後悔。」
他在床上收了收膝蓋,那樣子徹底像個蜷起來的蝦米,他甚至連眼睛都闔上了。
她氣的隔著被子狠狠地推他一掌,吼他:「徐景弋你就是個混蛋!神經病!懦弱的可笑!」她大發脾氣的時候門開了,門外站著尷尬的婉琳和婉琳老公,塗塗一時閉氣,看著婉琳同樣尷尬。
婉琳是來給徐景弋送飯的,她把照顧哥哥吃飯的任務交給老公,自己約了塗塗去醫院的咖啡廳聊天。
大抵是聊了他們在非洲的一些事情,之前是因為徐景弋身體不好塗塗沒心情,而且婉琳也因為別的事情非常的忙,所以沒來打擾她,恰好現在有時間,她倆到聊了很多。
一杯咖啡即終,婉琳從包裡拿出一個小盒子,她把那個小盒推到塗塗跟前,同她微笑:「奶奶給你的,你打開看看。」
塗塗啞然,等到動手打開小盒子,她更是徹底驚訝。
小盒子裡面是一枚純金戒指,樣式很老了,用紅絲線纏著。那紅線似乎是新纏上去的,顏色鮮亮。
婉琳笑容溫暖:「這是奶奶讓我拿給你的,是我們徐家傳給兒媳婦的,我奶奶傳給我媽媽,後來我媽媽去世又回到奶奶那裡,老太太讓我把它拿給你,希望你收好了。只傳給兒媳婦的喲,我是沒有的。」
塗塗鼻子一酸,眼淚刷的就掉下來:「可是……」老太太大概還不知道,她的孫子可不想要這個媳婦了。她哽塞著說:「對不起……」
「不要對不起,」婉琳握緊她的手讓她把那枚戒指握在手裡,同樣眼圈紅了:「你不會……連老人最後一個心願都拒絕吧?」
最後一個心願?塗塗呆掉。
「先別告訴我哥……」婉琳終於哭起來,聲音低低:「我哥走了不久,奶奶就查出來肝癌晚期……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
那枚戒指攥在手裡,烙的人很痛,塗塗覺得整個人坍塌下去。
她去看了老人,老人已經決定放棄治療,住在家裡。她躺在床上,吸著氧氣,卻還是像之前那樣平和。
塗塗和婉琳一直瞞著老人徐景弋去非洲的事實,只是講塗塗跟著徐景弋去了美國,現在她一個人先回來,徐景弋過些天也回來。
她跟老人講這些話的時候,一直是以一個准孫媳婦的語言說的,老人很高興,問她收到戒指了嗎?
塗塗有些赧然的摸出戒指,老人就微微笑著跟她說:「戴上。」
她伸出手去,乖乖的將戒指套牢。
塗塗兩天沒有再去探望徐景弋,她覺得他們之間需要一點時間和距離,而且她也需要讓自己冷靜,她怕自己沒有辦法將奶奶生病的消息瞞住他。
後來她沒值班的時候去看他,病房裡卻沒有他的影子。
那種恐慌感又一次深深地襲來,她驚慌失措的跑去問住院部的護士,護士才很抱歉的說:「蘇護士你別告訴他們是我告訴你的哦,徐醫生……給病人做手術去了。」
他還是個病人剛抽掉手術線,去給誰做的手術?這家醫院到現在都沒恢復他的辦公室門牌,也不知道他給誰賣的命。
塗塗氣呼呼的直衝手術室,裡面是手術間,她在外面就被消毒護士攔住,消毒的護士看到塗塗萬分尷尬,連連解釋:「徐醫生就在裡面……是他自己要做這個手術的,我們——」
塗塗已經自己開始消毒換衣服了。
她踩開手術室的大門,進去的時候所有人的關注點都在造影儀上,那是一台嬰兒心臟介入手術。那個嬰兒出生才一周,那種細度的血管,確實只有徐景弋一個人才能確保最大的存活率。
除了儀器的聲響,整個手術時都因為進入最緊張的一步而屏息,呼吸靜止的一個小時,徐景弋做完那一步就被老三和老四架著退下手術台,他看到站在一角的塗塗有片刻的驚訝,可是很快就被身體的不適扯去了全部精力。
她也不敢再跟他鬧彆扭,幫他脫下鉛服才發現他整個人就像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週身的衣服都能擰出水來。
趙雪城跑出來,看到眼白都瞪出紅血絲的塗塗,一個勁兒的合十手掌狂拜:「對不起對不起……我技術不到家,沒有你老公坐鎮我怕出人命啊……」他又大呼小叫:「老三老四!快點送回去送回去!」
徐景弋已經累癱了,兩腿都在發抖,塗塗找了一床毯子裹住他,擁著他回病房。
他回到病房卻不肯休息,踉踉蹌蹌的去浴室,在塗塗的力爭之下,他體力不支才沒反鎖門。
塗塗一開始以為他要解決人生三急,聽到裡面花灑在想,她才知道他是打算給自己洗澡。她想都沒想,推門就進去。
並沒有他倆青澀年代那時候的尷尬,徐景弋居然沒有脫衣服,還穿著手術服,只是扶著牆站在水裡澆水。看到塗塗進來,他有一點像落湯雞,有些傻氣的看著她。
他的病房是單人間的醫務人員病房,待遇很好也很高級,浴室都配備浴缸,以前他們都笑,這算是醫院給員工的福利之一,不知道誰有福氣享。
塗塗歎了一口氣,抬手給徐景弋關掉花灑,把他按坐在馬桶上,用浴巾把他裹的嚴,然後同他商議:「你等我十分鐘,可以嗎?」
他裹著浴巾,酌量片刻,點點頭。
塗塗跑出去找了一個氧氣枕頭,又跑到樓下的藥房買了一些東西,回來的時候徐景弋坐在馬桶上已經要睡著了。她打開浴缸放水,把買回來的一些藥用精油倒進去,然後把氧氣枕頭卡在浴缸上。
她的目測剛剛好,準備完畢她就去脫徐景弋的衣服。上身他還配合,扒掉手術服他還纏了康復骨折用的彈力胸帶,脫下半身的時候他兩隻手抓的很緊,平時紙樣蒼白的臉上居然都透出一點點粉色,他終於同她講話:「我自己來……」
塗塗壓根沒有廢話,趁他鬆懈直接拿下,他頓時窘的轉過身去用手撐牆,差點沒摔進水裡。
她也很臉紅,其實作為護士,她也不是沒見過,但是因為對方是徐景弋,她怎麼樣都會覺得特別彆扭。她遞給他一條浴巾,然後拉他進浴缸:「我幫你洗。」
糾結了好半天,塗塗的力氣都快要耗盡了,才把他栽進浴缸裡,他身上有骨折傷,所以只能靠著氧氣枕頭。水溫適度,她伸手幫他拿捏酸軟的身體,只一下他就覺得身體像是洩了氣的皮球,原本緊繃繃的軀殼想用力都用不上,他在極度舒適的水裡,覺得自己在醉生夢死。
他沒在做夢,塗塗掰過他的右胳膊,小臂內側有不久前剛抽過線的傷疤,顏色還帶著腫脹的粉紅,鼓起來,看著有
點嚇人。之前他都是有繃帶纏著或者衣服蓋著,現在她發現了,就用手指走過,一道一道的數起來:「一、二、三、四、……六……」
傷口四周原本癒合中就是癢的,她輕輕觸碰中更是酥酥麻麻,他垂著眸往回縮手,她不依不饒的拽他的胳膊盤問:「之前你不肯說,現在告訴我,這是怎麼搞的?」
他不肯說,依然往回拽胳膊,和她爭執間,他就看到她手指上的那枚戒指,然後頓住了。
「奶奶給我的。」她看他表情認真,乾脆一屁股盤腿坐在地上,伸開五指對著他:「你知道這枚戒指的意思吧?」
他張了張口,半天才問她:「你見過奶奶了?她身體好嗎?」
她鼻子一酸,卻不敢讓他知道,只能趕緊回答他:「還是老樣子挺好的,我們不敢告訴她你生病了,只是說你在美國,快要回來去見她了。」
他看著那枚戒指,低低的嗯了一聲。
那是他母親戴過的戒指,他再熟悉不過,小的時候母親就是用那只帶著戒指的手給他做好吃的,給婉琳餵飯。他伸出手去,*的手握住她的手,在柔和的燈光裡細細端詳。
那隻手很白淨很柔美,讓他記起上學的時候學過一個詞,柔荑。他忽然又想起玉雕那一類極精細的東西,美好的讓人不忍心觸碰。
實質上,她整個人於他都是最金貴的,所以每當想起來總有一天要失去,他就覺得整顆心無邊的抽痛和最深的惶恐。他真的很怕,她那天罵他懦弱,他承認了,他真的很懦弱,寧可從來沒有有過,也不願眼睜睜的看著失去。
他有一點抽痛的難過,但在這樣靜謐舒適的空間,環境原本能讓他回憶起更多的往事,可惜卻被「卡嚓」一聲門響打斷了。
有人推門而進,塗塗原本以為是哪個小護士,第一反應就是扯浴巾保護住徐景弋的重點,絕對不能讓外人覬覦,第二反應才是去看來人,沒想到竟然是聶子欽。
但是門只開了一條縫,聶子欽從外面看進來,窄窄的一道光影,塗塗和徐景弋兩手交握,而徐景弋泡在水裡居然□□,人也彷彿已經昏然,過了半晌才意識到有人在門前,迷濛的掉轉頭來看他一眼。
塗塗一直沒說話,有一點惱火的尷尬。
而他的手停在門把上,低下頭去,握了一會兒,最終退出去把門又關上了。
塗塗把徐景弋從浴缸裡撈出來,給他換上乾淨的衣服,送他去床上休息。
聶子欽沒走,他提了很大一個水果籃,是來專門探病的。
徐景弋困頓的眼睛半睜半闔,塗塗坐在床前很警惕的看著聶子欽。聶子欽看出那種不受歡迎的眼光,他聳聳肩:「你能出去一下,留我和他單獨談一談?」
一口否決:「不行,他現在需要休息。」
聶子欽玩味的笑:「我想他很樂意聽我跟他說幾句,或許我說完,他就不想睡覺了。」
塗塗不知道他要說什麼,以為他要告訴徐景弋祖母的病情,於是鄭重警告他:「喂!我告訴你不要胡說八道!」
聶子欽沒話說了,只是看徐景弋,後者正勉勵的支撐自己坐起來,捂著胸口在慢慢的咳。他靠在床頭,聲音有一點啞的哄她:「能不能幫我去買一點水果?」
她直接搬過聶子欽的果籃:「他已經買了。」
徐景弋望著她,她也覺得很丟臉,撲到他被子上耍賴:「我不要走,不要走!」
他只是歎氣:「塗塗,我也希望有自己的空間和*……」
她沒有辦法了,抬起頭來凶巴巴的要挾聶子欽:「等你走了,他如果哪裡不舒服,惟你是問。」
聶子欽無奈,很受傷的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塗塗出去了,仍然從外面隔著窗戶向裡面張望。
聶子欽看她一眼,再看向徐景弋,嘴唇向一側輕佻:「你是不是很喜歡在我跟前炫耀你泡妞有方?」
徐景弋淡然:「她不是個妞,是我的女孩。」
聶子欽不屑的哼了一聲,聲音有一點並沒誠意的致謝:「謝謝你救了我。」
徐景弋要皺一會兒眉頭才能明白過來聶子欽謝他的是什麼,原來他還救過他的命。他咳嗽了兩下,喝了一點水壓住,才說:「本職而已,不必介懷。」
聶子欽坐近了一些,徐景弋的淡然出乎他的意料,這讓他有一點毛躁的不爽:「證明給我看!」
徐景弋蹙眉:「什麼?」
「證明給我看你有多愛她,倘若你能證明你比我愛她……」聶子欽恨恨的咬牙:「或許我可以考慮忘掉以前那些事,把她還給你。」
這是什麼意思?忘掉以前的事,還給他?他沒有什麼可以證明的,他也沒做過什麼事情讓所有人、甚至她自己知道,他愛她。
但是如果有……他突然想起來,如果有,那麼他或許只有一點,他大概只做過這麼一點。
他垂著頭,慢慢的,一點一點,揪起袖管,露出那裡面難看的,還泛著紅腫的六道傷疤